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坚定文化自信,要处理好传统文化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革命文化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关系。所谓革命并不是抛弃传统,而是结合新的时代需要,对传统作出新的评价和解释。这种重新阐释在近代以来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先秦诸子思想,二是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马克思主义者就在对优秀传统文化的重新阐释中形成了革命文化,从而为先进文化奠定了精神底色。新时代坚定文化自信,要坚持继承和发展的有机统一,站在时代需要的基础上,继续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关键词]革命文化;传统文化;文化自信
[作者简介]倪博闻,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文化自信,其内容特指当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这种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1]41。其中,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虽然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在不同时期创造的,但却有着同样的指导思想、价值追求,因而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比较容易阐明。但是,革命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如何?或者说,革命文化是如何在继承传统文化的过程中熔铸的?对于这个问题的解释还要回到近代史中寻找答案。
一、 文化传统在近代革命史上的变与不变
近些年来,受文化保守主义兴起的影响,社会上出现一种“回到传统”的声音。在这种思潮看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抛弃了中国的传统,造成了传统文化的断裂,因而现在需要“回到传统”,甚至习近平总书记的许多重视传统文化的讲话也被认为传递了“回到传统”的信号。而这种观点有这样一种理论在支撑,即所谓“传统”自古以来是一成不变的,如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康有为就在倡导建立孔教时提出:“中国立国数千年,礼义纲纪,云为得失,皆奉孔子之经,若一弃之,则人皆无主,是非不知所定,进退不知所守,身无以为身,家无以为家,是大乱之道也。”[2]也就是说,两千多年前的孔子已经将所有的道理都阐发清楚了,后人要做的就是恪守孔子之道,否则就会大乱。这种观点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大影响。因此,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站在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厘清究竟什么是传统。
首先,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一直发生着改变,尤其是在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近代中国,传统更是发生了巨大变迁。对此冯契就提出:“现在人们一谈到传统,往往专指古代传统。我们有五千年民族文化传统,这是足以自豪和需要批判地加以继承的。但是,构成当代人直接精神背景的,却不是原封不动的古代传统。古代文化中那些在当代仍然有生命力的东西,大多是经过近代历史的筛选,并发生了不同程度变形的东西。所以,批判继承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首先应该注意的是自1840年以来一百余年间(主要是20世纪)形成的近代传统。”[3]在冯契看来,今天我们所接受的传统并不是自古以来一成不变的,而是经历了近代历史筛选并发生了不同程度变形。在此基础上,李维武进一步提出了中国哲学的“两种传统”,他认为,从20世纪中国哲学的视域来看,“中国哲学自鸦片战争起经历了由古代形态经过近代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变,在这种转型的过程中形成了不同于中国哲学古代传统的中国哲学现代传统,亦可称为20世纪中国哲学传统”[4]。因此,马克思主义固然与中国哲学的古代传统没有直接关系,但却在与近代其他思潮的相互激荡中,经过传播、发展及中国化之后,成为中国哲学现代传统的一部分,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为中国哲学的传统更新贡献了力量。
其次,传统的变化主要表现为同一思想在不同时代地位、影响力的变化。例如,何显明在论述毛泽东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时指出:“港台及西方的许多学者通常把毛泽东的文化价值取向定位在全盘反传统上。如果说这里的‘传统’指的是正统的精英文化,这一定位大致不差;如果说这里的‘传统’涵盖整个中国文化历史传统,则谬之千里。因为晚年毛泽东虽然表现出了激烈的反正统文化的取向,但这种反叛意识依然深深地根植于中国的文化历史传统之中,根植于反主流的文化传统之中。”[5]在何显明看来,传统有正统和反正统之分,毛泽东虽然强烈反对传统文化中的正统思想,但却深受那些反正统思想的影响,尤其是明清之际王夫之、顾炎武、颜元等人的启蒙思想。这些思想虽然自产生以来长期处于非正统的地位,但却对青年毛泽东产生了深刻影响,并为毛泽东一生的文化性格奠定了底色。
