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凡 张丽军
如果说我们能从哪里得到最新异的思考与体验,那一定是科幻的世界。在这个神奇而又浩瀚的世界里,总有那么多神秘莫测的体验:无论是在时间与空间中穿梭探险,还是与未知物种的对话;无论是乘着宇宙飞船来往于星球之间,还是进入某种可能的未来世界,科幻,时常是讲述着新异的故事,引起人无限的遐想。我们不禁思考,一个个魔幻的世界如午夜玫瑰一般粲然绽放,科幻,作为文学艺术的一种独特而别致的表现形式,对于世界和时代的意义何在?对于人类与人生的价值何在?近年来,优秀科幻作品迭出,无论在题材上,还是在主题上,都带给我们耳目一新的观感。这主要表現在,主题愈加宏大深邃,在传统的星战、科技等题材之外,越来越多的作品不断从人类生存的角度深挖下去,在渺沧海之一粟的艰难生存面前,最终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科幻之美,使千万种可能照进现实,让人得以反观现实、反观人性,或是同作品中的那个现实世界一起思索自我的选择。2016年,电影《降临》(Arrival)横空出世,人类对于神秘的描绘,对于未知的创造,对于天外来客的想象,又被推向一个唯美的高点。《降临》改编自《你一生的故事》,故事的建构围绕“语言”展开。语言无处不在。语言缤纷可爱。语言千姿百态。语言信手拈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无论地理上相隔何其遥远,文化上差异如何巨大,人类民族语言的一来一往,皆有抵达的必然,回馈的必然,表达的必然,欣赏的必然。然而,在科幻的世界里,当我们熟悉的倾诉方式不再具有沟通的功能,我们面对的现实是:人类面对全然未知、全然陌生化的宇宙,脱离了几千年来文明赖以构建的语言的扁舟,是原有的思维体系动摇瓦解,我们失去了它的形,它的貌,它的声,它的意,失去了语言这一工具为人类带来的便捷,失去了轻松地表情达意的可能——置身于如此不安和颤栗的当下,我们同宇宙浩渺的沉默如何沟通的问题。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对于语言美轮美奂的想象。在科幻小说界,几乎从来没见过谁把语言表现得如此神秘,如此细致,如此富有魅力。在这个故事中,一个语言学家学会了一门外星语言,她的世界观从此被彻底颠覆,人生不再是一场无法预知的探险,过去、现在、未来,在她眼前同时展开。小说对七肢桶书写方式的描述十分精彩:“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一道连续不间断的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这样的表达方式带来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同样奇妙,开始的概念不存在了,过去和未来同在,注定这个词被赋予科学的合理性,而唯有记忆永存。于是,七肢桶对世界的感知也是同步并举的,所有的事件都以有目的的方式呈现,就像没有着笔就已经成型的画卷,没有谱曲就已经完成的乐曲,没有开始就已经结局的故事。小说已经抛给我们一个极具思考空间的话题,对这个带有玄想色彩话题的表现,就是电影《降临》面对的一个巨大的挑战。在电影的开头,女主人公呓语般的独白,似乎在讲命运,却又不像命运:“我曾经以为,你的故事从这里开始。记忆真是奇妙,它的原理和我想的并不一样。我们被时间束缚,被时间的秩序束缚。我能回忆其中的瞬间,而这是结局。可现在我不太相信开始和结束了,你的一生,早被某些日子注定了。”“沃尔夫假说”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受母语的限制和影响。语法逻辑不仅会影响表达方式,还会影响对世界的理解。因为七文本身的特点,七肢桶的时间感、世界观都与人类截然不同。银幕上,导演将这种想象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展现在观众面前:外星人的语言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以一种笃定而不疾不徐的姿态生长开来,如同水墨画般飘逸又莫测,语言由线性的文字,到整体呈现的巨大圆环,这个谜语静默无声,却给人一种写意的美感。想象力由对语言的设定奔腾而起,而又向着思维的维度蔓延开来。于是,科幻又一次把我们带到了思维殿堂中人迹罕至的地方。正如作者所说,他要描写的是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我们由此能看到对这种奇异语言的创造背后的意义:当人对未来已经完全了解,对待人生的态度是否能够做到完全的理性?《降临》给出了答案:人类是感情的动物,镜头里女主角在与女儿一同玩耍的流金时光里真切的笑意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悲伤,才是她真真切切的人生。学习七肢桶的语言、和女儿的父亲相遇并最终分手、女儿25岁那年会在意外中死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明知面对的是无法称得上幸福的一生,主人公却依旧鼓起勇气,选择奋不顾身地去爱。即便未来已经在脑海中闪现了无数次,即便恋人、妻子、母亲的身份都已被标明了期限,然而,一切甜蜜与痛苦,幸福与悲伤,都只能在真实的人生中用真情去体验。由此可见,学会了七肢桶思维方式的人类,依旧不会用七肢桶的方式去生存,面对生存的磨难,依然不会仅仅服膺于目的,而是坚守人性。《降临》让我们感受到,人类的独特,就在于情感和人性的复杂与伟岸。
