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100048)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以武力打开日本国门,史称“黑船事件”,1856年大量日本版画流入欧洲,以葛饰北斋为首的浮世绘画家在欧洲造成巨大轰动,1862年德苏瓦夫人(Mme Desoye)与丈夫在巴黎德里沃利大街开了一家专营东方艺术品的商店“中国帆船”(Porte Chinoise),马奈、惠斯勒、波德莱尔等艺术家频繁光顾,促使巴黎成为欧洲第一个研究东亚艺术的城市,沉寂半个世纪的中国艺术因此得到欧洲艺术家的重新关注。
16世纪以来,中国瓷器特别是青花瓷在中西艺术交流上扮演了重要角色,但18世纪末19世纪初后,欧洲逐渐掌握制瓷技术并能基本满足市场需求,中国外销瓷随之衰落。一起减弱的还有欧洲对中国的浪漫想象,鸦片战争使中国被认为是落后、不人道的国度,布朗•德•韦尔(le Blanc de Vernet)甚至说:“日本艺术和日本人一样,表现了生动活泼、自由清新、魅力四射的气质。然而中国的艺术却冷峻而有条不紊,讲究形式主义。”118世纪,兰学(荷兰学)受到日本知识精英的重视,圆山应举、渡边华山、喜多川歌麿、葛饰北斋等艺术家开始学习西方的绘画方法,到19世纪50年代,这些有西方艺术基因的日本艺术迅速被欧洲接受,马奈、莫奈、惠斯勒等印象派画家不断学习以日本艺术为主的东亚艺术,中国艺术得以借助日本风潮对印象派产生影响。1858年斯坦尼斯拉斯•朱利安(Stanislas Julien)翻译出版了《景德镇陶录》,显示出一股中国风在欧洲重新刮起。
印象派绘画中的青花瓷出现在静物画和人物画上,因观看者——画面主体和创作主体,即画面的主要人物和作品的创作者——不同反映出不同的意义。
美术史学者通常将印象派画家对东亚艺术的喜爱归为癖2,《康熙字典》解“癖”字为嗜好之病3,青花瓷“既让人瞩目又让人好奇”4的特征同样引发了他们的喜爱,这种喜好与恋物癖有很大的相似性。鲍德里亚考证,恋物“fetishism”源于葡萄牙语“feitico”和拉丁语“factitius”,其词根来自西班牙语“afeitar”,意为绘画、修饰、美化,受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理论影响,他认为恋物癖与商品崇拜有一种同源关系,《消费社会》中鲍德里亚进一步认为商品崇拜会导致消费冲动。不同阶层的画面主体对青花瓷的崇拜在绘画中有不同的表现,富裕阶层对青花瓷的崇拜,如莫奈《午餐》,画面前景安排一张摆放了两套青花茶具的餐桌,桌上拨开的橘子和玻璃杯中的茶水对应远景两位离开的贵妇,莫奈的取景范围包括地上的儿童、长凳上的杂物、树枝上的帽子、远处的花丛等等,塑造出安逸舒适,富足祥和的生活氛围;西涅克《用餐室》(图一)描绘了男女主人在餐桌上用餐的场景,他们使用的青花茶具强调二人与站立女佣的不同地位,由此可见,富裕阶层对青花瓷的崇拜是为了体现自己的高雅品味和社会地位。平民阶层对青花瓷的崇拜,如卡萨特《孩子的沐浴》里的母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盛水的青花盘中沾湿毛巾,环境刻画较少,母子占据画面的主要空间;马奈《吹气泡的男孩》中的男孩一手拿盛肥皂水的青花碗,一手拿芦苇管吹起泡泡,他的目光指向逐渐膨胀的泡泡,背景以单色平涂突出画面人物。通过以夏尔丹为首的平民写实主义绘画可以发现,18世纪普通百姓多用便宜的青瓷或白瓷,到了19世纪卡萨特和马奈绘画中人物所使用的已经是欧洲生产的青花瓷,价格低廉,满足了普通百姓对中国青花瓷的消费欲望。
图一 西涅克 《用餐室》1886-1887年 89×115cm荷兰库拉穆勒美术馆藏