最后,传统的流传意味着根据时代需要而不断阐释。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中国文化从殷周时起就是一个融汇了多民族文化而形成的一个综合体。与欧洲中世纪文化相比,中国传统文化更具有涵摄性和包容性。中国文化的这个特点,在近代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近代从西方传入的各种先进思想,如科技思想、民主思想,以及五四以后传入的马克思主义,都可以在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找到接合点,被吸收到不断发展更新的中国文化体系中去,这是西方先进文化能够在中国传播、生根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6]正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本身有着丰富的思想资源,因而给近代知识分子的重新阐释创造了空间,使他们可以根据时代需要对传统文化作出新的解释,从而为现实的革命事业服务。因此,对传统文化的探讨不能简单抽象地一概而论,而应当将其放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去考察究竟是何种思想,以及这种思想在传统文化中占据何种位置。
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马克思主义者对传统文化的重新阐释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先秦诸子思想,二是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也就是说,一个是古代思想的源头,一个是古代思想的尾声。例如,侯外庐在回忆自己研究思想史的经历时就谈道:“在认识上,我认为先秦诸子思想与明清之际的思想是可以分別同希腊文化与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后的文化媲美的。这是两个历史巨变时代惊心动魄的文化遗产,确实有必要先行整理。”[7]272273不仅侯外庐,当时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也是如此,如杨荣国的研究就主要抓两头:“一边是孔、墨等先秦诸子,一边是由明清之际到近代,因为这都是社会发展的转型期,学术思想会出现新的发展和变化。”[8]围绕这两个领域,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如郭沫若、吕振羽、赵纪彬、嵇文甫、杜国庠、侯外庐等人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开展研究,发表了大量作品,并将研究成果注入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去,熔铸了符合革命需要的革命文化。
二、 传统文化中先秦诸子的重新评价与革命文化的熔铸
近代以来,先秦诸子的重新评价与封建文化的解体密切相关。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一直占据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到宋代之后这种地位更是不断加强。而到了近代,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为了解决文化危机,很多先进分子开始贬斥正统思想,并重新发掘那些长期被视为异端的思想,因而表现为儒学独尊地位的丧失以及墨学的兴起。
其实自晚清以来,儒学的内涵和地位就一直在被重新塑造中,表现为围绕“尊荀”“尊孔”等问题展开的争论。例如,维新派康有为为了给改良提供理论依据,就通过创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重新塑造了孔子,他认为,现今所传的古文经都是刘歆伪造的,只有今文经才是孔子所作的,而孔子创作六经的目的就是为了托古改制。因此,在康有为笔下,孔子不是一个“述而不作”的保守派,而是一个改良派。对此,革命派的章太炎针锋相对地提出,孔子删订六经的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值得颂扬,因为这件事情在当时都是老子和墨子不屑于做的事情,只不过秦朝焚书之后六经流传了下来,使得孔子享受了这样的声誉:“异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遭焚散复出,则关轴自持于孔氏,诸子却走,职矣。”[9]45章太炎进一步认为,孔子的历史贡献主要在史学方面,在于秉笔直书地记录历史:“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9]51而在道术方面,章太炎认为孔子并不如孟子和荀子,尤其是荀子:“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合群治天下。不过三代,以绝殊瑰;不贰后王,以綦文理。百物以礼穿敹,故科条皆务进取而无自戾。其正名也,世方諸仞识论之名学,而以为在琐格拉底、亚历斯大德间。由斯道也,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其视孔氏,长幼断可识矣。”[9]47在贬低孔子地位的同时,章太炎抬高了荀子的地位,而这同样顺应了清中后期以来荀学复兴的思潮。汉代以来,孟子和荀子均被尊为孔子之后儒家的代表人物,如《汉书·艺文志》就将《孟子》和《荀子》同样列为“诸子略”儒家类。而自宋代以来,孟子逐渐受到尊崇,学统上开始以“孔孟”并称,《孟子》也上升到经的地位,荀子则由于其性恶论受到批判。但晚清以来,荀学呈现复兴的趋势,荀子也被表彰成为传授六经的关键人物,而这标志着儒学的性质由义理之学转向经世之学,其内涵和地位都在发生变化。
