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历史:《甲骨文》中的陈梦家

2019-09-08 11:38张卫东
北方文学 2019年24期
关键词:甲骨文汉字

张卫东

摘要:《甲骨文》是彼得·海斯勒“中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该书以中国文化符号——古文物A-Z为叙事主线,穿插了维吾尔族人波拉特的移民故事,穷尽了西方读者对中国敏感话题的所有想象。该书所叙述或者记录、采访的人和事对丰富历史史料具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在《甲骨文》中,他从一个异域文化“他者”的角度,书写了新月派诗人、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陈梦家的历史事实,包括他的诗学思想、反对汉字拉丁化事件以及他死亡的历史细节,为包括中国读者在内的世界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陈梦家及其历史的新线索。

关键词:《甲骨文》;陈梦家;汉字;新月派

一、引言

彼得·海斯勒的《甲骨文:一次占卜当代中国的旅程》(Oracle Bones: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是其“中国三部曲”(1)中最厚实、也是最受欢迎的一部。被《时代周刊》评为“最佳图书奖”,同时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非小说类最佳作品奖”。《华尔街日报》认为该书奠定了海斯勒的地位,使他成为描写中国当代最有深度的西方作家之一;《经济学人》刊文指出该书感性十足、鞭辟入里,充满了善意的幽默,而《卫报》则认为该书“感人至深又饱含知性,它所达到的叙事张力,通常在小说中才可看到。对于中国这个快速转变的社会中,作者绘制了一幅幅生动而复杂的画面。”(2)不过到目前为止,国内时贤尚未有专门对该作品作出深刻的评论,仅有一些介绍性的文字见诸报端。然而,该书的影响力和内涵要远远大于另外两部,值得国内学者从内容或形式上作进一步探究。形式上,该作品采用交叉叙事的策略,将一些散乱的历史事件和对人物的采访穿插其中,看似散乱,但仍能看出其精心构思,如同玄学派诗歌中的有一根阿涅德的线。该书命名为《甲骨文》,很明显其兴趣点在于中国历史文化。书中以编号为不连续的A-Z的古文物为叙事主题,将一些作者想传递的意指通过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些文物分别为地下城市(the underground city)、文字的世界(the written world)、城墙(the wall)、龟之声(the voice of the turtle)、青铜头像(the bronze head)、书(the book)、凿不裂的骨片(the uncracked bone)、文字(the word)、马(the horse)、批判主义(the criticism)、遗失的文字(the lost alphabets)、抄错的字(the misprinted character)以及賣掉的字(the sold words)。这些意象比较全面地囊括了他关注的主题:汉字文化与历史。这种叙事方式是新颖的,它使得看似散乱的素材有序地组织起来。内容上,他不仅“‘考古挖掘出一段段和甲骨文、古中国有关的历史、故事和人,还通过若干次游走的旅程,出入于古代与现代,讲述了若干相互交织、充满隐喻的故事,并寻找到彼此的内在联系,绘制出一幅幅奇异的当代甲骨拼图。”(3)书中极尽了西方读者感兴趣的敏感话题,又避免主观性的评论(虽然其意识形态视角不可避免)。纵观全书,最重要的内容莫过于对新月派诗人、著名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陈梦家的书写,包括他的诗学思想、反对汉字拉丁化事件以及他死亡的历史细节。尤其是海斯勒采访了与之相关的人物如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学生李学勤等等,为解开历史事件的谜团提供了珍贵的素材。本文将从三方面进行文本细读,分析海斯勒在构筑历史事件时的视角及其意识形态性,同时也将探讨历史事件本身。

二、为什么是陈梦家?