19世纪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在文章中说“我对古瓷几乎有一种女性般的偏爱”5,印象派画家也有将青花瓷女性化的倾向,劳拉•穆尔维认为,精致的物品会引发个体对性别的想象,甚至转变成消费的冲动6。惠斯勒《瓷国公主》以青花凤尾尊象征画面主体的婀娜身姿;雷诺阿《弹钢琴的少女》以插花的青花瓷觚呼应弹琴少女的天然与活泼;德加《大瓷瓶旁的女人》尝试以占画面三分之一的青花六棱瓶映衬瓶后的女人,印象派画家将作为陈设品的青花瓷与女性并置,凸显观者对青花瓷女性化的认知(青花瓷实用品多与男性一起出现,如马奈《左拉像》)。印象派画家对青花瓷女性化的尝试,在惠勒斯《紫色与玫瑰红:六字款瓷器上的高个子女士》(图二)中达到完美,与其他印象派画家模糊处理青花瓷不同,惠斯勒精细的刻画出7件青花瓷器:青花人物故事罐、青花人物故事象腿瓶、青花瓷碗、青花凤纹大盘、青花瓷罐、青花梅瓶、一套青花茶具,画面中央身着中国长裙的贵妇一手拿青花人物故事象腿瓶,一手拿毛笔似在瓶上书写作画,仿佛她是这件青花瓷瓶的创作者。当这位贵妇戏拟绘制青花纹样时,她成了惠斯勒笔下的模特,画面的右上角惠斯勒甚至仿照中国篆书写“大清乾隆年制”,这一出现在陶瓷上的款识使整张作品成为惠斯勒所创造的瓷器纹样,贵妇手上青花瓷瓶的人物故事纹样与这张作品形成对照,青花瓷与女性的关联得到深入的强调。
图二 惠斯勒 《紫色与玫瑰红:六字款瓷器上的高个子女士》
在以上提及的人物画中,画面主体或与青花瓷有接触或与其他人物有接触,这种接触的安排较容易刻画出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的事,但在与青花瓷和其他人物均没有接触的情况下,这种叙事只能依用物品来衬托画面主体的情感思考。卡萨特《仕女的画像》描绘一位青年女士,她手持折扇目光向画面外凝视,结实的笔触塑造出雕塑般的凝重,但是她背后的青花棒槌瓶笔触松动,富于表现力,二者之间的张力暗示人物情绪的矛盾;莫奈《沉思:沙发上的莫奈太太》描绘了斜倚在沙发上的莫奈夫人,她手捧一本红色的书,目光指向暗示无限深思的灰色墙面,头顶上摆放的青花玉壶春瓶和日本纸扇,或许映衬出她思考的内容。具象的青花瓷象征抽象的情感与思考。惠斯勒以人与物的“对视”来代替人与物的直接交流,《白色交响曲-第二号:小白衣姑娘》(图三)中惠斯勒的女友乔安娜手持日本纸扇倚在壁橱旁边,墙上的镜子映着她对青花瓷瓶忧郁的凝望,在创作此幅作品时他们的爱情正受到家庭干扰——惠斯勒的家庭不愿接受乔安娜,青花瓷变成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爱情的代替7,事实上他们不久后真的分手了。
图三 惠斯勒 《白色交响曲-第二号:小白衣姑娘》
从人物画来说,画家对青花瓷的喜爱影响着画面的色彩与构图,如惠斯勒《惠斯勒在画室》,这张作品让画面主体和创作主体结合在一起,画面既包括正在作画的画家本人也包括两名在闲谈的女士,画面左方的柜子一层层放满了惠斯勒收集的青花瓷,在整体色调偏灰偏暗的情况下,他用纯度较高的白色绘瓷器的高光,使观者不得不将目光从对一开始画面主体的关注转向对青花瓷的关注。静物画的表现更为多样。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以迈耶•夏皮罗为首的艺术史家反对将印象派绘画特别是静物画看作是纯粹的形式主义艺术,他认为静物画是不同艺术家的“回映物”,与他们的心境富有对应关系8,画家对青花瓷的喜爱,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创作。