2018年,另一部科幻电影《湮灭》(Annihilation)上映。《湮灭》改编自《遗落的南境》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作者杰夫·范德米尔凭借该小说获2014年的星云奖,打败了同年入围该奖项的《三体》。无论是奇诡莫测的画面,还是极具吸引力的电影氛围的营造,迷雾的拨开,娓娓道来的节奏,《降临》和《湮灭》两部电影都给人一种相似的感受:精致,严密,引人深思,将科幻的魅力表现到极致。如果说,《降临》带给观众一种静默的宏大,《湮灭》则表现得更唯美、更扑朔迷离。《降临》像一个巨大的盒子,走进去便在一个清晰的命题中反复思索;《湮灭》中则充满各种细节,它们千姿百态却指向同一个答案,各种不解以具体的形式呈现在面前,前方却是更多的不解,那种迷惑与恐惧堆积的力量使人一步步走向疯狂。整部影片都流露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走进《湮灭》的世界,就像走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魔镜。“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便是对未知的恐惧。”作为一部表现外星生命与人类接触的科幻电影,外星人的形象始终没有以具体的方式出现过。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天外来客的样子,但它与我们交流的方式竟是通过反复生长、侵略、繁衍、重组的细胞,以这样诡谲而美丽的方式无声无息地吞噬整个人类世界。令人迷惑的意境,诸多无解的画面,每一个细节相互映照,共同指向,从每一个细节上又都能隐约看到某种观念的传达:正如电影中出现的头部吞食着自己尾部的衔尾蛇纹身,身形呈数学中∞的形态,代表着不死之身。这个蛇形纹身与《湮灭》的总体主题相互呼应,画面在绝美中透出死亡的诡异与腐败,人形的花和植物,双胞胎白鹿,长着鲨鱼牙齿的鳄鱼,变成壁画的士兵,种种这些以自己的生命姿态暗示着、诉说着——生命的折射,是另一种形态的重生;生长与破坏的轮回,生命与死亡的转化,是一种永不停息的循环。于是,进入诡异而恐怖的X区域的人,注定逃不开死亡与轮回,这几乎是一次自杀式的任务,而结局又远非死亡那么简单。当生命被侵蚀、反噬、变异、重组,走出X区域的人究竟是谁?没有答案。这是《湮灭》带给我们的思考,当失踪已久的丈夫突然出现在妻子面前,这个复制品拥有丈夫的外表、嗓音,甚至理性、记忆、情感,这让人如何区分来者何人呢?走出灯塔的莉娜是她所讲述故事的唯一亲历者、见证者,她究竟是人还是复制品?而复制品,又能否称得上“人”呢?无独有偶,瑞典科幻电视剧《真实的人类》带给我们类似的思考——人何以为“人”?此剧思考了在不远的未来,当机器人已经完美到可以以假乱真的程度,甚至具有独立意志,便引出了人与机器人如何相处的话题。《真实的人类》有着非常深刻的主题,从多角度拷问着人类的灵魂。比如,当你的亲人去世,你是否愿意做一个克隆机器人来代替他?随着科技的飞跃,人工智能的发展,或许机器人活跃在人群中的那日不会太远,但是,他们真的能“被拥有”自由意志吗?影片赋予了合成人这关键的人性,一个没有被赋予智慧的合成人,在与老科学家相处多年以后,念叨着他们的回忆,试图唤回老科学家的生命——这已不是程序或编码驱使的反应,而是真实的人的情感,是人性。当机器人具有了人性,那么还有将他们与“人”进行区分的必要和可能吗?其实,人性才是人类的第一个发明,正如卡西尔所言,“只有在我们与人类的直接交往中,我们才能洞察人的特性。要理解人,我们就必须在实际上面对着人,必须面对面地与人来往。”对于统辖一切有机体生命的生物学规律来说,人类的产生并不是什么例外。然而,在人类世界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人类生命的特殊标志——人性。随着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替代人力,人能否被替代,甚至被消灭?人类最终还剩下什么?我想,那就是人性。就像剧中律师妈妈在法庭上的一段话:“人类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谜的造物,我们不是什么都了解,我们不知道是否有上帝、灵魂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们甚至不知道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当我们在谈论自己的时候,我们谈论的是要有人性。”
优秀的科幻作家应该具备世界性的眼光,表达出普世性价值。在第73届世界科幻小说“雨果奖”颁奖典礼上,《三体》的英译者刘宇昆代读了获奖者刘慈欣的一段获奖感言:“这本书描绘了一个可怕的宇宙,在我们朝着无尽太空探索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困难。但是,就像在其他科幻作品中一样,人类作为一个种族团结了起来,我们会一同应对这场灾难,一同面向未来。看到整个人类将力量聚合在一起,这是只有在科幻小说中才能见到的景象。这表明,人类将会成为一个整体——甚至在外星人到来之前。”这段获奖感言,将承载着人类想象力飞出星河万里之外的科幻文学,与地球上的烟火人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也正是刘慈欣在科幻创作中所坚持的世界观的体现,他反复传达,无论科幻文学是如何变幻、莫测、残酷、无限,无论科幻带给我们多么强烈的渺小感和无力感,以及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对人类的文明之有限彻底的顿悟感,科幻,始终在告诉我们,人类文明是因为确凿存在的人性之美而永恒的。