而到了20世纪一二十年代,受章太炎反孔教思想的影响,陈独秀、李大钊等新文化运动倡导者进一步对孔教展开了批判。例如,李大钊提出,中国有了孔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不幸的,因为中国的才俊只知道对孔子进行顶礼膜拜,没有革新的思想:“其民之具秀逸之才、操魁奇之资者,日惟鞠躬尽礼、局促趋承于败宇荒墟、残骸枯骨之前,而黯然无复生气。膜拜释、耶、孔子而外,不复知尚有国民之新使命也;风经诂典而外,不复知尚有国民之新理想也。”[10]274因此,要想获得解放,就必须突破孔子的束缚:“吾国思想界之销沉,非大声疾呼以扬布自我解放之说,不足以挽积重难返之势。而在欧洲,自我之解放,乃在脱耶教之桎梏;其在吾国,自我之解放,乃在破孔子之束制。”[10]404不过,虽然反对孔教,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并不因此而反对孔子,如陈独秀明确提出:“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还有一班人硬要拿他出来压迫现代人心,抵抗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11]李大钊也提出:“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10]429总之,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推动的新文化运动打破了对于孔子的迷信,也为重新评价孔子开辟了道路。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武器之后,马克思主义者开始系统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并重新评价孔子的思想。这种研究从分析社会形态出发,从社会矛盾运动中说明思想的产生和发展。例如,吕振羽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提出,孔子生活的时代是封建制度发展的初期,针对当时意识形态的斗争,孔子提出了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以及“正名”“礼治”“德化”“伦理”“宗法”等原则。由于“孔丘得以完成封建统治阶级之哲学的政治理论的体系,而把从来统治阶级思想上的遗产都一一继承下来,予以体系化。这对于正在上升期的中国封建社会,是有积极作用的”[12]69,因而孔子学说长期在封建社会占据支配地位,这样吕振羽就将孔子在他那个时代的思想价值和在封建社会中的地位区分开来。不仅如此,吕振羽还提出,固然孔子的哲学体系是唯心主义观念论的,但其中也包含很多积极因素,比如反侵略的爱国主义、忠恕、操守、自我反省、不重复错误、不固执成见、坚强、智、勇以及“泛爱众”[12]68“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等。[12]80与吕振羽类似,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同样结合社会形态对孔子学说进行了分析。在他看来,春秋后期是贵族领主的土地所有制向地主的土地所有制变革的时期,“这种制度与阶级的激剧变化,在当时思想上的反映,有主张保守的一派,梦想恢复周公时代的领主制;这一派的代表人物为孔子”[13]95。为此,范文澜批评了孔子的复古观点以及天命论观点,但也肯定了孔子作为教育家、政治家的成功,尤其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值得批判地发扬。总体而言,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既肯定了孔子在他所处时代的作用,也分析了整个封建社会孔子受尊崇的原因,同时发掘了孔子学说中在当下仍然具有意义的思想内容。
而在孔子及儒学的地位由独尊而下降的同时,另一种值得关注的趋势是墨学地位的抬升。自清中期以来,墨学就呈现出复兴的趋势,如汪中、毕沅等学者就率先对墨学进行校注,并将墨学视为沟通东西方文化的媒介。在他们看来,西方科技思想源出墨子,因而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对中国人来说,通过研究墨子可以更好地发展科技思想,实现富国强兵。此后的维新派更是从墨学中汲取变法的动力,如谭嗣同在《仁学》自叙中就希望效仿墨子冲决一切网罗:“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14]这种精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为了理想不惜牺牲一切,而这种由谭嗣同倡导的风气也对后来很多年轻人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是中国最早的一批马克思主义者。例如,年轻时的蔡和森在给毛泽东的信中就明确提出要效仿墨子这种精神:“果为君子,无善不可为,即无恶不可为,只计大体之功利,不计小己之利害。墨翟倡之,近来俄之列宁颇能行之,弟愿则而效之。”[15]可以说,墨学是这些先进分子走上信仰马克思主义道路的重要桥梁。
