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承玉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学报编辑部,浙江 绍兴 312000)
新中国七十年见证中国人文社科学术事业的兴盛、发展,也见证中国文学研究在参与民族文化建设过程中的不断深入和自觉,及与世界汉学界的跨学科互动。南明文学,是七十年中国文学研究的这样一个新兴学科。
所谓“南明文学”,指产生于南明实在时空(1644—1683,含弘光、隆武、永历、鲁监国和郑氏延平郡王国)和衍生自南明精神时空(南明实在时空之外、之后),由南明殉国忠烈、遗民和贰臣等共同书写的各体文学,是中国文学明清之际衍变的关键所在。以南明抗清及其失败为关键环节的明亡清兴,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和民族冲突。文学史家陈伯海在《中国文学史之宏观》中指出,中国文学史上先后出现过三次高潮,它们都发生在历史的转折关头,继周秦之交、唐宋之交之后,“第三次则在明清之交”,“整个古典文学到了总结的阶段”[1],大变革的时代,促成文学创作的重大突破和繁荣。刘梦溪在《〈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总序》(1996)中也说:“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学术流变,有三个历史分际之点最值得注意:……如果说先秦诸子和晚清各家是用舌和刀、纸和笔来表达思想,那么明末清初的知识阶层则是用血和泪来书写历史的册页。”[2]作为既“用血和泪来书写历史的册页”,也用“纸和笔来表达思想”的明末清初知识阶层心灵书写的主体,南明文学因而潜藏极为丰厚的研究资源和重大研究价值,从而召唤关注中国文学衍变和中国文化传承学者的研究。
以改革开放之前或者说“文革”为界,七十年中国大陆的南明文学研究大致可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南明文学研究可以说是不甚自觉,往往蛰伏、混杂于“明末文学”“清初文学”“遗民文学”“爱国文学”等范畴中的研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至文革爆发前,大陆的南明文学研究依赖20世纪初以来陈去病、章太炎、朱希祖、谢国桢、柳亚子、邓之诚等对南明史事的整理发掘和对南明文学家别集的搜罗刊布,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辟中华民族独立自主新纪元的时代主题,一大批学者围绕“人民性”“民族性”,兼及进一步弘扬反清民族民主革命的话题,对南明时期的领袖人物如郑成功,南明殉国忠烈人物如夏完淳、张煌言、邝露,以及顾炎武、吴嘉纪、钱澄之、陈忱、李玉等一大批南明遗民文学家其人其作展开多方面的个案研究。如1960—1962年,发表有关郑成功的论文4篇,分别是《羊城晚报》1960年8月31日刊曾瘦鹤《郑成功的一首诗》,《福建日报》1961年4月18日、10月22日先后刊洪涛《郑成功的诗》、一苇《关于“郑成功的诗”》,《长春》1962年第11期刊陈文超《延平浩气千古存——读郑成功的诗》。1956—1961年,发表有关夏完淳的论文也有4篇,分别是洪涛在1956年8月8日《新华日报》发表《记诗人夏完淳》,白坚在《文史哲》1957年第11期刊《夏完淳的诗》,《雨花》1961年第11期刊《夏完淳》,《新华日报》1961年10月19日刊《笔椽胆斗说完淳》。1950—1959年,发表有关陈忱的论文也有4篇,分别是1950年第4期《戏曲报》刊赵景深《〈打渔杀家〉与〈水浒后传〉》,1956年7月1日《光明日报》刊徐扶明《〈水浒后传〉作者陈忱的爱国思想》,1956年第9期《文艺学习》刊成伯泉《陈忱和〈水浒后传〉》,1959年12月《文学遗产增刊》第7辑刊熊德基《陈忱和〈水浒后传〉》。分别在1956—1965、1958—1963、1958—1962年,所刊有关顾炎武、吴嘉纪、李玉论文,更多达不少于12、9、19篇。这些研究都对南明文学的“人民性”“民族性”颇多着墨。如马汉麟分析顾炎武的南明情结诗歌提出,“顾炎武的悲愤正是当时南方人民一般的悲愤”,“不可征服的中华民族的百折不挠的战斗传统又一次在顾炎武的诗里得到了深刻的体现”[3];钱澄之诗歌“比陶(渊明)诗更可爱之处”,因为“他是一个杰出的人民诗人”“要求他的儿子摆脱剥削生活,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4];张凫西以恍惚遗民与贰臣之间的身份受到重视,在于“他能够从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宝库中取得珍宝”“采用了民间鼓词艺术的形式”[5]。《羊城晚报》1963年4月16日刊吴有恒《张煌言的绝命词》,《福建日报》1962年10月11日刊张宗洽《黄道周夫人的诗》,开启南明“绝命词文学”和南明女文学家研究的先河。