本文着重要讨论的,首先是为何海斯勒选取陈梦家的故事作为本书的基本内容?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人物中,海斯勒为什么选择了陈梦家呢?本文认为有两个原因。首先是陈梦家本身的传奇性,这是很好的一个叙事题材。众所周知,出生于1911年的陈梦家是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和诗人。他原籍浙江,出生于南京。曾读于国立中央大学法政系,但兴趣多变,早年师从闻一多、徐志摩等从事诗歌创作,是著名的新月派诗歌成员之一,并出版过《新月诗选》。后师从容庚先生从事古文字学、甲骨学、历史学的研究,对商周时代宗教、神话、礼俗和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颇有建树。1949年之后任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等职。他的《尚书通论》以及《殷墟卜辞综述》至今仍是历史学领域的经典著作。然而不幸的是,这位才华横溢、著作等身的学术大家却在未能寿终正寝,最后不得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基督教家庭出身和与赵萝蕤的爱情故事、到芝加哥大学的留学,无不被人津津乐道,事实上,西方学界对陈梦家以及赵萝蕤是相当熟悉的。赵曾见过著名诗人艾略特并翻译他的长诗《荒原》,夫妇俩曾受到金岳霖和费正清先生的帮助去到美国留学。陈梦家在美国期间广交学界好友,搜索遗落在美国的殷商甲骨。这些都证明西方学界对陈梦家有一定的了解,也更多的希望了解他的传奇一生。与其说是在《甲骨文》的题材下选择了陈梦家,不如说是先选择了陈梦家的故事,然后才有了《甲骨文》。另外一个原因是符合意识形态的期待。很显然,西方读者所要了解或者感兴趣的,绝非中国官方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所宣传的典型。这样一个传奇性、悲剧性的历史人物正好符合海斯勒挖掘“有趣素材”以飨西方读者的目的。海斯勒深谙西方读者的喜好,以最能吸引读者注意的、与西方价值观亲近的历史个体作为写作题材,带给或者满足西方读者对中国的猎奇以发出匪夷所思的感叹。

海斯勒在安阳考古站考察的时候采访了考古工作者荆志淳,从荆处了解到那本被迫改名的《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商铜器图录》。这本书封面破旧,没有署名。荆告诉海斯勒,这是陈梦家所写。当问到陈梦家本人的时候,荆表示陈在20世纪60-70年代的运动中自杀了,而安阳工作站的“老杨”在场并熟悉自杀的过程。“老杨”即殷墟考古学家杨锡璋,从杨处得知了陈梦家的死亡经过。鲜少评论的海斯勒在采访完杨之后写道:“从老人的表情,我看不出他觉得愧疚、悲伤或者其他情绪,他的脸上是一种中国人在谈到不好记忆时候的那种茫然,所有情绪藏得很深。”(4)杨也解释了该书署名的问题:陈由于身份问题,不方便署名,而考古所觉得此书很有价值,还是出版了。这件事情给海斯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可以判断,激发海斯勒对陈梦家兴趣的可能直接来自于好奇他的死亡,又或是此书署名所唤起的那段尘封的历史。按海斯勒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个故事在记忆里留下了一道痕迹,就像一个被埋葬的古文物的幽灵。”(5)

海斯勒对陈梦家的兴趣是一步步加深的。从考古著作到本人的死亡再到他和赵萝蕤的爱情故事环环相扣。北京大学外文学教授巫宁坤曾与海斯勒有过书信往来。海斯勒曾写信问巫是否熟悉陈梦家(巫宁坤教授曾受赵萝蕤的邀请从美国回北大教书,他和陈梦家夫妇是好友)。巫介绍他的新书《一滴泪》,其中叙述到赵萝蕤。此后他又采访了赵萝蕤的弟弟“赵老”(赵景心),此时的赵老正在跟政府打关于四合院拆迁的官司。和老赵的交谈中,海斯勒得知了作为诗人的陈梦家,以及跟多关于陈梦家死亡的细节问题,他决定开始考察有关陈梦家的历史事件。他在书中写到:“跟赵老谈过之后,我开始研究陈梦家的生平故事。资料少得可怜,没有任何他的传记出版,著作也已绝版,他的生命尽头一片空白……”(6)

海斯勒的研究是从陈梦家的文学思想开始的。然而,海斯勒并没有做太多的评论,他引用了陈梦家的《唐朝的微笑》:“我从侧面窥探/她在庄严下/冷淡的,沉默着/一抹笑角的希微”并评论到:“他的诗歌风格简洁但充满韵律,文学评论家把他和英国诗人郝思蒙和哈代相提并论,虽然成年后放弃了信仰基督教,但是他依然感受到那遥远的神秘感,并用一种几近宗教崇拜似的感情来描述一座千年女神像。”(7)此处我们清晰地看到,海斯勒对陈梦家的宗教身份以及由此而来的感性诗情颇有兴趣。这些点滴的细节恰好迎合了西方读者对陈梦家的宗教身份的期待,也是是西方文化对古老东方大国影响的一种期待。其次,海斯勒也乐于见到这种东西融合的文化身份。总所周知,新月派新歌被称为中国的“巴斯那”诗派,意即借鉴西方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诗风并融入宗教情怀。这种诗歌美学本身是中西合璧的典范,正如罗昌智所说,“陈梦家擅长吸收和借鉴西方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诗歌的表现技巧,并将之有机融入新格律诗的创作中,有效提升了新诗的艺术审美品质,从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向度延伸了中国新诗的诗美之路。”(8)综上所述,陈梦家因此进入海斯勒的研究视野,也成为了本书的主要内容。

