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断梦编年

2019-09-10 07:22刘恩波
艺术广角 2019年2期
关键词:罗茨艾青

刘恩波

1.

1987年9月,我刚刚走进大学校门,对文学和艺术有一种盲目的信奉和憧憬(并开始热衷于哲学和美学研读)。那一年11月,远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举行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一个叫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人获得那一历史瞬间的荣耀并进行了精彩的演讲。不过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还不够畅通,或者是我忙于在图书馆研读黑格尔、康德而错过了一次心灵洗礼的机会。直到1991年秋天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很侥幸地发现《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捧读之下,惊诧莫名。那是漓江出版社推出的布罗茨基作品集,其中附录里收录了他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发言。时至今日,重温这些闪烁着生命光芒和思想探索意味的文字,震撼一如当初。譬如他说:“艺术是最古老同时亦是最名副其实的个体的事业,无论人自觉与否,它在人的身上培养出独特性、个性、分离性的意识——于是使人从一个社会动物转化为可感的‘我’。”他还说:“从人类学的角度讲,一个人首先是个美学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生物。”

布罗茨基的话,在我二十多岁的生命航程上就像一只凝结着无限希望和辽远精神地平线的航标灯,指导、引领、警示着一个稚嫩心灵的寻找、摸索与期待。那时我刚刚走出校门,经过大学正统教育的熏陶,开始满足于体制生活的四平八稳、循规蹈矩,当然骨子里却无法弃绝形而上的质疑、问询和默默的反省。

生活是一本大书,可惜我不能像布罗茨基那样用充满叛逆的激情的方式去领会阅读。他在十五岁念八年级的时候,就懂得了对人生的抉择。于是在某天上午,这个早熟的孩子突然走出教室,永远地告别了学生生活。自动退学的原因是“年幼而不得不受他人或环境控制从而对自己产生的厌恶”。像高尔基一样,他的“大学”是在底层的炼狱里饱受苦难的煎熬而磨砺出的心智结晶体,没有毕业证书和文凭,只有岁月的飞沙走石嵌入骨骼血脉之中的升华和塑造。

你想一个整天盘桓在阶梯教室、图书馆还有成群结队的美丽姑娘,没有任何劣迹和不良取向的莘莘学子,怎么会分享、领受和懂得那个在锅炉房、实验室和医院太平间打零工继而又跟随一支地质勘探队出没于崇山峻岭、荒滩沙漠、丛林沼泽间,探寻物质矿藏的俄罗斯(那会儿叫作苏联)伙计的野性不羁的生命经验?

是的,艺术发生的地方,总是远离普通的现实,固有的模式,驯化的教导以及僵化的思维。人与艺术的乍然相遇,通常是在感觉到心灵长满了荒草,日子过得刻板单调之际,生命的源头不再汩汩喷射出跃动的水珠、激荡出淋漓的湿漉漉的情绪的时候。而在这个当下的际遇里,我们就开始梦想呼唤渴望一种叫作艺术的东西。

2.

“我在寒冷中长大,把手指缠上/钢笔的四周,以温暖手掌”,布罗茨基的诗句是沉浸在苦寒记忆里悄然成长的腊梅,经受了风霜雨雪的侵袭打击而散发出经久的幽香。即使在其后被判决流放的生涯中,他依然以苍凉而温馨的语调诉说着人世间的忧愁和辛劳,苦痛与茫然,生之慰藉和死之迷惘。在流放地,他目送飞鸟,感觉“寂寥的碧空被击碎”,“雨幕遮起它最后一点湛蓝”,面对蜡烛、星光和暗夜,他飞翔的心照旧啜饮着生活的苦酒而输送出心灵的玉液瓊浆。阅读布罗茨基,其实是在与广袤浩瀚的俄罗斯经典文学对话交流,只因他是这个精神血统里不容忽视的一分子。在此之前,我曾经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白痴》,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虚无主义借口下的恶的驰骋和纵横,与梅思金那看似虚弱无力的痴心的爱之间展开了两个极限上的生死对峙与价值冲撞。正是在陀氏纷乱芜杂、与自己的心魂不间断的拷问质询淬炼当中,我偶然听到了“美可以拯救世界”那一声柔情的祈祷和呼告。尔后则是与刘小枫《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的骤然相遇,说心灵世界如遭雷击一点不是溢美之词。这篇重温《金蔷薇》的“祈祷书”,透视着一代人命运雾霭和心路历程,刘小枫开始警醒和昭示一个没有向苦难寻找救赎意识的民族传统里所真正匮乏的东西。在他眼里,被历史理性和现实法则所摧残蹂躏的神圣之爱,恰恰构成我们精神性生活的秘密源泉,感召着信仰的虔诚与敬畏。受难与毁灭,连接起价值情感另一端的柔情与爱意,让人悠然神往俄罗斯精神那“跪下来亲吻的踉跄足迹”,默默体味那饱含无限凄怆决绝意识兼具忧伤羞涩的内在情怀的颤栗之美。

