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天使”形象分析

2019-09-08 11:38吴桓球
北方文学 2019年24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天使

吴桓球

摘要:本文借助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关理论,通过对华盛顿·欧文的一个作品《乡村的骄傲》中女主人公形象、恋爱的态度和话语权利的解读,发现欧文笔下这位所谓的天使女子不过是被男权意识和话语体系所扭曲异化的不真实形象而已。

关键词:女性主义;天使;《乡村的骄傲》

《见闻札记》是“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最伟大的文学成就,创作于1819—1820年间,收录了欧文的散文及短篇故事集。其中的故事是依据美国和德国的民间传说写成的,以幽默睿智的文风见长,而散文大多以作者旅英时目睹的英国景色和风俗习惯为背景。(1)欧文向往田园生活,向往古代淳朴的风土人情,英国那宁静、优雅的田园风光最能激发他的遐思和冥想,字里行间常常浸透着一股忧伤和怀旧的气息。《乡村的骄傲》(The Pride of the Village)正是《见闻札记》中的一篇,文体风格介于故事与散文之间。描述了作者在经过英格兰一个偏僻乡村时听到的一则其实的故事。全篇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正如作者所说,“与时常听到的相类似”:纯真美丽的农家少女爱上了英俊潇洒的贵族军官,但由于地位悬殊加上军令难违,军官无情地弃地而去,最后,少女因伤心忧郁过度而死。故事虽真实的,作者却只是从别处听来,未曾亲眼目睹。然而经作者细腻温婉的文笔娓娓道来,故事中少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2)凡阅读过《乡村的骄傲》的评论家往往把焦点投注在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敏锐的洞察力,强调作者细腻、传神的表现手法,褒扬作者有着一颗善良、敏感,对妇女倾注了无限热忱、关怀和怜悯的心。认为作者成功地把握了少女微妙的心理特征及其在神情和动作上的表现,加上描写细致入微,富有感情,整篇文章深深地牵动着读者的心弦,使人久久不能平静。而对故事的女主人公,则冠之于美丽善良、纯洁温柔的天使,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至于故事的男主人公——贵族军官,作为如花少女夭折的直接杀手,现有的研究往往忽略,几乎没有任何的评论。所以笔者拟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重新解读探讨欧文的这篇散文式故事《乡村的骄傲》。

吉尔伯特和古芭在女性主义经典《阁楼上的疯女人》中指出(3)男性文化传统为妇女所设定的形象就是“天使”和“魔鬼”两类。天使类的理想女子是被动的、顺从的、无私的、奉献的。她们往往美丽温柔、贤良淑德,无怨无悔,为爱献出生命。在父权制文化传统中,男性是权威,女性被视为是低人一等的“第二性”,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话语,成为按男性期望和设计而产生的、囚禁在男性文本中的人物和形象,无论是天使还是魔鬼,都是被男权意识扭曲和异化的女性形象。欧文在《乡村的骄傲》中也正是依此标准来设计女主人公——一位温婉可人,生来就是被男人疼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首先体现在女主人公的形象刻画方面。欧文通过对女主人公——乡村少女在与男主人公——贵族军官的初见、再见和永别的几个场景细腻传神而动人的描写,凸显了男性作家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形象——百依百顺的柔情天使。作者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这位被称为“村中的美人和骄傲”(4)的乡村少女(凡引用原译文部分均来自涂莎丽所译,下文同,不再另注)。她具有“与生俱来的优雅与柔弱的气质”,“双颊绯红,面露微笑,带着少女的羞怯和欢愉”,军官初见少女即为之倾倒。尔后两人进入热恋阶段,少女与心上人在一起时,“她总是无比陶醉地倾听着他的谈话,于无声的欢乐中目光低垂,因热情而双颊泛着红晕;或者,即便她因钦佩他而大胆地向他投去羞涩的一瞥,也会旋即将目光移开,一想到自己配不上他,她就会叹息、脸红”。她面对高谈阔论的军官,是多么的膜拜顺从,但读者都心知肚明,这些膜拜顺从一方面源于少女的无知和对爱情的盲目,当然更少不了男主人公天花乱坠的夸夸其谈和居高临下式的连哄带骗。即便是到了女孩弥留之际,两人的永别时刻,“她…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微笑向他俯视,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少女仍带着“一副天使般的神情”,让读者情不自禁为之扼腕叹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在男权话语体系中,妇女不能有、也不允许有主体性、自主性和创造性等自我意识。肇始于《圣经》中的夏娃,到中世纪以来男性文学传统中包括但丁、弥尔顿和歌德等人的作品中女子的天使形象,所有西方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都是由男人和为男人所创造的,她们只是男人的头脑、肋骨和智慧的产物或附属。(5)这种形象在19世纪文学作品中达到了极致,欧文的成名作《见闻录》也概莫能外,上述对《乡村的骄傲》中的天使般美丽的殉情少女的分析,可见一斑。另外,欧文还刻意突出少女不食人间烟火、为爱而生的纯情天使的形象。她对初恋情人“的依恋带着某种盲目的崇拜。她视他为上层人物,崇敬不已。”在与军官的交往中,少女“平生头一次如此强烈地感悟到美好与崇高而迸发出来。有关等级及贫富间的差异,她从未考虑过。从乡村社会到她已习惯了的社会中,在才智、品行与举止间的差异使得这位军官在少女心目中的地位陡增。”沉浸在爱河中少女,多么天真无知,生活中就只有她的恋人,所以一旦军官告诉她即将离别分手的消息时,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重重的把她击倒了,“那可怜的姑娘所遭受的打击,造成了她整个理想世界的毁灭,这实在是太残酷了。起先,昏厥和歇斯底里震撼了她柔弱的身躯,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令人日渐憔悴的忧伤。”可怜的姑娘就这样为情所伤,为伊消得人憔悴,一病不起,如花年华就这样步步迈向教堂的坟墓。而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军官自始至终都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视彼此之间的恋情是“漫不经心的”,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来自有贵族头衔的亲戚们的偏见,及他对高傲而固执的父亲的依赖——所有这些都不允许他有结婚的念头。”如此一来,一位纯情无暇、生来就是为着被男人爱抚呵护的天使少女呼之欲出。

