郑紫钰
窗台的丁香依旧动人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夏歆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情,来回踱着步,震得青石板昏天黑地。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手抚着前额,露出自以为凄美的谜之微笑。
奶奶坐在台阶上,眼底空洞,没有一点儿神采,只留干枯黯然。
“奶奶,看我给你摘的五瓣丁香。漂亮吧,来,许个愿。”夏歆一蹦一跳地来到奶奶跟前,从背后拿出丁香给奶奶。
淡紫色的花瓣,清新淡雅。不多不少,恰是五瓣。
雨巷里静谧无声,阵阵桂花蜜糖的香,香得醉人。奶奶嗅着香味,喃喃说道:“桂花蜜糖,要桂花蜜糖……”
“好好好,奶奶坐好,我去买。”夏歆眨眼不见踪影,雨巷扬起尘土一片……
丁香真能开得很好看。只可惜,为什么它的动人时间那么短,绽放后就永远地消失呢?
就像现在糊涂不清的奶奶,她给夏歆的温暖也不长。
年幼时,奶奶会穿一身素朴的布衣,把丝丝银发挽成花,再用一个木簪子别起来,多么优雅的一位老人啊。
她教夏歆背《雨巷》,告诉夏歆用五瓣丁香许愿能梦想成真的传说。
在夏歆眼里,奶奶一直不会老,她高贵了一辈子。
可是生命就是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就是一朵花开花谢的丁香。一代一代人,兜兜转转,更替不息。
一天,奶奶突然晕倒了,越来越严重,不得不转到了ICU,还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段日子,丁香花却开出紫蓝的花,似慵睡美人的珠帘。病床上,奶奶似乎累了,始终不醒。
夏歆蒙了,浑浑噩噩地和父母见了主治医师。小小的夏歆第一次见到病危通知书,一脸麻木。不手术,生命就会一点点耗盡;手术,就会失去大部分记忆,甚至马上结束生命。怎么选?夏歆盯着窗台上的五瓣丁香,手抖个不停……
换上隔离服,夏歆走进ICU。奶奶脸色蜡黄,颓败虚弱。
“奶奶,你原来给我讲,如果朝五瓣丁香许愿,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一定不想只留下我就走了。”
“丁香,我不想失去奶奶,愿望会实现吧……”
床上的奶奶,依旧无声。窗台的丁香,依旧动人。
奶奶被推进手术室了,夏歆与父母在外面等,脑子里设想了种种可能。
夏歆蹲在角落里,软软的似烂泥一般,眨巴着眼,恍惚间看到前面长廊里走来一女郎。她很想看清那女郎的脸,可是脸始终模糊不清,只幽幽吟着:“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声音真的很像奶奶。奶奶此时,是否在阴阳两地之间彷徨呢?
10个小时的手术,还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夏歆偷偷从裤袋里搜出一朵五瓣丁香,它已有些枯萎了。
丁香,我许的愿望太难了吗?夏歆迷茫了。
幸好,也许丁香愿真能灵验吧,在黑夜笼罩世界时,奶奶选择了活下去。
哪怕,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奶奶,桂花蜜糖来了,你趁热吃吧。”
“嗯,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我是夏歆,你的宝贝孙女。”
“夏歆,我孙女,给我讲丁香愿的故事吧。”
“好喽,从前啊,有株丁香花……”
丁香常开不败
落了冬尘枝丫纤纤,舞了春风嫩绿葱葱,夏歆高三了。
“萧宇,你起来背下《雨巷》第一节。”
萧宇面露难色,缓缓从座位上立起来。良久盯着前排夏歆的脊背,她今天穿着一件丁香碎花的衬衣,几缕碎发垂下来。
“嗯,那个第一句啊,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穿花衬衫的姑娘。”
同学们愣了几秒,哄堂大笑。特别是夏歆,笑岔了气。
在语文老师眼神的“千刀万剐”下,萧宇眨巴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装着无辜和可怜。
“院里栽满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她……”
萧宇第一次觉得矫情的下课铃声是那样动听,他如释重负。
“宇妹妹,语文课做梦哩,丁香姑娘还穿起花衬衫了,她的愁怨哪去了?”夏歆邪恶地对站在最后的萧宇说道。
萧宇不怒反笑,挑挑眉:“歆哥哥,下节课物理哟,小心赵太祖找你哟。”
果不其然,快下课时,赵老师环视了一周,寄出“刀片”无数,却只正中夏歆。
“夏歆,上来为大家做做这道题吧。”
她伫立在讲台的左角处,脑子里全是麻线,红的绿的都有。
一分钟,两分钟,夏歆盯着生物角的丁香花,一簇簇挤在不大的地方。
“院里栽满了丁香花/开满紫色美丽的鲜花/我在这里陪着她/一生一世保护她……”
丁香笑着,笑中透着忧郁和惊悚,伴随着歌曲。
毋庸置疑,他们这对欢喜冤家被班主任刘大大留下来了。
“萧宇啊,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重视语文,听不进去吗?”