这之后不久,一种蹊跷的缘让我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跨世纪抒情》,于是1991年的冬天在雪花飘飘的时节,在我拮据的现实生活的底处,冒出了“为受难的爱而颤抖”的普希金后辈们谱写的穿越历史时空的缠绵悱恻的生命吟咏。在这本俄苏先锋派诗选的封面上,你能看到被晚霞涂抹过的荒凉的大地上傲然伫立着几株枯萎光秃的老树的造型,多么像塔可夫斯基电影里时常穿插或者定格的空镜头,尤其是《伊凡的童年》中那些仿佛被岁月之手点拨过的大自然的神奇而沧桑的景象,在战争的劫灰里孤独地散发出人类文明的苟延残喘的余温。

大概,真正意义上的生命阅读,总是心灵与心灵跨越时间年轮乃至历史长河的瞬间碰撞、击打和对接,是原发性的艺术冲动,是类似宗教体验的人生情怀与让人顶礼膜拜脱胎换骨的精神献祭仪式。这里的内在关联是,当作者把生命的体温交给了文字,读者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承载着作者体温的作品。就如书中收录的曼杰施塔姆的诗句所言:“心啊,让心羞愧吧,并和最基本的生命融为一体。”

3.

而人与艺术的这种乍然相遇其实不就是重生般的唤醒,不就是在深渊里升华、超越或者觉悟历练的可能?

那个冬天,亲耳聆听伏尔加河纤夫们的歌唱,感召来自高加索精神寒流的回温与冲击,为新旧世纪的即将交接准备着丰富的心灵盛宴。这无疑是属于20世纪最后的抒情和浪漫。记得那个季节沈阳还不是现在的暖冬,也没有什么雾霾天气,我蜗居在筒子楼内近二十平方米的阴面潮湿的小房间里,有时候泡碗方便面,专心地领取着属于我的精神圣餐。偶尔也会遇到夜里停电,我就索性点上蜡烛,在幽暗的烛光映衬着窗外茫茫的雪意的氛围中,倾心于白银时代的俄苏诗人们赤子般的吟诵和感怀:

彼得堡的冬天充满黄色的蒸汽/黄色的雪覆盖石板……

如果给予我这肉体——我拿它怎么办/这唯一的属于我的东西?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大放悲声抒写二月/一直到轰响的泥泞/燃起黑色的春天。

邂逅,不期而遇,节令,历史的年轮,时代的呼喊,个性的沉积,从安年斯基到曼杰斯塔姆再到帕斯捷尔纳克……你会捧着一颗颤动的造访的诗心,领受满怀创痛的厄运的驱使,跪拜在紫罗兰凋谢的花瓣里,擦拭那些远行者带泪的辙痕、泣血的脚印。

在济纳依达·吉皮乌斯的《如果》里,作者几乎用撕心裂肺的柔情舔舐着她母语和祖国的伤口:“如果光明熄灭,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人是野兽,我恨他/如果人不如野兽,我打死他/如果我的俄罗斯完结了——我就死掉。”这如泣如诉如歌如慕的深渊里眺望和挣扎的爱,不正是《金蔷薇》的作者魂牵梦萦之所在吗?——“我的罗斯,我的生命,我们将同受煎熬?”

信仰缺失的年月,骚动的灵魂渴望一种终极的信靠和依托,还好,我把自己饥馑的内心交给了“畅饮灾难和痛苦的美酒”的帕斯捷尔纳克们。

4.