其次,通过对比男女主人公对待这场恋爱的态度和分手后的不同情形,进一步凸显了男权意识和话语体系建构下女子的所谓天使形象。欧文的这种建构过程突出表现在有着天壤之别少女的痴情、自我牺牲与军官的寡情、自私唯我的比对上。客观来看,根据全文描述,本故事中少女郁郁而终走上殉情的终点,全是男主人公——一个玩世不恭的贵族军官一手造成的。起初军官就抱着一种逢场作戏,不考虑后果的态度与少女交往。“他以一种青年军官玩弄纯朴乡下人时的惯常手段不假思索地向她大献殷勤。”后来,随着交往的深入,少女已深深而盲目的爱恋着他,此时的军官“甚至只字未提爱情,但如此一来却比使用语言表达更能让爱意意味深长,他的倾慕之情以一种微妙而无可抗拒的方式传达到了姑娘的心里”。生长在乡村殷实家境的少女,对军官一片情深,“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爱着,极少去探究是什么样的激情如此与日俱增并引起她的千般思绪、万般情愁”,“有他相伴时,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他离去后,这刚刚过去的最近一次的幽会情景在她脑海里,老也挥之不去。”而军官则继续着做戏“一道漫游于绿荫小道和乡野美景之间。他教她领略大自然的新奇妩媚之处;他用彬彬有礼、教养有素的语言,以极具魅力的浪漫和诗意,在她耳畔缓缓倾诉。”深深坠入情海的少女无法自拔,“她的那位年轻倾慕者的骑士风度和身着戎装的飒爽英姿,或许在初遇时令她着迷,但并非只是这些就俘获了她的芳心。她的依恋带着某种盲目的崇拜。她视他为上层人物,崇敬不已。……有关等级及贫富间的差异,她从未考虑过。”那么军官又是怎么样的呢?一方面“他已开始沾染上一些轻浮的习气,因为他时常听到军中的同僚们吹嘘着他们在鄉村的猎艳成果,他也思量着,要赢得男子汉气概的声誉这种情场上的胜利必不可少”。虽然“他尚未因为漂泊、浪荡的生活而变得十足的冷酷和自私”,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发现自己情不自禁的爱上了这位少女,难以自拔,从最初的捧场做戏到现在的假戏真做“他曾试图将上流社会中男人们无情无义的成千上万个例证用来坚定自己的信念,也曾试着用旁人在谈论女性贞操问题时流露出的冷漠、嘲弄与轻浮的态度来冷却自己炽热而浓烈的情感,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内心的这种挣扎随着部队调拨兵团到欧洲大陆的命令下达而结束。经过一段时间的极度痛苦彷徨之后,在一次晚间散步途中,他才告知她离别分手的消息,可怜的少女自然难过得哭泣了,“他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柔软双颊上的落泪”,并“冒昧地提出要她离家出走,做他前程中的伴侣。”结果遭到少女的“悲痛欲绝”拒绝。读到这里,读者不禁奇怪了,少女为何不跟恋人私奔?除了当时社会传统不容许之外,更多是父权制的传统禁锢使然,在父权意识统摄下的审美看来,只有服从命运安排、柔弱温顺的女子才真正符合男性作家梦中情人的标准,男权意识中的天使女子是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因此出现了少女拒绝私奔而最后郁郁而终的殉情悲剧。在与军官分手后,少女一病不起,她也知道将不久人世,虽然“在她那温柔的胸怀中曾经存有一丝对恋人的怨恨”,到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也已是荡然无存。她不会心存怒气。于悲哀与柔弱之时”,她给他写了一封措辞简洁的诀别信,告诉他“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并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些都归因于他的行为。”同时在信中她向他描述了自己所遭受的种种痛苦,但在末尾她却说“在没有把自己的宽恕与祝福送给他之前,她是不会安然离去的。”由此少女在生命的最后,还是那么一往情深,柔情款款,原谅了军官对自己所犯下的类似于“杀身”的罪行,把男权话语体系下“天使”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而军官在分手之后,虽然他也偶尔会想起乡村少女,但“新的景色、新的欢乐、新的同伴,很快就驱散了他的自责,熄灭了他柔情的火焰。”直至收到她的诀别信,在女孩临终的最后一刻,“一位骑士朝着农舍疾驰而来——他在窗前下马”,“他冲进屋子,飞快地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于是悲痛欲绝地扑倒在她的脚下”,而此时的她仍然用微笑天使般的神情表达对他的原谅和爱意:“她试着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她的双唇蠕动着,仿佛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微笑向他俯视,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最后,本故事通过剥夺女主人公的话语权利来塑造男作家心目中的天使形象。