三、汉字拉丁化:海斯勒的视角

陈梦家惹上麻烦或多或少与他反对汉字拉丁化有关。在采访“赵老”的时候,海斯勒第一次了解到了陈梦家关于反对汉字拉丁化的立场,他写道:“1950年代的一场运动要求改变中国的文字,开始实施简体字,希望最终把汉字整改成字母系统,陈梦家写文章批判那个提议。‘他认为汉字不应该改变,赵老解释道,‘从此他遭受了很多批评”(9)实际上,近百年以来,汉字遭受了磨难。五四运动以后,很多试图用西方知识系统改变中国旧体系的努力当中就包括想对汉字的改造,理由是汉字的书写系统过于落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敏生教授在2006年举办的“纪念陈梦家先生学术座谈会”上撰文指出,汉字拉丁化经历了四个阶段:“20世纪20年代在苏联海参崴举行的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汉字被视为封建统治阶级愚弄劳苦大众的统治工具,汉字成为了反封建斗争的对象。第二次高潮是20世纪40年代初在延安。拉丁化新文字取得了法律上的正式文字的地位,全面推行。第三次是新中国成立初,中国文字改革协会、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的成立,及其确立的实行汉字拉丁化的方针。第四次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其中重大的事件“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的公布及试用。”(10)从今天的历史角度来看,汉字拉丁化是没有必要甚至荒唐的。计算机的普及不仅没有使汉字被边缘化,而且证明了汉字及其文化的重大意义。汉字也无关知识体系的新旧。相反,改变汉字,汉字拉丁化恰恰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现。李敏生教授高度肯定了陈梦家反对汉字拉丁化的历史意义,也是今天学界的共识:“历史和实践已经证明并将进一步证明陈梦家先生批评汉字拉丁化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他作为扭转汉字拉丁化的错误潮流的先行,为坚持和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汉字和汉字文化奉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为中华文化史树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11)

抛开历史事件本身,仍需要厘清的是,海斯勒作为文化“他者”,对中国的汉字拉丁化持何种立场?很多预设立场的中国人可能会认为海斯勒可能是坚定的支持者:来自西方的他可能乐见一种他不熟悉的、深奥的文字的消失。然而,这种判断似乎太过武断。在海斯勒的眼里,异域悠久的文化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具有吸引力的东西,这也是他沿途考察古文物、了解中国古文化并写就《甲骨文》的部分原因。海斯勒和很多其他美国学者一样,对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持尊重和包容态度,民粹主义、文化沙文主义在他们身上丝毫不存在。相反,他们对中国古文化充满了崇敬,他们乐于挖掘文化背后的神秘。就如他采访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甲骨文学者古德伟,谈及了很多中国人都不一定了解的殷商甲骨训诂。古德伟谈到中国汉字结构的独特性设计,遵循着基本的样式和结构,藏着古人行事和思考的文化共识,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他因此感到迷恋。其次,他还谈到中国的死亡意识与《荷马史诗》里的死亡的对照,荷马史诗里的死亡时毫无价值的,这源于一种英雄崇拜情结,而这一切乃是战争的根源,他引用威廉·布莱克的话说道“古希腊罗马文学,看那战事不断的荒凉欧洲,那就是古希腊罗马文学”(12)从这可以看出,海斯勒和古德伟等西方学者对中国古文化认识的深刻。他因此对汉字拉丁化所持的立场与同情陈梦家并无关系。