艺术与生命当然是同构的,起码在许多创作者的潜意识深处,即使后来有人提出间离效果抑或零度写作。《跨世纪抒情》的译者荀红军在该书前言里为我们详细勾勒了白银时代(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俄苏众多杰出诗人面对历史的剧烈震荡和转型,将个人的激情、才华还有审美的感觉能力诉诸笔端,从而迎接和书写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心灵风暴。“以对人自身生存困境的清醒洞察为特征的现代主义诗歌运动”,是一份“用血泪和整个生命写就的文学遗产”。

当帕斯捷尔纳克将人的悟性与永恒神奇的大自然融合重组,听到每棵树的叹息声;当阿赫玛托娃在诗中带着预示性地写下内心的不安:“那个跳舞的女人将来一定要下地狱”,而她奇特悲怆的命运后来恰巧与此暗合(两任丈夫一个被处决,一个死于狱中,儿子被送进劳改营);当曼杰斯塔姆在长期的流放生涯中依旧不改痴心,对生活和艺术报以云雀般的讴歌,放浪自由的天性宛如矢车菊涂抹着阳光的颜色;当茨维塔耶娃为了得到一块面包而忍受羞辱和饥饿啄食的片刻,依旧深情地写着“宽恕我吧,我的土地”……这个时候,作为读者,我会带着周身的颤栗和惊悚,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重量,不知所措地任凭历史的残酷车轮在滚滚向前抖动着庞大而滞重的身躯,碾压粉碎这许许多多无辜、脆弱而美丽的生灵。不过他们身体下绽放的精神之花却盛开得无比鲜艳璀璨!

苦难集聚了柴薪,生活战胜了美学,多少年之后,我听到同时代另一位思想者的喟叹。

他的话也在见证着曼杰斯塔姆的心声:“时间在火灾遗址上歌唱!”

5.

1991年,我行走盘桓在沈阳和北京的路上,这两个北方名城寄予着我年轻生命里不安的喧哗和骚动。在沈阳读书,迎合着心灵的暴风雪。在北京拜访那些即将成为历史或者行将创造崭新文学天地的我的偶像和榜样。

除了《跨世纪抒情》,我当时还专心致志于上面提及过的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的近乎朝拜式的神游与跋涉。也许是现实的空间太逼仄沉闷,枯燥乏味的日子需要另一种生活质感的调适和疏导。而流放患难中的布罗茨基点燃了一个神往异域和陌生化体验的初来乍道者所憧憬的人生历练和沧桑。不记得谁说的了,“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学校”。布氏当然是这所不幸的学校走出来的最出类拔萃的学生。

记得在我的那间小屋里,一天夜里,来了一个痴迷探索形而上之道的友人,他沉醉于尼采和维特根斯坦这两个维度上的彼此既大相径庭又偶尔叠合交叉的哲人所构建的精神世界。他快三十岁了,几年前为了自己内心的信念两次退学,我很钦佩他,源于他的勇敢和自省、自信。那会儿,他还尚未谈过恋爱,但是他很博爱,据说在某个停靠的火车小站上他把自己身上仅有的路费送给了一个求乞的老人。就是这么一个从外貌上看有点神经质的朋友,当天在翻阅《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时,居然一瞬间就找到了奇妙的共鸣,被布罗茨基如下的话语深深打动:“今天人世间拥抱的总和所包容的爱,比不上耶稣分开的两臂。”那一片刻,我发现他的眼角泪花闪动。