而到了20世纪一二十年代,梁启超、胡适等人又对墨学作出了新的阐发,抬高了墨子的地位。例如,在信奉实验主义的胡适看来,相对于儒家喜欢空谈理想,墨子更注重去实行,比如主张“非攻”就亲自去救世,主张“节用”就亲自吃苦修行,因而墨学可以说是“应用主义”或“实利主义”的,即“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义’的。因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应该’去做”[16]。而且墨子推崇的“利”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不是少数人的幸福,不过由于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的只是少数人,因此只能由这少数人来掌握政权,实行“贤人政治”,其他人只要效仿这少数人就可以了。梁启超则更进一步塑造了一个主张互助主义的墨子,他在《墨子学案》中提出:“墨子讲兼爱常用‘兼相爱交相利’六字连讲,必合起来,他的意思才明。兼相爱是理论,交相利是实行这理论的方法。兼相爱是托尔斯泰的利他主义,交相利是科尔璞特金的互助主义。”[17]在梁启超看来,墨子的主张已经在俄国的劳动政府实现了,当然梁启超并没有能够区分互助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总之,通过抬高墨子,胡适和梁启超表达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政治主张。
而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马克思主义者又塑造了一个代表农民阶级利益的劳动者形象的墨子。吕振羽提出,与统治阶级代言人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根本立场不同,“只有代表农民阶级的思想家,从农民阶级现实的生活利益上,便表现其反对这种等级制的坚决主张”[12]104。而吕振羽所谓的“代表农民阶级的思想家”就是墨子。在他看来,墨子学说是站在全社会利益之上的,其中“兼相爱”主张的是消灭等级制度的人类平等的爱,“交相利”反对的是人剥削人的制度,主张平等地享受和参加劳动,这些内容都反映了墨子的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思想传统。不仅如此,“墨子信徒那种对信仰的坚定性、对团体的严格纪律性以及‘自苦为极’不惜牺牲自己一切为革命斗争的实践精神,以后都长留在中国农民阶级和中国民族的血液中,是中国民族的优良传统”[12]120。同样,范文澜也认为墨子是“主张劳苦庶民利益”[13]95的,是“要求人类平等,反对统治阶级任意剥削和压迫”[13]101的,而墨家团体由于刻苦生活、自我牺牲、严格纪律、言行一致以及分财互助等特点,也可以说是劳苦人民最早的结社。总之,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固然对墨子的个别主张如“明鬼”存在争论,但总体上还是高度评价了墨学的革命性,并把墨子和墨子信徒塑造成为革命领袖和革命者的形象。
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过墨学研究塑造的墨子形象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共产党的价值观,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如马克思主义者杜国庠不仅在学术上推崇墨子,据侯外庐回忆,他曾提出“先秦诸子,只有墨子是革命的”[7]177,而且在实践中身体力行,由于清贫廉洁、道德高尚,他也被郭沫若称为“墨者杜老”。而在延安,墨子学说也被用来教育广大干部,如张闻天在抗大毕业讲演时提出,共产党人要体贴群众,顾虑群众的利益和困难,“中国古代劳苦大众伟大的代表者——墨子,他生平以自苦为乐,所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这种精神正是我们应该继承而不断学习的”[18]。毛泽东在当时也曾经提出:“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动手做桌子椅子。”“马克思主义千条万条,中心的一条就是不劳动者不得吃。”[19]116可以看出,此时的墨子由于亲自劳动、服务群众等品质,已经被塑造成为共产党员学习的榜样。
总而言之,重新评价先秦诸子思想的价值、打破孔孟儒学独尊的地位、抬高墨学的价值,是近代以来文化变革的趋势。在这种历史趋势之中,马克思主义者重新发掘了先秦诸子的思想精神,尤其表彰了墨学推崇劳动、重视劳动人民利益以及强调组织性纪律性等精神,以此來为现实的革命事业服务,从而熔铸了革命文化。
三、 传统文化中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的阐发与革命文化的熔铸
与先秦诸子思想同样重新在近代受到重视的还有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想。自宋代以来,儒学中占统治地位的是程朱理学,特点是谈论心性义理,但这种地位在明清之际一度受到挑战,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为代表的思想家对理学提出质疑,由于他们主张经世致用,他们的思想也因而被称为反理学思想或经世思想。而到了近代,这种思想同样被作为资源重新发掘。梁启超在20世纪20年代讲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就提出:“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变迁,虽波澜一日比一日壮阔,内容一日比一日复杂,而最初的原动力,我敢用一句话来包举它,是残明遗献思想之复活。”[20]这就可以看出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的影响。