纵览全文可见,故事中的她从初次见面到热戀,作者除了对其温柔微笑、娇羞顺从等神态描写外,就是她不言不语的倾听,此外再无任何她的话语描述。“她总是无比陶醉地倾听着他的谈话,于无声的欢乐中目光低垂”。而军官的言语则无处不在,“他教她领略大自然的新奇妩媚之处;他用彬彬有礼、教养有素的语言,以极具魅力的浪漫和诗意,在她耳畔缓缓倾诉”。她就如一头温顺沉默的羊羔,“依偎着他的臂膀,眼中闪烁着毫不自知的爱的光芒,倾耳聆听着他的述说”。即使在军官向她提出无礼要求时,“她,没有哭泣——没有爆发责难——一声不吭——然而,像见到毒蛇似的,她惊恐地向后退缩,用刺透他灵魂的、万分痛苦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在悲痛欲绝中,她双手交又紧握,逃也似地向她父亲的农舍飞奔而去”。在临死时,“她的双唇蠕动着,仿佛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的微笑向他俯视,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仍带着一副天使般的无言的神情。诸君读到这里,自然会想到所谓的“无言的温柔”,欧文笔下这种不言不语、无怨无悔、默默承受的天使女子跃然纸上。波伏娃从存在主义理论阐发了文学史上五位经典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后指出,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美丽多情,深切地爱着男主角并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对于这些男性作家而言,“理想的女性都最确切的体现了向他显示他自己的他者。”(6)在男性话语体系中,妇女不能有、也不允许有主体性、自主性和创造性等自我意识,不能有自己的言说。那些敢于进行言语反抗,申诉自己意愿和不满的女子,拒绝无私奉献、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的、拒绝男性传统为她们设定的顺从角色的妇女都是魔鬼,欧文笔下的经典名篇《瑞普·凡·温克尔》中的温克尔太太,不满丈夫终日的无所事事,为了养活子女而奋起反抗,数落唠叨丈夫的不是,结果成了家喻户晓的“悍妇”典型,是魔鬼妖女的代名词。(7)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8)用语言表达和交流情感思想是人类最本质的机能,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本质特征,在男权意识主导下的作品中,女性往往被剥夺基本的话语权利,她的种种情感、欲望都被压制,无法宣泄,女性永远是以完全相对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只是体现男性的他者,所以没有话语权的女性永远是不能言说,无法证明“我在”的一个他者形象(9)。

借助女性主义的文学批评视角,通过对欧文作品中短篇故事《乡村的骄傲》中少女形象的剖析,比较少女与军官对待恋爱的迥异态度,继而分析文中少女的无言失语状态,重新解读欧文作品中这一传统的天使女性形象,试图解构以男子为中心的创作、阅读和批评的规范,发现其中所谓的温柔天使往往是被男权意识和话语体系扭曲、异化的不真实形象,为重新审视19世纪、20世纪文学作品中出现在男性作家笔下的“天使”形象提供参考借鉴。

注释:

(1)(2)涂沙丽 肖丽 涂朝莲主编,《华盛顿·欧文作品导读》,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93页;《乡村的骄傲》,涂莎丽译,第198-206页。

(3)张岩冰: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页。

(4)涂沙丽 肖丽 涂朝莲主编:《华盛顿·欧文作品导读》,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乡村的骄傲》,涂莎丽译,第198-206页。

(5)张岩冰: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63页。

(6)[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289页。

(7)陈钦武:《从<见闻录>中的“志怪”看华盛顿·欧文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国外文学,1996年第1期。

(8)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6页。

(9)[法]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266-2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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