时隔多年,当我坐在2013年春天的窗口下,再度走进布罗茨基散发着白雪覆盖的花岗岩气息的诗句里,津津有味地咂摸着诗集译者王希苏对上面那两句让灵魂为之颤栗的话语的深度阐释,他说:“这大概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来之笔。这短短的两行诗用了四个令人震惊的对比:耶稣一人和人世全体;分开的两臂和紧搂的胳膊;爱情的甜蜜和钉上十字架的痛苦;爱的多和少,这里包容了诗人对人世的薄情怀着多大的失望!”这种薄情负载的生活体验和社会现实的深层次关系,既来自作者自身的创痛性经历的反省折射,与此同时更流露出对波谲云诡的尘世利欲的盲动莫测实质的微妙讽刺。在决定前途和命运的某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你爱的人不再爱你,你眷恋的国度也冷酷地将你无情抛弃,你的母语从此只能在漂泊异域他乡的记忆中得以重温和印证,就像布罗茨基本人的生活历程展示的那样,从忍耐到背叛,从放逐到流亡,从疏离到永别。在被迫离开俄罗斯本土后,布罗茨基再也未能和老迈的父母见上哪怕是最后一面,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如日中天的他却一再谢绝官方和国际国内业界朋友的邀约,终生没有复返祖国的土地。就此来说,支撑他活下去的精神动力似乎只有沉浸诗歌——那种称得上痴迷和绝望中用以雕刻人性和历史凄美画卷的心灵容器。

在厚厚的作品集里,读者渴望的不是衣柜中散发出的陈年的樟脑球味儿,而是渗透着作品衣料本色气息的具有丰富实感的生命织体。为此我读布罗茨基,是要在他的语句中感知和寻求其内在意识裂变与升华的诸多门径,这门径从别种意义来说也是诗性萌动的源泉。譬如,那首《诗悼托·斯·艾略特》不是他最出色和成熟的作品,却是我为之激荡共鸣的息息相通的挚爱。艾略特于1965年1月4日在英国去世,其时布罗茨基正在苏联北部某地流放,他于一星期后听说艾略特的死讯,在24小时内赋就此诗。心灵因为久久地浸润而跨越时空的隔阂,使得这个蓝色星球上所有的诗人都是朋友。捧起布罗茨基献给艾略特的挽歌,沿着那时间定格灵魂隐遁的绵延街道,我们悲凉的心也仿佛在为一位超越地域和光阴界限的长者依依送别。布罗茨基从寒霜中的街灯写起,用温婉而凄楚的语调倾吐着天地之间那空旷、迷离而幽邃的尘世怀想。漫天大雪,黑魆魆的窗玻璃,街心结冰的水洼,“严寒的传令官直立在月光下”,“日子与日子你呼我应,游向远方/它将冲击眼帘,沉入淋巴,好似风中女仙……”在這里经验的超验的物象重叠在一起,生与死弥合了彼此的距离,良知和修养仿佛也在哭泣,“诗,成了孤儿”,但是与此同时,布罗茨基尽管痛定思痛,亦不乏超然警醒,他用充满信心和希望的语调传递着精神继承者的内在魂魄:“他遗留给我们的日子,不会宣告缪斯的破产。”也许,隔代的诗人远比在世的更容易成为知音。尽管还有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与焦虑”的因素在内,但是人性的弱点毕竟由于隔着一段时光更容易得到克服,“文人相轻”的说法在此会失去社会心理学的支撑而变得难以奏效。尽管后来的实践证明,布罗茨基发出的音调和写作路径与艾略特的口味相距甚远,不过,在最初的思想跋涉中,在处于“悲剧心理的顶峰”的那段被放逐的日子里,“诗人之死”也成了诗歌浪子系紧生命征帆的缆索和慰藉灵魂的彼岸关怀。就此意义来说,亡故的艾略特的血脉已经融入后来者的阅读经验中,成为塑造他文学气质和修养的一部分。

人在困苦的环境中,总是会寻找精神上的参照和依傍。

无独有偶,在我心驰神往的跨界漫游中,90年代,苏俄巨匠们的身边还出现过一位中国诗人同样矫健不屈的身影。当然,他是我少年时代绝对的偶像。到了晚年,他开始变得相对保守一些,不再理解年轻人痛苦的追求。譬如对朦胧诗,他竟然在懂与不懂这样的浅表的技术性问题上大动干戈。然而,我还是那么热爱他。他的诗选我珍藏了将近三十年。一切都只为了那颗在苦寒岁月里不曾泯灭的诗心的跳动。

是的,他是艾青。

他在充满悲剧底色的大时代里用饱蘸情感浓度的笔触歌哭出了我们这个饱经忧患的民族的抑扬顿挫的生命本色,那豪迈如烈酒、苦楚如胆汁、柔情若母乳的文字,沉淀浓缩了几代人的苦辣酸甜悲欢离合。《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火把》《向太阳》……交织着时代和历史的轰响,联翩而来。