印象派画家通常以花卉衬托青花瓷瓶,如莫奈《向日葵》、雷诺阿《春天的花卉》、毕沙罗《有牡丹和山梅花的静物》,其中塞尚的《花瓶》最富于创造力,他用笔触和色彩将花瓶分为花、叶、瓶三个层次,厚油彩绘出的花位于第一个层次,青花瓷瓶位于第二个层次,以刮刀处理的叶与背景融为一体,位于第三个层次,花位于画面的中上部,深红的背景消解了红花在画面中的视觉冲击,白色从红中得到凸显,青花瓷在画面中的统摄地位增强,可以看到塞尚在青花瓷的表现与画面结构之间的协调。但并非所有协调都是成功的,如莫奈《有甜瓜的静物》(图四),这张作品是印象派绘画中对青花瓷塑造最深入的作品,画中青花瓷盘上的花卉纹样得到巨细靡遗的刻画,甚至青花不同的色彩层次都被一一描绘,在暗部他用黑色强调瓷盘在墙上的投影,为了满足自己对青花瓷的描绘欲望,他采取了古典静物画的技法以便深入刻画,但失败的是莫奈保留了印象派的自然光线,造成整体画面的明暗对比过于强烈,失去了光线的真实感。
图四 莫奈 《有甜瓜的静物》 1872年
印象派绘画中的青花瓷不等同于中国青花瓷,因为此时欧洲已经能大量烧制青花瓷并且普遍使用,这一情况下,印象派画家还将其作为重要元素在绘画中表现,背后的原因值得玩味。最关键的一个原因是青花瓷(也包括浮世绘、和服、日本纸扇)象征着一种东方美学趣味,它可以帮助印象派树立在欧洲艺术史中的独特地位。在荷兰静物画中也同样出现大量的青花瓷,但这些青花瓷并没有从美学上影响绘画,只是作为异国器物丰富绘画的表现内容。通过上文可以了解,富裕阶层之所以崇拜青花瓷是因为它可以体现出自己的地位与品味,平民阶层放弃几百年以来使用的陶器、青瓷、白瓷而选择青花瓷,是因为廉价的青花瓷可以满足平民对中国青花瓷的使用欲望,这与名牌口红在近年的走俏如出一辙。青花瓷的女性化是印象派画家所做的实验之一,其方式就是让作为陈设品的青花瓷大量与女性并置,加强观者对青花瓷的性别认知。从一个更复杂的角度讲,青花瓷是构成画面完整叙事逻辑的一部分,它有人物画的叙事功能,对画面主体的情感与思考有衬托、呼应的作用。当一个青花瓷没有叙事功能时,印象派画家对它的表现依然包含强烈的偏爱,尤其是静物画,画家不断用色彩与笔触强调青花瓷在作品中的特殊。
一直以来,对印象派的研究多集中在日本艺术对印象派绘画的影响上,结果造成了一个刻板印象,即19世纪中国艺术在欧洲的缺席,苏利文都曾以“隔阂的时期”称呼此时的中西艺术交流,从青花瓷入手,可以发现中国艺术在革新美学趣味和丰富绘画题材上对印象派做出的贡献。
注释:
1.(英)迈克尔•苏利文著,赵潇译.《东西方艺术的交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31页.
2.(英)迈克尔•苏利文著,赵潇译.《东西方艺术的交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4页.
3.《康熙字典•午集中•疒部•十三画》.同文书局影印版,第781页.
4.(英)劳拉•穆尔维著,钟仁译.“事物既让注目又让人好奇时,恋物症候就具体化。”《恋物与好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5.牟晓林著.《瓷上“中国风”—明清景德镇瓷器的生产与外销》,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第42页.
6.“经美化的外表掩藏和使涵义能够从情色化的女性滑动到消费的情色化。” 《恋物与好奇》,(英)劳拉•穆尔维著,钟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6页.
7.熊冰雪.关于这张作品中青花瓷瓶隐喻的详解见《来自东方的启示—解读惠斯勒作品中的瓷器》,《油画》,2017年第4期.
8.沈语冰.《如何用苹果讲故事:对现代艺术中的人性的再认识》.《文艺研究》,2014年第10期,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