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婵
没人记得驼子什么时候来的田边村,操着一口说不上来的外地口音,但是这些年也慢慢被同化了。那佝偻的腰活脱脱像虾米,他的视力也越来越不济了。
“驼……噢,叔,记得上城的时候帮我把药买了。”
“晓得,晓得,尼群地平片两瓶,日期要新的。别以为我老糊涂,忘不了。”驼子那笑着的脸蹙缩得像一枚核桃,一口烟熏的大黑牙特别扎眼。难怪他这么多年也还是老光棍一条。
驼子在村里敬老院旁边盘了个小门面,说是小门面,其实应该不超过五平方米,说是盘下来的吧,也算不上,因为村上干部也懒得要他交租啥的,只要一个月象征性的给几块伙食费就够了。
驼子是个赤脚医生,凡是有孩子发烧咳嗽啥的,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给驼子送去。
在我印象中,驼子治病就是万金油式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药,稍微稀奇一点的就得上城里头的时候捎回来。
驼子视力不好,每次都要摩挲着看瓶子上一行行小字,眼睛鼓得圆圆的,人家不耐烦了:“晓得你要日期最新最便宜的药,喏,都给你单独放着的。”驼子每次带药回村来,就象征性地多收一两毛钱。东一家西一家,凑够他往返那几块钱路费就心满意足了。遇上多的时候,还可以额外买一包最便宜的相思鸟烟。
人家说,驼子你是不是傻,跑得要死要活,钱挣不到一个,涨价都不会么?驼子说,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现在也蹭上国家粮吃吃了,敬老院管吃管住,哪里还用愁啥。
他对钱没有什么概念,花钱的地方更是没有。
田边村山清水秀,长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在别人看来就是一文不值的杂草,但是在驼子眼中,那可是万金不换的宝贝疙瘩,捣鼓捣鼓都是好药材。驼子会做一种自己独创的药膏,对我们来说都是童年的噩梦,确实能药到病除,但是味道难忍受不说,还会留下一个黑糊糊的印子,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块黑斑,会让小伙伴追着满村子嘲笑。
“哟!你又去看驼子了吧!哟!牛屎斑,够带劲呀。”
这个黑乎乎的印子要一个多星期才能消除。
小伙伴说驼子的背里面有驼子毒,能药死耗子。
有时候驼子上城里,会带一些黑糖黄糖回来,他喜欢拿那个熬梨子喝。田边村的梨子不是啥稀罕物件,跟主人家说,我摘你家俩梨子呀,主人家头也懒得抬,这不打紧的东西还用得着费口水说么?
小孩子喜欢围着驼子要糖吃,但是又害怕中传说中的驼子毒。驼子好像看出小孩子们的心思,把一颗糖放进自己的嘴巴里面,吧唧吧唧起来,松动的牙齿仿佛都要摇起来。孩子们一看没事,就一哄而上,抢着要。
“慢些,慢些!”驼子分完糖,想起也没有给自己留几颗,晚上只能吃俩梨充数了,糖是没有了。晚上敬老院里面就能听到久久不停的咳嗽声。
驼子太惯着这帮小孩子了。记得有次毛细坨拿了十块钱对我们炫耀,那时候十块钱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打完鸟又玩石子,各种摸爬滚打,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十块钱里面的金线给弄掉了,找也找不到。
掉了金线,多大面额的钱都是破纸一张了。
“你等着张二妈把你的狗腿子打瘸吧!闯下大祸了吧!神气你!”一个个幸灾乐祸。
毛细坨眼泪都要出来了。
“要么,你去骗骗驼子,他视力又不好,到他那里花掉,神不知鬼不觉。买一瓶风油精,完了回家给你妈讲,你讲你脑壳痛得很。”一个贼溜的小娃出了个馊主意。
“这不好吧!”毛细坨犹犹豫豫。
“看你是想吃竹笋炒肉了?你妈的彪悍样子你不晓得?”
权衡之下,毛细坨决定昧着良心做一回坏人了。
驼子视力不好,在手上反复摸着那张十块钱,从架子上拿了一瓶风油精给毛细坨,找了他九块七毛钱。毛细坨的手心都渗出汗了。
他嘴巴一次次张着,又默默地闭上了,内心隐隐的不安。出门的时候,听到驼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没想到有个多事的小孩告诉了张二妈,毛细坨就得了一顿暴打。
“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黑心眼的娃,良心遭狗吃掉了。你不记得上次你爹口里长疮长泡,越长越大,气都出不了,差点没被活活憋死。不是驼子来了,拿那个锯齿的叶子割破,老命都没了。驼子救了你爹一命,一分钱都没要,自己瘸瘸拐拐还走了这么几里地。”
毛细坨怀里揣着十块钱,还抱着一个老南瓜,低着头大气不敢出。走到敬老院的小诊所,毛细坨羞愧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哑了喉啦你!”又一竹条火辣辣地打在屁股上。
“哇!”毛细坨只知道号,更加吐不出一个字来。
“啊,那个,叔,上次是孩子不懂事,拿了个坏钱,现在给换回来。”孩子不懂,但是大人晓得:越是视力差劲的,感觉就更真切,毛细坨那些把戏,根本糊弄不过去。驼子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愿意当面戳穿。
“啊呀,哪个钱呀,你看我近日子去了几趟城里,钱都花掉了。你看我这里,一张十块的钱都没有的。”驼子还故意打开了装钱的匣子,里面只有零零散散几张毛毛钱。
张二妈也不好再说什么,晓得拗不过,只得再三赔礼,说什么也要留下老南瓜。
“使不得,使不得,有罪,有罪。”
每次别人送东西给驼子,驼子都反复说着这几句话。驼子下地干活不成,那虾米腰风一吹就要倒的。这家给一把葱那家给几棵菜的,遇上哪家打工挣了钱,有时候还送半截苞谷秸秆熏的老腊肉,黄澄澄的直冒油水。驼子经常把“有罪”这句口头禅挂在嘴上。
驼子虽然一副好性子,但也有倔驴脾气上来的时候。
那回,村里捉了一个偷鸡贼,抓到的时候,这蟊贼手里满满当当拽着十几只大肥鸡。这个贼娃子自己踩到别人家的水井盖子上,“哐当”一声,在夜晚格外刺耳,被抓了现行。几个青年小伙子也不管手脚轻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他嘴角的血汩汩地流下来。
“哎呀!这不是我们家的芦花鸡么,晓得我喂了好久的谷子,好吃好喝伺候起,你这贼娃子倒是一锅端了。”某大婶气鼓囊囊的。
“打死算了!”