如同布罗茨基一样,艾青也曾有过遭到监禁的青年时代,在巡捕房的狱中被关了三年零三个月。饱尝霉运的纠缠和砥砺,心底的灵感却跟郊外的野草一般疯长。

后人研究艾青早年的作品,总爱以散文体命名,非要把生命的歌唱和舞蹈视为一种形式和体例上的进步和变革,真是皮相之见。在我眼里,艾青的《芦笛》堪称艺术家个性独立的宣言,是诗人这个美学造物发自肺腑的穿越文明体制障壁的呼唤和呻吟。“当年我有一只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这来自法兰西已故诗人阿波里内尔的启示和感召,给了这位反抗无情现实和命运羁绊的中国年轻歌者以不竭的勇气和信心,让他在不眠之夜里借助铁栅栏的灯光驱逐心底深处蔓延的寒意。1933年初,一个下雪的日子,艾青从碗口大的窗户看着雪,想起了他的保姆,那叫大堰河的农家妇女,带给他泥土和阳光一般的温暖与爱。

今天有个时髦的词叫“接地气”,已经用滥了,我甚至怀疑那伪饰的口吻会玷污平凡朴素简单的原始意向。

不过,每当走进艾青用无尽虔诚忏悔和悲悯情怀写就的这首人性大诗,自己的感激与共鸣总是贴靠着心灵最疼痛敏感的部位。这是跪拜苦难的艺术诗篇,通向亡者世界的一束光照亮了阴阳两界,从而具备了超越性的宗教意识,因为在醇美的救赎性的凝视和祭奠里,生与死形成了越界的默契交流——马丁·布伯曾经通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论证提示了用“我—你”代替“我—他”精神格局对话的深层次建构的可能,抛开其中的形而上味道,我们大概可以理解写作者和他心魂往来的人物及其生活的平等融合关联的实在性。艾青凝望保姆的视角其实跟耶稣降生在马槽里看人世的视角一样,因为真正的爱是摒弃了阶层地位差别的无条件的给予和奉献。爱的眼光是艺术的眼光,同时也是宗教的眼光。

然而这超越的视角充其量只能停留于闪烁的诗情萌发的瞬间,不久之后即撞上了时代的惊涛骇浪。艾青出狱回家,有了自由,但是民族的大苦难却迫在眉睫。

毋庸置疑,个人的命运往往要和家国的兴衰荣辱紧紧焊接在一处。而历史总会受到超出个人想当然的设想的非进化式的盲目推动,许多时候常常会以暴力取代温情,战争驱逐和平,丑恶征服美丽。

当然,夹缝里的艰窘生存某种程度也会催化文学的柔韧书写,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正是感触着时代的伤痛与民族的重负,诗人的愿力和热忱牢牢地扎根于祖国的沃土深处。在《笑》中,他写道:“我们岂不是都在自己的年代里/被钉上了十字架么?/而这十字架/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较少痛苦。”异族入侵铁蹄踏碎了山河,战斗的号角自会成为歌者生命的主旋,于是他跟踪配合着历史呼啸而来的强音,也日益成为那里面充满活跃生命力的一个声部。“中国/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所写的无力的诗句/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这流亡路途上发自内心的柔声呼告,即使在历史的劫难早已平息湮没的当下,如果有人轻声吟诵,还依旧会引来激荡共鸣,点亮自己的心扉。

6.

