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及其文化的产生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在此过程中,聚居人民以某一特定状态生活生产,形成了共通的心理,拥有相近的思维方式,最终形成独特的文化意识形态,在特定文化语境下产生特殊的审美方式以及民族文化作品。这些文化作品承载当地人民特殊情感,以其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反映本民族的文化内涵,经代代相传,形成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然而,时下社会、经济、政策使得少数民族文化地理上的“屏障”被打破,其他文化潮流涌入,本土文化受到一定的冲撞,但一种经过历史积淀的文化消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天然的族群文化以及思维方式仍然留存。不过另一方面,流行文化又确实给原生态的文化带来一定的冲击,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少数民族传统工艺日渐式微。因此,少数民族文化如何传承,是一个必须面对的课题。
以贵州省黔东南州黄平县的苗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黄平泥哨”为例,其作为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当下面对着同样的困境。黄平泥哨,本叫“黄平苗族泥哨”1,在黄平一带方言中,“哨子”被叫做“叫叫”因而又名“ 泥叫叫”。黄平泥叫叫属于一种低温陶制品,其最初并无“哨子”的功能,不能发出声音,跟普通的泥塑陶制小物件并无多大区别,后由吴国清改良,才形成今天流行的“哨子”样式。泥哨经过捏制成胚,晾干刷油后哑火闷烧使其陶化,再取出来彩绘、上漆,制成飞鸟走兽、蝶虫蛙鱼、家禽六畜等各式各样的哨子,2008 年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现主要传承人有王登书、陈应魁等人。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性,就是指其具有被人类集体、群体或者个体一代接一带享用、继承或发展的性质,这是由遗产的本质决定的。”2关于黄平泥哨这项遗产的传承,事实上时常陷入某些困境,主要是两方面:学习的人少以及学习的质量不高。现黄平泥哨传承人王登书说:“学习泥哨制作也是个苦差事,既要脑力好,也要体力好。大多人学半个月就放弃了。”而愿意学习的人又不一定学得好,就算是技艺比较到家的几位黄平泥哨代表人物,作品的古拙神趣上来看不如吴国清,其弟子王登书这样说“现在回头看,吴国清老师创作的泥哨,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创意,因为他捏的所有动物,大部分都是化繁为简,注重整体,不太讲究表面的形似。”3这其实很有中国传统美学的韵味,从老庄开始,对“神”的追求成为美学标准,庄子主张“形残而神全”,淮南子里有这样一句话:“画者谨毛而失貌”,对于细节的过度修饰反而失去描绘对象的精神全貌。关于形和神的塑造,顾恺之的形神论为实际操做出说明:“凡生人亡(无)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不察也。”形不可全丢,但目的在于“写神”。今天市面上的黄平泥哨制品与初代艺人吴国清的作品相比,吴国清的作品天真稚拙,简洁而更有张力和神韵。
黄平泥哨就其传承质量上来看,现状并不算理想。关于文化遗产的传承,葛剑雄认为“当务之急是先保存下来”。他解释道:“‘传’是无条件的完全保留。不致让传统文化失存,其中包括落后的、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是人类记忆和人类历史的一部分,可能蕴含着今人还无从知晓的智慧,再加上由于失去了存在的物质基础而正面临消亡的危机,所以我们应该无条件地、尽最大可能地把传统文化先保存下来……‘承’是继承、发扬,不仅要保存还要把它发扬光大。‘承’不是简单地传承发扬,而是要做到适应今天和未来的需要,也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这才叫‘承’。”接着他又说:“也就是说,‘承’的时候要有选择性,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正确、有用的部分要在现代中国发扬光大,对于其糟粕部分当然是要扬弃。”4这段话本身很适用于普遍的传统文化传承问题,但对于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来讲,其经过一整个历史系统地沉淀演化,所谓的“精华”或者“糟粕”已经交融成一个整体的民族文化形态,比如西南少数民族的巫术等,这些都不能简单地被辨别为是否“有用”或者是否“科学”以及“正确”,以此作为发扬或丢弃的依据不切实际。也正是因为如此,创新更需谨慎,需要清楚认识到民族手工艺品的核心价值是其特殊的民族文化,其中所蕴含的文化、审美、精神才是民族手工产品的生命源头,创新不能本末倒置。
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因为其复杂性使得传承延续问题拿捏困难,少数民族传统技艺的保护和传承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如前所提到的苗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黄平泥哨”,不少人在“传承”问题上提出“创新”以传承的方案,比如针对泥哨颜色如底色的变换等创新再设计创想:将黑色底色换成白色等,以获得“清新”的效果5。创新的初衷并无问题,但是其带来的效果却不理想。泥哨以黑色为底,并不是经过上色,而是在其闷烧陶化过程中产生的氧化反应,这种原本的颜色带有更强的视觉张力。图(1)中的这对山羊就是典型的充满张力的泥哨玩具,黑色为底,施以彩绘,头部占整个泥哨的一半甚至于三分之二的体量,头颅下压,下颌后收,后腿双腿并拢以至于被塑造成一条腿,双后腿向后蹬集中发力,以给与对手致命一击;对于这样的古拙的民族艺术来说,“清新”的设计事实上并不适用于原生态性质浓厚,形态质朴的特色产品,反而使得泥哨韵味减弱,失去了天真浪漫的“自然”。宗白华说:“美的真泉仍在自然。”6这种创新取“巧”的投机性,破坏泥叫叫原有的稚拙感天真的美,因而认为不可取。
图1 图片来源于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馆
民族文化传承,甚至于发展,并非都要对其“创新”。对于黄平泥叫叫来说,改变其最原始的表现形式。对于“潮流”的生硬模仿、混合将文化产品推入一个尴尬的境地,却不一定将其受众面提高,或者受众面提高后却失去了“忠实”度,而减弱其传播力量,不免得不偿失。同质化消解掉民族美的特点以及消费者对民族地域特色产品“少数”性的需求,这对于民族特色产品流入更大市场的“攻击力”来说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所以,美不一定要紧跟潮流,而是在其“适合”的文化元素上保有其特定的审美内涵。黄平泥哨题材众多,造型极富戏剧性。尽管泥哨是一个静止的儿童玩具,但就其本身的造型来说充满了涌动和力量,这种源于苗族人民生活感悟的美感才是黄平泥哨的生命力所在。
当然,这并不是反对一切创新,而是说在认清自身产品最核心的力量后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辅助。少数民族艺术作品作为民族文化的外化,必须在特定的语境下才得以完美创作和诠释,因此,艺术创作或者工艺品制作必须重视其文化内涵,保全其根本精气神,否则,少数民族文化便失去了其特殊性而变得平淡乏味。因此,关于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同样不可以只顾短期效益,忽视传承的本质,民族文化遗产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其身上所承载的民族气质,这也是手工艺品的生命力所在。
注释:
1.2006年黄平县文化局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定名为“黄平苗族泥哨”.
2.宋俊华.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征刍议[J].江西社会科学,2006,33页.
3.“文化与自然遗产日”活动现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王登书秀手艺——让黄平泥哨一直“鲜活”下去贵阳日报,2018年06月13日,版次:A07
4.传统文化的“传”与“承”葛剑雄 光明日报,2018-02-10 求是网(载) http://www.qstheory.cn/zhuanqu/bkjx/2018-02/10/c_1122397896.htm 2019-7-4
5.刘渭琳,李娜,李静,吴玉.黄平泥哨旅游工艺品创新设计研究[J].大众文艺,2015(12):130.
6.宗白华. 美学散步[M].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