从晚清开始,出于变革社会风气的目的,洋务派就重视明清之际的经世思潮。如曾国藩著《圣哲画像记》就将顾炎武列入其中,此外还组织刊刻了王夫之的遗著《船山遗书》。而张之洞在《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中也非常重视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的学术,在“汉学专门经学家”中首列顾炎武,在“汉宋兼采经学家”中首列黄宗羲、黄宗炎兄弟和王夫之,在“史学家”中首列黄宗羲,在“经学、史学兼理学家”中同样首列黄宗羲和顾炎武,等等。在他们看来,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的思想特点就是经世致用,这种风气也正是当时社会所急需的。这种经世致用的思潮也塑造了晚清以来的“湖湘学风”,如作为湖南人的毛泽东在年轻时就受这种学风的影响,他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体育之研究》就对宋明理学的静坐之法提出了批评:“朱子主敬,陆子主静。静,静也;敬,非动也,亦静而已。老子曰‘无动为大’,释氏务求寂静。静坐之法,为朱陆之徒者咸尊之。近有因是子者,言静坐法,自诩其法之神,而鄙运动者之自损其体。是或一道,然予未敢效之也。愚拙之见,天地盖惟有动而已。”[21]69同时对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家表示推崇:“清之初世,颜习斋、李刚主文而兼武。习斋远跋千里之外,学击剑之术于塞北,与勇士角而胜焉。故其言曰:‘文武缺一岂道乎?’顾炎武,南人也,好居于北,不喜乘船而喜乘马。此数古人者,皆可师者也。”[21]68从这些文字就可以看出青年毛泽东好动恶静的文化性格。
除洋务派之外,晚清的革命派也推崇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想,只不过他们是站在民族革命的立场上。当时的革命党人章太炎、刘师培强烈批判了清政府钳制思想的专制主义,如章太炎在《清儒》中批评清代的学风:“多忌,故歌诗文史梏;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9]139这种外部环境使得清代学者无法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只能从事考据学的研究:“盖士之朴者惟知诵习帖括,以期弋获,才智之士,惮于文网,迫于饥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汨于无形。”[22]在章太炎、刘师培看来,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身怀民族气节、不愿降清,但为了保存学术,不得已从事考据学的研究,他们这种民族气节对于志在反满的革命党人无疑是非常需要的。
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梁启超、胡适等人站在沟通东西方文化的角度,推崇清代学术“求是”的观念。例如,梁启超认为,清代学术是对于宋明理学权威的思想解放,因而在学术上可以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媲美:“‘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絕相类。”[23]随后胡适也站在“反玄学”的科学立场上肯定清代学术:“北方特起的颜元、李塨一派,虽然自成一个系统,其实只是一种强有力的‘反玄学’的革命;固然给中国近世思想史开了一条新路,然而宋明理学却因此更倒霉了。这种‘反玄学’的运动是很普遍的。顾炎武,黄宗羲,黄宗炎,阎若璩,毛奇龄,姚际恒,胡渭,都是这个大运动的一分子,不过个人专力攻击的方向稍有不同罢了。”[24]在他们看来,如果说宋明理学类似于欧洲的中世纪神学,那么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想就是具有近代科学意义的启蒙思想,其核心价值就在于“实事求是”,这种观念在他们看来正是当下中国所急需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胡适所谓的“实事求是”指的是近代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其价值也主要在科学主义的范围之内。
而马克思主义者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反理学思想研究则明确赋予了这种思想以革命性的价值。在他们看来,明清之际思想的鲜明特色就是反对理学,而由于理学本身是封建统治阶级进行专制统治的工具,因而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明清之际反理学思想具有反对封建主义的价值。例如,杜国庠提出:“这个时代之所以重要,是它总结了宋明五百余年的所谓‘理学’(‘理学’也称‘道学’),而完成了这一学术任务的,则为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诸人。”[25]377在杜国庠看来,黄宗羲民主主义的政治主张、顾炎武“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王夫之“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抱负、颜习斋经世济民的精神,都是中国学术中值得继承的优良传统。而侯外庐则将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想称作启蒙思想,他认为,“第十七世纪的启蒙思想,气象博大深远”[26]1,如王夫之“气在理先、即事穷理”的唯物论,黄宗羲“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主思想,顾炎武“理学即经学”的经验主义,颜元重视习行的实践观,都具有了近代的价值,其思想之光辉“并不逊色于欧西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以来的成果”[26]1。因此,认识和继承这些惊心动魄的文化遗产,对于推动新民主主义革命、批判利用“新理学”体系鼓吹专制独裁的国民党政府具有重要意义。