还是在这段感言中,刘慈欣说:“我不是科学家,我只是一个基层的工程师,另外我可以百分之百地告诉大家,我不懂物理学,也不懂宇宙学,不懂天文学,它(《三体》)的作用可能还是给一些普通的读者去看,就是说能够启发他们的想象力,开辟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对真正的物理学真正的科学能够产生兴趣。”《三体》不是前沿物理学的圣经,它实际以文学的方式,使人类思想和想象力抵达了银河系之外、宇宙之外,甚至是时间之外。大刘曾直言,自己最想写的是那种无约束地放纵自己想象力的科幻小说,让自己的思绪不断游荡于宏观和微观尽头之间。和人类不同,对于三体人而言,“想”就是“说”。于是,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竟成了人类保护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人有不流露的喜悦,不言表的悲痛,还有更多更多更加复杂的感情,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设定。而对于毁灭过几百次的三体文明,正如书中描述的那样,“以上这些情绪(狂喜、沮丧和愤恨)还有其他的所有情绪,像恐惧、悲伤、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因为它们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身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和麻木。”三体人的表达同样被生存环境的艰险压缩,信息的传递变得更加直接,带有一种对时间竭力的争取和最大限度去求生的理性。经过几个世纪的猜疑、威慑、对峙、攻击、交流、打量,三体人所掌握的技术成为人类无法望其项背的,但三体人却崇敬人类创造的艺术。面对着蒙娜丽莎,一对恋人可以心有灵犀而不必言说,这就是艺术。在小说的最后,即便毁灭在所难免,我们的文明为生存付出了巨大代价,在萧瑟的宇宙的风声里,面对遥远的黑暗,人们会感到肃然起敬。《三体》把一切击碎,将人类的渺小近乎残忍地展现。设想一个为了生存把自己的世界降为二维的文明,信手就把整个银河系捻碎在宇宙的巨幕之上,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连同母星,连同银河系,连同太阳,一起变为一幅绝美的大画,壮烈到无言,而又渺小到无人知晓、没有痕迹。但我们又无时无刻不在字里行间读到人的不可替代、不容忽视,看到人类世界那种种“生如蚁而美如神”的无数个瞬间,关于爱,关于信仰,关于人类对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对人类文明和人类文化的高度珍视,对人的精神和价值的肯定,对理想人格的坚持与追求——种种这些,使得我们在跟随科幻仰望星空之后,尽管敬畏,但依旧感慨:多么渺小也罢,人类文明的确是永恒的。这种永恒,就来自于人独一无二的精神文化,在这种文化面前,我们愈加坚信哈姆雷特的那句——“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在刘慈欣的作品中,我们时刻能够感受到他在想象力的天马行空之间,始终在思考人类文明的生存问题。小说中的两代执剑人,肩负着人类命运的罗辑和程心的身上,寄托着作者的思考。程心,背负着爱与责任的死神,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因太多的不忍之心,将人类的命运一次次置于险境。而奇怪的是,人类总会选择谅解、尊重、保护她。程心所象征的是最人性的东西,她所做出的选择其实就是每个具有情感的普通人会做的选择,即便爱将带来毁灭。人类,时常就是这样徒劳,这样不能忘情,又是这样动人,在冷漠的巨大面前书写一份温热的渺小。在《三体》的尾声,那个白发苍苍的罗辑在一颗孤独的星球上守着人类文明的博物馆,当一切的失去已经无可挽回,他把人类历史刻在石头上,在广漠的时间面前,不可能永存,也不期待谁懂,只为了给人类立一座坟墓——这种昂然于风中的姿态,正是人文精神的光芒足以与日月同辉的宣告,像是冰冷残酷的宇宙中一星闪烁摇曳的烛火,不仅美,而且崇高。这是科幻的浪漫,在想象之外,它让我们再一次确证人是因为人的精神与文化而不再渺小,只要人性的恢弘与崇高还在,我们就可以拥有心事浩渺连广宇的可能。
在刘慈欣的另一部短篇小说《诗云》中,我们再一次看到无用的诗性是如此绝美。也许科技的发达能够如神主宰一切,像小说中描绘的那样,“它们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已经纯能化,并且能在瞬间从银河系的一端跃迁到另一端,这不就是神了。”李白的诗,波洛克的画……“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世界的精华,不可超越!”何等特立与傲岸。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诗在写什么,那还能被称为诗吗?如果一首诗没有人能读懂、喜欢、感动,诗还有意义吗?詩是情感的产物,是生命的体悟,是未知,是艺术。那些无用的诗意啊,是只能发乎于情,于云天之下、大地之上渲染开来的永恒。“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并不在意”——唯这样的灵魂是人类于时间川流不息之间不朽的可能。你可以无视,但不能蔑视,它们让你成为人,而非寿命有限的机器。科技很美,人性亦美。
科幻也许并不能预知人类未来的走向,但它带给我们千千万万种可能,却指向唯一一个答案——坚守人性,坚守属于人类爱与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