正如艾青的异域朋友巴勃罗·聂鲁达所言:“诗不会是无谓的吟唱。”一本《艾青诗选》是很难以消费的眼光接受和看待的,它甚至不是打发时间很好的方式与手段。而我本人那么爱它,是因为那里边埋藏着火,蒸发着盐,晾晒着不泯的斗志和信心,更有希望、馈赠和温情。“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大家都痛苦的时候/个人的幸福是一种耻辱”,“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

1991年10月的一天,我拜访了艾青先生,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北京东四十二条一个大四合院的会客厅,他很耐心地听晚辈讲述自己的盲目崇敬。谈话间,他提到我在书本上已经了解的一些信息,譬如问聂鲁达:“你那个‘聂’字一共是三只耳朵,那另外一只在哪?”聂鲁达轻轻拍了自己的额头说:“在这儿,我用它倾听未来。”我眼里的艾青已经垂垂老矣,思路有些断开,但还是有逻辑性的。望着这位饱经沧桑和忧患的诗歌巨匠,能那么近距离地接通一种精神性的场,对于我来说是此生最珍贵的记忆之一。曾经看过张得蒂刻的艾青雕像,主人公宽阔开朗的前额,脸上的皱纹深而密地交织着,沉默的嘴唇抿得紧紧,就宛如河床上被岁月打磨得有些混沌的粗糙的石块,散发着恒久的勾魂摄魄的魔力。然而,我眼前的艾青却已经冷藏了诗情,有一瞬间我出神地想,他不会变成他笔下那已经“连叹息也没有”的鱼化石吧。很快到了這次访问的终点,我有点不甘地问老人家:“您还相信光明吗?”他顿了一下,眼睛深处猛地冒出了光亮,如同从平静的深渊里闪现出火花,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有力地抬起右手,颤动着指向窗外,那一刻北京下午的阳光显得那么柔情温暖!我有点不舍地跟他告别,转身走出会客厅的刹那,听到老人嘴里嗫嚅着像是一句悠远的叹息:苏联解体了……

7.

一颗诗心忠于时代也忠于历史,这是艾青的卓越,也是他的局限和遗憾所在。他晚年写《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和《光的赞歌》,有祭奠、总结和正本清源的意思,前者是纵向的探寻和开启,后者是横向的思辨和超越,前者富有穿透力不乏尖锐的提醒、掷地有声的指控,后者浩瀚瑰丽,同时亦难免凌空蹈虚,说教意味太浓。

诗性与智性常常会发生错位和龃龉。诗歌是加速的思想,探索语言的极限(布罗茨基的观点),但是诗人的思考应该像闻着玫瑰花的香味那样出自感觉,赖于经验(当年艾略特用这种具有心灵穿透力的文字表达了诗意之美的实质,而他晚年的《四个四重奏》尽管走入了理性思辨的层次,但是依然贴近具象和感受力)。与上述进入大化之境的诗的终极之道相比,应该说艾青的作品既为时代所成就,同时亦为时代困扰折磨,在他后来的作品中,现实主义的偶尔折射已经变成历史意识的板结躯壳,美学的创造性日渐稀薄,伦理的话语甚至口号式的宣言,预示着诗歌的穷途末路回光返照。

是一代新人登场的时候了。

的的确确,一代人的终点恰好是另一代人的起点,一代人走不下去的尽头可能正孕育着另一代人的出口,精神的世界同样需要换代更新。上世纪90年代,在我的诗意漫游中,新生代的歌者从稚嫩盲从逐渐臻于历练后的成熟大气,邂逅他们的作品显然是另一种别开生面的淬炼和融合。

当时的命名是“朦胧诗”和之后的第三代诗人的崛起。

我得承认,自己受北岛们的影响并不大。尽管我所上的大学,曾是“朦胧诗”流派最早的集合地之一,我的校友兼系友闫月君等人编辑的《朦胧诗选》成为中国80年代中后期新诗歌运动的几个样本之一。倒是随之而来的第三代诗人群体引起了心灵不小的震动。其中海子、西川、陈东东、王家新、欧阳江河的创作,曾给予我多方面的启迪和引领。

