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间
卢志荣先生的作品,一如他的人。平静、和蔼,有深邃和充盈善意的眼睛,短发似乎有些矮卷,每次见到时的围巾雪白,总是衬托出他的皮肤黝黑,在走向博物馆屋顶的路上,他行走在大家之中,却似乎独自而行,不徐不疾,从容而又淡然。
我之所以在这里花费笔墨说这些,是因为我最近想到,画如其人,设计,又何曾不是如此。我在写了很多的所谓评论文字以后,当你面对一个优秀、成熟的艺术家或设计师,深感习惯理论表达的贫乏和无趣,好的作品,总是弥漫你的全身,需要你用肾上腺和呼吸来感受。
卢志荣的气质是内敛的、缄默的,但很独特,因为他又呈现出一种哲学的和诗性的从容,这在今天我认识的艺术家中很少见,在熙来攘往的中国,满眼都是急于表达的人,成功和争取成功的设计师更是如此,他们的作品也大抵这样,直接、炫耀、粗暴,不少还故弄玄虚,而卢志荣的作品和人却正相反。
我后来才知道卢志荣是从希腊走来的设计师,我想象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定居雅典时,是怎样无数次盘桓在那些伟大的历史遗迹之间,落日余晖的踟蹰中,历史的荣光,政治没落的但是思想依然辉煌的文明,千年以后,遗迹就是“遗产”,既是我们连接往昔的通道,也是对未来的选择。在他承担的新卫城博物馆[New Acropolis Museum]项目中,“卢氏成功地将这项繁复、极讲究技术的要求化为两面墙壁展开的诗歌,两墙之间的连串空间成为了古代神话英雄雕像的安身之所。他众多的作品均印证着这种敏锐的触觉、寻求解决方案的坚毅,以及很多时候把解决问题巧妙地转化为创作意念。”[THE SILENT WORLD OF CHI WING LO PANAGIOTA DAVLANTI]
图1 新卫城博物馆,1991年-2001年
图2 《文房新语》组合,2016年,刘光佩 摄
“进化”是我从他的设计中看到的隐匿的词汇,无论是思想,或是艺术,世上造物,绝无开天辟地的独创,这是历史脉络的魅力,也是每个艺术家自我创造的开始之处。形态、结构、技术,空间的意象,无不如此。进步和变化之中,无数智慧沉浸其中,学会传承并在机缘中延展,需要尊重、认真,因而“沉默”,卢志荣的设计和艺术弥漫着非同寻常的“沉默感”,线和面,质朴到无形。我曾想用道家或禅宗来形容他的作品,但马上制止了自己,也请观众不要试图以华人或中国文化影响来解读它,好的艺术家,处处充盈着对文化的敬意,但永远是自己作品的言人。
我很赞同艺评家特兰堤[Davlanti]在《卢志荣「合一」宏观与微观世界的缄默》中提到他的作品的思想来自“如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查尔斯·雷尼·麦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彼得·贝伦斯[Peter Behrens],瓦尔特·格罗佩斯[Walter Gropius]等所倡导的‘总体设计’[Total Design]思想之延伸,卢氏在这理念上,进一步融会着古今智慧与感悟,以彰显简约的生活为本质”。特兰堤的这个发现角度很重要,很少有人从“总体设计”的角度把上述的这些人联系起来,而这正是卢志荣艺术思想最值得追溯之处。我想它应该来自瓦格纳的“总体艺术”[Gesamtkunstwerk],瓦格纳认为人是身体、情感和理智的综合,真正的艺术应该三者统一,视觉艺术归于眼睛,声音艺术归于耳朵,舞蹈归于身体,情感发展为理智,就产生了诗,综合起来就是所谓的“总体艺术”。总体艺术要求的“人”是全能而自由的,反过来设问,艺术也应该是全能而自由的。瓦格纳的“总体艺术”提出后影响深远,也受到不少误解,但从设计与社会、人的角度观看,恰恰是综合社会、文化、人等诸种因素最佳的总体体系思想。
图3 “无华·卢志荣作品展”8号厅展览现场
图4 “无华·卢志荣作品展”8号厅外廊展览现场
卢志荣在欧洲接受了现代言义的熏陶,但不能给他贴上“现代言义”的标签,现代言义在后现代之后的今天,已经重现它的价值,但卢志荣的缄默到“无华”的艺术和设计,使他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一位空间和物像的智者,而不是某种艺术流派,他的作品语言简洁而又特别,方圆中间的寓意意味深长,又岂是风格二字所能概括;他的作品中的少而又少的色彩,必须与环境和行动其间的人才最终完成,这不是虚幻之词,而是他内心早已营造的图景。
“无华”——卢志荣作品展,是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开馆以来首个华人设计师和艺术家的作品展,它的含义非同寻常,这不仅是卢志荣先生卓越的个人设计成就使然,而且在设计史的语境中,中西设计之间、文化之间,甚至在对民族言义、现代言义的反思讨论,都具有“镜像”的价值。技术与艺术,空间和叙述,一切都在精妙的必然之中,我期待着展览能够获得中国设计界重视和欢迎。
2019年3月5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