海斯勒对待汉字拉丁化的立场有模糊之处:一方面,他字里行间透着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古文字学的迷恋,也并未对此事做过主观性的评论。另一方面,他采访了美国主张汉字拉丁化的学者德凡客(John DeFrancis),將此事写进“古文字K”这一章,并取名为“遗失的字母系统”(the lost alphabets),读者可能会理解到此处可表明海斯勒对汉字拉丁化的失败感到惋,所以这种含混给读者带来的是不解。他深谙中国文字与书法的独特性,在“古文物H:字”这一章里,他从仓颉造字谈起,和采访的日本古文字学家高岛谦一一样,赞叹陈梦家先生的著作《殷虚卜辞综述》为“chrestomathy”(大师之作)。他研究“卜”在古代的发音,并采访了周有光、王君、尹斌庸等人,追寻着汉字拉丁化年代的历史细节。他引用了陈梦家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同情他在文字改革中的遭遇。可以客观地说,海斯勒在对待汉字拉丁化这个议题上,并没有持一种偏见的立场。在采访完之后,海斯勒这样写道:“三楼、二楼、一楼,甬道的门被打开,通向一座城市,这城市大如整个世界,所有细节在我脑海中萦绕——人和马的故事,袁晓圆更改自己的年龄,消失不见的字母系统;最让我震撼的是陈梦家为汉字的申辩,如此勇敢,如此代价惨重……。”(13)然而,他采访汉字拉丁化支持者德凡客时态度暧昧:德凡客是著名的美国汉语语言学家,曾预言汉字的末日即将来临,每当谈起汉字拉丁化失败的时候总是掩不住失望。汉字拉丁化改革在中国胎死腹中,让他感到愤怒、苦涩,因此他近五十年没有再来到中国。海斯勒采访完德凡客,但并没有对德凡客的立场做出评论。不过本文认为,海斯勒很显然是不赞成汉字拉丁化的,或者至少持中立立场的。我们从他对20世纪60-70年代运动的评论可见一斑:“人们对这种历史事件有不同的看法,但从长远的视野来看,这似乎是一种自我毁灭。”(14)虽然读者可能感受到海斯勒对汉字拉丁化的暧昧态度,但经过仔细的文本分析我们仍然能断定,海斯勒对此持反对立场。

四、陈梦家死亡之谜:海斯勒的解读

陈梦家麻烦开始之后的1957 年8 月15 日,在赵万里写给徐森玉的信中提到了陈的状况,他说:“梦家情绪低落,人也消瘦了许多,看来是在劫难逃了。”(15)妻子赵萝蕤患上精神分裂症。陈梦家后被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1963年得以平反,但在20世纪60-7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自杀身亡。然而,学界和民间缺乏对陈梦家死亡具体细节的了解。据旁人回忆,陈共自杀了三次,前两次均未遂。然而,有一个问题仍然值得探究:陈的个性并非不能承受重压之人,况且他并非是当时最大麻烦者,为什么他最后选择三次自杀呢?什么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海斯勒的给我们提供了答案。我们或许可从海斯勒的采访和记录当中了解一二。他在“古文物J:批判主义”中这样写道:“陈梦家的死亡真相似乎随着讲述人的不同而不同,有关他死亡的记录那么少,我不得不依靠采访、记忆、传言来拼凑他的那段历史。”海斯勒围绕陈梦家之死,采访了相关人物如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时任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李学勤教授、陈梦家妻弟赵景心、事件亲历者杨锡章等,为该历史事件提供了非常宝贵的史料。