“还有夏歆啊,物理还不下点功夫,高考要吃大亏的……”
刘大大说了一个小时,终于停歇了:“都好好想想,回家吧……”
夏歆和萧宇是一个小区的,他俩总是一起回家。
他们住的小区叫丁香缘,原因是楼盘地产老板喜好丁香,种了很多丁香树。每至春天,花蕾绽满枝头,如霞如烟。
夏歆仰头看着树上的丁香,问萧宇:“我奶奶说,找到五瓣丁香,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萧宇被树缝穿透的阳光晃着了眼,轻声说:“多大的人了,这传说你还信啊!”
“不信你许个愿,准能如愿。”
“算了,小爷我的愿望不用许,自己能实现。”
“许个嘛,又不会掉块肉。”
“嗯,我的愿望是——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穿着花衬衫的姑娘!”
“你要我……”
追着闹着,他俩在小区楼上的天台坐着,看着同一个方向,未来的方向。
“我想明年的今天还坐在一起,和你。”萧宇突然冒出一句。
“好。”夏歆应了一声。
树上丁香,淡紫色的绒球,阳光下招摇着。
后来,天空青涩,略有灰蒙之时,唯丁香常开不败。
夏歆捣鼓着她扶不上墙的烂泥——物理,萧宇痛不欲生地背着:“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他顺流,我逆流。”八月长安的这句话,是在说他俩吧。
他俩不再放学一起回家了。萧宇要补课,他的家境好,他要集训奥数。
夏歆没有那样好的条件,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高考前,萧宇没有经过考试就拿到了保送资格。有人偷偷说,是他补习的老师暗箱操作。
而夏歆,屁颠颠地忙了整个学期,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对萧宇满满的鄙夷。
保送通知书发到萧宇手中的那天,夏歆和他坐在小区的丁香树下。
“我要走了,接下来的高考你自己好好加油,每晚没人陪你一起回家……”
“恭喜你,你别说话了。”
夏歆不痛不痒,不温不火地打断了萧宇絮絮的话语。
“夏歆,你相信我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吗?”
“做了沒有,只有自己清楚,有必要问别人吗?”
“我只是奥数得了奥林匹克奖,被学校特批了,跟补课老师没关系。”
夏歆气愤的心情一点点平息下来。没办法,她一直都很相信他,这次也一样。
“夏歆,许个愿吧,准能如愿。”萧宇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朵五瓣丁香。
“多大的人了,这传说你还信啊。”
“不信你许个愿,准能如愿。”
“算了,我的愿许不来,自己来实现。”
“许个嘛,又不会掉块肉。”
“嗯,我的愿望是——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做着花痴梦的男孩!”
似曾相识的对话,他们都笑了,很苦很苦。缕缕清香迎面拂来,还有深蓝的天空,拥他俩入怀。
萧宇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朝夏歆大喊:“夏歆,你一直是我心中的丁香姑娘,未来可期!”
那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夏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远方,一位少女穿着旗袍,举着一柄红伞,款款走来:“她彷徨在这寂寞的雨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夏歆觉得自己,可能,可能,糊涂了……
小区学校来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
“今天天气很好,看得见蓝天,有阳光,还有一树一树丁香花开。”
十年后,夏歆在微博上如是写道,和着她侄女并不和谐的钢琴声。
“霁霁,休息会儿再练吧,别太紧张了。”
“姑姑,不行,我必须要考过十级,拿加分才能进入师大附中。”
“那你真的,真的爱弹钢琴吗?”
“不,姑姑,很早我就明白,我不是贝多芬……”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恐世间难觅知心人吧,夏歆亦是如此。
在大都市里摸打滚爬,夏歆成了一缕都市烟火。如此之久,面对和经历了对理想和生活,光鲜和寂寞的颠覆性理解,痛彻心扉地认识下,迅速成长,无可奈何。
夏歆想回丁香缘了,聆听丁香花开,看着奶奶一脸幸福地吃着桂花蜜糖,为她反反复复地讲丁香愿的故事,碎碎念叨:“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不久前,多年未曾谋面的萧宇发来一条微信:
“夏歆,可安好?我要结婚了……”
“嗯,恭喜你,我会去的。”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二愣子,最幸福。他的婚礼上,成了紫丁香的海洋。
一簇簇,一团团,不大的地方,淡紫色的云彩,真美。
“萧宇,祝你幸福,逢着心中那丁香般的姑娘。”
“夏歆,你也一样,祝你万事胜意。”
“吾友萧宇,别矣。”
手机震动了一下又一下。
夏歆终究选择回来,回到丁香缘。奶奶依旧记不得夏歆,在她记忆中,她还是那个优雅美丽的老人,夏歆吵着要做桂花蜜糖,丁香开得绚烂,透彻心扉。
所有人都停留在最好的时光里,永不消逝,包括丁香和奶奶的爱。霁霁也如愿上了师大附中。
小区学校来了一位新的语文老师,她的名字叫夏歆。
“我希望逢着/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夏歆站在那儿,成了孩子们的丁香姑娘,述说她一生的丁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