总之,经过了近代以来的重新发掘和阐释,明清之际的反理学思想重新焕发出生机,并为各个时段的思想家进行革命提供了滋养,而马克思主义者也在这个过程中熔铸了自己的文化。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传统文化中最值得继承的精神就是实事求是,如杜国庠在《玄虚不是中国哲学的精神》中提出:“我们认为中国哲学的精神,不是‘经虚涉旷’,而是‘实事求是’;认为我们为学做人的需要,也是‘实事求是’的精神。”[25]405可以说,实事求是思想观念的形成是中国共产党主动发掘传统文化中优秀成分的实践成果;不仅如此,今天中国共产党人大力提倡的很多思想观念,如经世致用、知行合一、躬行实践,固然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但其能够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理论滋养,则是经过了近代的重新阐释,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要有理论自觉和文化自信。
四、 传统文化、革命文化与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自信
总结从传统文化到革命文化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人的文化自信归根到底来自于革命、建设和改革各项事业的成功,并发展与这种事业相适应的先进文化,因此,坚定文化自信就是要坚定对于这段历史进程的自信,即从传统文化到革命文化再到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这个发展过程的自信。在这方面,习近平总书记有两段论述值得我们深入思考:一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1]41,这表明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二是“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27],则阐发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对传统文化实现的变革。因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先进文化既不是简单延续传统文化,更没有造成所谓传统文化的断裂,而是在继承中不断变革,在变革中实现继承。
首先,革命文化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本身就是在对传统文化的重新阐释中熔铸的。一方面,先进分子在从事革命之前自身就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如陈晋在论述青年毛泽东的文化性格时指出:“他的人格理想,除儒家及其心性之学之外,还有两个明显的思想渊源。一个是墨家,一个是明末清初的经世之学。”[19]29另一方面,先进分子也在随着革命的需要而对传统文化作出新的阐发,无论是倡导变革求新的以曾国藩、张之洞为代表的洋务派,还是主张变法自强的以梁启超、谭嗣同为代表的维新派,抑或是主张民族革命的以章太炎、刘师培为代表的革命党,乃至引入最新西方思想观念的胡适、梁启超,再到以吕振羽、侯外庐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每位思想家都是在根据自身的立场来阐释传统文化,在这个过程中不存在一成不变的传统。
其次,革命文化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先进文化奠定了底色。在不同的对传统文化的阐释中,马克思主义以其理论的科学性和彻底性脱颖而出,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提供了滋养。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谈论传统文化的继承时指出:“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绝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28]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有着鲜明的理论自觉,那就是要继承服务于新民主主义革命需要的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文化。这种文化在本体论上主张实践、在社会关系上以劳动人民为中心、在政治上推崇民主、在伦理上崇尚劳动,这些在革命文化中熔铸的精神品质为中国共产党奠定了底色,直到今天仍然塑造着中国共产党的价值观。
最后,新时代应当结合时代需要与时俱进地发展新文化。不可否认的是,在今天看来,革命文化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表现为片面强调出身,尤其是表彰农民出身的、代表农民利益的思想家,这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是必要的,但今天看来已经不完全适用。对此,我们今天要做的是直面当代中国伟大的社会变革,紧密结合新时代的主题,不断从传统文化和现实生活中汲取养料,努力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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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