关于陈梦家的死亡,海斯勒了解了好几个版本:一个是台湾甲骨文学家石璋如教授。石教授听说是被人杀害的,然而石教授是道听途说的,不足采信;另外一个版本是赵景心赵老的,赵老认为是汉字拉丁化事件当中陈的立场问题。然而,赵老事实上并未亲历陈梦家的死亡,他也并不愿意提及姐夫的死,因此,赵老的版本也存疑。关于陈的死亡,最足采信的是杨锡璋教授的版本。海斯勒第一次接触到陈梦家的死亡事件是从他采访的对象的安阳考古所的荆志淳口中得知的。荆告诉海斯勒老杨亲历该事件,因此海斯勒采访了杨锡璋。杨说道:“陈的妻子赵萝蕤出自一个西化的中国家庭,父亲是基督教神学家,这是他们惹上麻烦的原因之一,而直接原因,则是‘乱搞男女关系(male-female relationship lifestyle)。”(16)对于乱搞男女关系,夏鼐先生的日记也有佐证:“昨天中午下班后,他到东厂胡同的一蔡姓寡妇家(其丈夫死于1963年,据云曾于死前托孤于陈),被所中左派群众揪出示众,他自杀以抵抗运动,犯现行反革命的罪,还在遗书中诬蔑群众污辱他,所以自杀。”(17)此处我们看到,乱搞男女关系指的就是与这为蔡性女子有关。然而,此事是否言如其实?显然,这是杜撰污蔑的。这也是他自杀的真正原因:被污蔑与蔡性女子有染有辱斯文,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1966年8月24日傍晚,陈梦家离开考古所,来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他告诉朋友说:‘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这时,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踪到来,在他的朋友家中,强按他跪在地上,大声叱骂他。”(18)由此可见,陈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不堪被污蔑为乱搞男女关系。杨锡璋接着谈道,“陈第一次自杀时被救了,在那之后,所里派我和其他几位年轻的成员看着他,我们住在他家,以阻止他再次自杀,有一天,我们看到陈走出屋子,经过窗前,几分钟之后,他不见了,我们跑出去找但已经太迟——他上吊了。”(19)

我们从杨教授的话语当中可以基本还原陈梦家死亡的大致过程:在经历一次次的打击之后,陈梦家走投无路,尤其是被污蔑与寡妇有染这件事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海斯勒也采访了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中国水文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这次采访中,陈梦熊所叙述的基本和杨锡璋教授所叙述的一致。实际上,陈梦熊对赵景心把陈梦家的文物卖给上海博物馆耿耿于怀。而赵老则认为文物是一名女佣偷卖的,与他无关。海斯勒拿出当年陈梦家写给上海博物馆表达答应捐献文物的意愿,也算是解开了陈梦熊多年的心结。陈回忆说当年有派儿子去通知陈梦家将文物藏起来或处理掉。对于陈梦家的死,他说道:“那天晚上是梦家第一次自杀,他吞了安眠药,然而没有成功,被送往医院。第二天我听到消息后赶去他家,见到门上贴了许多大字报,进门后我才知道,那里已经被占据,见到我之后,他们便抓住我说,‘很好,自投罗网,他们给我和赵萝蕤剃阴阳头,我的头被打出血,衬衫被染红了。后来单位保我,我被释放,而梦家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医院拒绝救治,后来我被禁止去他家,一个星期之后,他自杀身亡,而我也被批斗,根本连葬礼都没有。”(20)而采访时已经距离陈梦家逝世已经40年了。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还原当时的场景。这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海斯勒跟许多中国人一样,对陈梦家的死亡表达了惋惜与悲痛,而《甲骨文》的出版也算是对陈梦家最大的缅怀了。

五、结语

海斯勒懷着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古文字学的强烈兴趣,采访、记录了关于与殷墟甲骨相关的历史人物与事件,写就了这本厚重的《甲骨文》,完成了一次探寻神秘他国的文化之旅,也揭开了许多尘封已久的历史。出于兴趣与现实的考量,他选择了一个广为人知又不为人知的陈梦家作为叙事对象,采访了“汉字拉丁化”、“陈梦家死亡”等历史事件相关的人物,潜意识地表明了他面对这些历史事件时的个人立场与选择,也为包括中国读者在内的世界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历史事件真相的新的途径,从这一点上看,此书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注释:

另外两部为《江城》(River Town)和《寻路中国》(Country Driving)

Hessler, 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 Back cover page.

卢秋莹:《甲骨文》译介,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封底页。

Hessler, Peter.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5.

Ibid,p.225.

Ibid,p.243.

Ibid,p.244.

罗昌智:《陈梦家:延伸中国新诗的诗美之路》,载《名作欣赏》,2009年第10期,第90页。

Hessler, Peter. Oracle Bones: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8.

李敏生:《不能忘却的纪念——陈梦家反对汉字拉丁化的历史意义》,载《汉字文化》,2006年第4期,第94页。

同上,第93页。

Hessler, 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53.

Ibid,p.418.

Ibid,p.416.

转引自汤志辉:《“运动”中的陈梦家》,载《粤海风》,2015年第3期,第79页。

Hessler, 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4.

转引自汤志辉:《“运动”中的陈梦家》,载《粤海风》,2015年第3期,第79页。

同上,第79页。

Hessler, 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4-225.

Ibid,p.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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