“对的嘞,不然真以为咱好欺负!”
群情激奋,一些村民跃跃欲试,邻村就有打死小偷的先例,你一拳我一脚,最后也不知道该算在谁头上。
“打,打,打,有什么好打的,贼娃子不是人嘞!”人群里传来一声格格不入的吼声。
是驼子,平时温顺得像一头小羊羔的驼子。人家小孩子平时朝他扔个石头,他都绝对不多骂一句的。
“你们空披着人皮,造了活孽。人家贼娃子家里就没有爹妈,没有小孩,要是有其他路走,哪个愿意做贼娃子!打死人,你们怕是要遭天谴了!”驼子气得满脸通红。
这时,事主大婶想了想,说:“哎呀,算了,鸡也是几个鸡蛋变的,费点米水,块把钱的事情,算了!”
这句算了,其实是给驼子的,毕竟这些年也没少麻烦人家。平时自己家里鸡蛋攒得多了,也会三个五个的给驼子送去。
“你家一个鸡块把钱,你数学学到屁眼了!”
“我爱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今天把这鸡白送给贼娃子,也跟你没有一分钱关系。”大婶这会儿也想开了,要是闹了人命,自己首先吃不了兜着走。
“呸!这死驼子,真是个滥好人!”
……
后来那个贼娃子被乡政府喊的人带走了。驼子生了很大的气,大家好像有一个星期左右没有见到驼子在路上溜达了,之后再见到他,又是满脸笑眯眯的了。
后来有一天,村子里面开了几辆车进来,看到的人都说了不得,这驼子是交了好运了。他虽然是个老光棍,父母兄弟早没了,不过还有几个混得有模有样的侄儿,说是外面做大生意挣得盆满钵满。现在回来寻驼子,驼子怕是得回去享福了。
驼子老家在洞庭湖过去还有三四小时车程,那边的风俗怪很,说是大伯死了,烟酒茶水都得侄儿负责出钱,这绝对是开销的大头,亲生儿子反而落得清闲。
驼子一生无儿无女,侄儿肯定是得包罗天地了。
驼子没有走。他说在这里生活习惯了,城里的大鱼大肉倒是不合胃口,自己一天三顿清茶淡饭就足够温饱了。
后来驼子死在自己那个小小的赤脚诊所里面,死的时候七十多岁。村里晓得消息的人都去了,老幼妇孺都出动,说送他最后一程。半辈子都在这里,孑然一身的驼子,走的时候居然是最热闹的。
驼子已经说不出话来,颤颤巍巍从兜里拿出一包钱来。在田边村的习俗里,死者为大,这最后的“发达钱”是要平均分给每个子女的。驼子的钱该给谁呢,村支书拿着这破破烂烂的纸包犯了愁。驼子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敬老院的方向,村支书说:“给敬老院添置些桌椅板凳,可行?”驼子点了点头。
后来,敬老院前面新修了两个花坛,添置上了一年四季的花草,还加了两条黄铜的长椅,这在村子里可是稀罕物件,孩子们也更爱去那边玩耍了。
“发达钱”还剩下了一千多块,村支书想拿它来修路,但是实在差得太远。后来村民们也自发捐了钱,一条两个车道宽的水泥马路就热火朝天地修了起来。偶尔,走在这条路的行人,会念叨驼子几句。
驼子的葬礼上,村里唯一的研究生写了一篇悼文,村支书当众念了出来,眼眶都红了。村里最有文化和最有权势的人都来了,驼子这个异乡人的身后事也算风光了。
驼子的本意是埋在这里,这里的人和事都是他最熟悉的,风雨几十年了,村里也腾出了一块前有水后有山的风水宝地给他。但是拗不过他侄儿落叶归根的说法,驼子的遗体最终还是被葬回了老家。
“这一两天的车程,天遥地远,驼子不会臭了吧?”
“不晓得。”
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被抓了壮丁,病了被抛弃在了这里。也有人说,驼子是参军打仗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后来也就没有办法回家了。但是谁也无从考证。
在敬老院的一角,曾经的小诊所里面,还留着一块小小的灵位牌,上面赫然写着:“田边村村民谢公昌明老大人之灵位。”时间一久,上面都沾满了蜘蛛网和灰尘。
每逢刮风下雨,村民头晕脑热,想要再让驼子给掐掐捏捏,恍然才想起驼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驼子活着的时候,可真的是个好人嘞!”没有谁再说他是个滥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