譬如欧阳江河在《最后的幻象》里的深邃洞见,诸如“你以为泪水是没有骨头的吗”和“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之类的哲理意味很浓的表述,我对此深深折服;西川在命运高度上演绎个人、家族乃至文化与生命本体冲突的动态性展现,气势如虹,直抵内心,兼具智者的明察秋毫的审美况味;陈东东的诗歌则臻于古典灵性的透明、绚丽和雍容华贵之品质的开启,把宋词的境界(主要是柳永的抑或姜白石的婉约风格)在当代提升了一格。至于海子的抒情和浪漫今天想起来就像一个古老的童话,属于初心道德的极致书写,血脉神魂的纵横狂奔。当然还有对土地、故乡、亲人的炽烈告别与拥抱。不说他那些已经广为人知的作品,单说一首《熟了麦子》,写得那么本色澄明,口气平和,心思凝定,正仿佛电影镜头的由远推近,画面色彩的从淡到浓。从“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起笔,接着写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继而一个特写镜头般的定格——“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三叔”。等到运用白描手法将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简化为“老哥俩/一宵无言/只有水烟锅/咕噜咕噜”,作为读者,我的那种惊叹是发自肺腑的,原来海子的口语诗竟然同样完成得如此出类拔萃摄魂夺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用全部身心点燃生命亮度和光感的人,却选择了卧轨,以极端的告别方式将自己的灵肉骤然还原为泥土,裂变为故乡坟地里的一抹清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随着岁月的无声掠过,命运的浓涂淡抹,我们成熟历练的心境终于懂得海子在悠悠祝福和祷告里所埋藏的深深绝望和凄凉所在。若干年之后,我又读到海子的《给母亲》,其中的第四节令人肝肠寸断,“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见衰老”。农业文明已经渐趋衰落,早熟的海子在陌生的大都市遥想远在怀宁的乡下母亲,那望儿的灼热期盼,衰老的面容里沉积的母性温存,如今都化为阴阳永隔的斑斑憾事。

威·休·奥登曾说:“对交流没有兴趣的人也不会成为艺术家,他们成为神秘主义者或者疯子。”90年代初期,一大批外省文学青年依旧延续着80年代的理想主义余温,纷纷踏上北京的大街小巷,在沙龙、笔会、朗诵会等各种场所出没不定,行色匆匆。即便那会儿商潮渐起,诗意蝉蜕,不过,文学的梦想还依旧是年轻一代的精神感召力之一。我曾经在某个从河南来北京打工的笔友的名片上见到赫然写着“流浪诗人”的字眼,当然那是还未受到物欲横流风气彻底冲刷和席卷的青春意气的最后写照。而我刚刚走出大学校门,也渴望着艺术的梦想和交流。在拜访过艾青先生之后,又有机会见到第三代诗人的代表性人物西川和王家新。在我眼里,無论是新华社门前马路牙子边上与西川的短暂谈话,还是去西单白庙胡同与王家新的会面,都注定成为自己心灵深处念兹在兹的场景和“画面”。西川告诉我,他曾经聆听过庞德朗诵诗歌的现场录音,那叫精彩啊!王家新即将出国,正恶补外语,他家的墙上贴着里尔克的生活照。他送给我一本同仁诗刊《倾向》,薄薄的油印本,属于“今天”之后很有影响的民刊,惜乎后来未能坚持下来。正是在这本浓缩着一代青年才俊的读本里,我还意外地与希腊大诗人卡瓦菲斯的作品蓦然相遇。黄灿然的译笔真正接通了一种个性化的风格。老到,蕴藉,浑然一体。此后在沈阳,在鲁迅美术学院教师、诗人苗强的家里,我见到卡瓦菲斯诗集的中文译本,借来一读,更是倾心不已。

8.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事浮沉,风雨沧桑。属于诗歌的激情与浪漫不再是心灵的喧哗骚动,而变成岁月和命运里潜隐的漩涡。

至于90年代那些匆匆的寻觅、洗礼、探索和发掘,都像珍珠般闪烁着大地古老的光泽,人性的质朴与幽暗的混沌色调,如同一种沉浸于盲目依托和认同的原始精神仪式。那会儿,我是诗的孩子,是草莽里发芽的梦想,是捧着太阳光亮深深啜饮而丝毫不惧怕灼伤的粗瓷碗……

前不久我读到德里克·沃尔科特的分享式阅读经验,他带着深情而不乏风趣的口气诉说:“早晨一起床就读叶芝常常就像是刚被锣的回响震醒,读史蒂文斯则像是早餐吃巧克力。读拉金的感觉是,大多数诗的语调总带有早晨的气息或晨曦的闪烁……”对此,我是那么神往倾心,仿佛借此我又找回了自己从前的心路历程。

噢,90年代,那天光渐亮的属于诗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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