在诸多一般研究中,还出现完全打破文、史、哲藩篱的三位卓越大家,尽管其成果当时未尽“见光”,却为南明文学研究后来进一步的发展,特别是向海外的辐射,奠定坚实基础。一是历史学家陈寅恪在1954—1963年间完成,以笺释钱柳因缘诗为关节,意在“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书稿直到1980年才以《柳如是别传》为名出版的复明运动相关文学研究。这一研究展示中华民族抗争精神史上惊心动魄和悲壮苍凉的一幕,成为“从新的角度写就的南明史”和“用血泪写成的色调全新的明清文化痛史”[6];其“宏大叙事”与细处入手的统一,熔史才、诗笔、议论于一炉的文备众体,为后来的南明文学研究树立极高典范。其二是历史学家谢国桢对南明史的研究和含南明文学史料在内的晚明史料扩大整理研究,成果分别以《南明史略》和《增订晚明史籍考》为名于1957、1964年出版。在《增订晚明史籍考》前言中,他提出:“明末清初,在我国历史上是一个大动荡时期。……在这时期里,出现了明末农民大起义。又由于清军入关和南下,激起了广泛的抗清斗争。社会经济亦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反映在上层建筑领域,明末进步的学术思想家则提出民主学说。当时有心人士,为了记载这一段英勇悲壮、可歌可泣的事实,曾写下了无数辉煌灿烂的篇章。”[7]这部有关南明文献之文献被权威论者认为,“不仅是研治南明历史的钥匙,也是研治自万历至明亡这一时段历史的钥匙”[8],当然也可视为研治南明文学史的钥匙。三是文献学家钱海岳1944年撰成初稿,1950—1965年用十五年时间修订完成[9],书稿直到2006年才由中华书局分14巨册出版,对南明时期全部历史包括文学史的《南明史》研究。这是第一部以传统纪传体正史方式,对南明时代予以定位的著作,“可谓现代史学界之‘奇功业’”[10];其总传部分卷九十一至九十三《儒林传》大部,卷九十四至一百《文苑传》全部,卷一百一至一百七《忠义传》约三分之一,加上卷二十九至九十的一般《列传》中相当部分,共列具南明文学家不下三千人[11]。
以南明抗清英雄和苦节士人为主要作家的南明文学,沉淀着不屈不挠的伟大民族精神和深沉民族情怀,也折射出一个民族在特殊时代的审美思考。四十年改革开放,中华民族又走到一个特殊时代,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在对比、对照中不断碰撞、交融的时代,也是在物质技术越加富足便利、价值追求日趋多元条件下,民族文化自信心和民族优良传统不断寻根、确证和深化重构的时代。这个伟大时代,为所有人文社科研究注入强大活力,也把南明文学研究从前期的主要是个案、不甚自觉的研究,推到后期的日益自觉、宏观、整体和学科化的研究;在这个崭新阶段,在既往中国文学或者说明清文学的学科内,作为子学科的“南明文学”,已然初展轮廓。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南明文学研究,以改革开放“第二次”发动的20世纪90年代为界,以是否受到美国汉学家司徒琳《南明史》中译(1992)[12]、大陆著名明史专家顾诚《南明史》出版(1997)[13]、明清史权威何龄修呼吁“南明文学范畴”研究(1998)[14]影响为区隔,大致又可分改革开放初十多年和近二十多年两个时期。改革开放初的南明文学研究主要是自觉地致力明遗民诗的研究和部分南明地域文学的研究。前者代表性的成果有《光明日报》1984年3月20日、3月27日连载白坚《清初明遗民诗人述略》,《文学遗产》1985年第2期刊李广柏《清初诗人卓尔堪》,《复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刊赵永纪《清初遗民诗概观》,《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6期刊刘世南《明末清初的河朔诗派——〈清诗史〉“遗民诗”的一章》,以及钱仲联主编出版《清诗纪事·明遗民卷》[15]等。后者代表性成果有黄海章1987年出版《明末广东抗清诗人评传》,内按“明末广东两位著名的抗清诗人”“死难的抗清诗人”“参加战斗后退隐的诗人”“退隐的诗人”“方外诗人”等线索,初步揭示南明广东诗歌面貌[16]。改革开放初十多年的研究,从研究对象说,宏观、整体性提升迅速(“文革”前的论文极少直接以“遗民诗”为题,检索中仅见1961年11月29日《新华日报》刊《读“遗民诗”偶记》);但从研究主体说,主要还是研究者个别的研究。
近二十多年的南明文学研究得益于自身学术传统的积淀,得益于历史学、艺术学、地方文化、中外关系等邻近学科的研究进展,得益于几种《南明史》著作的传播,特别是得益于何龄修希望深化、拓展南明史研究,公开标举各种“杰出的南明诗人”“生动的南明文学”和“南明文学范畴的小说”,提出“南明岁月虽然短暂,但耿耿丹心、殷红热血却造成了许多文化珍品”,号召对其思想、艺术价值给以专门探讨[14],尤其得益于钱仲联、刘世南、杨积庆、白坚、方祖猷、罗宗强、吴熊和、陈智超、严迪昌、夏咸淳、陈永正、裴世俊、陈祖武、赵园、叶君远、李时人、吴承学、陈书录、郭英德、孙之梅、廖可斌、杜桂萍等中国文学学科内外一大批学者的耕耘垂范,及与何宗美、张兵、潘承玉、张晖、时志明、刘建明、俞国林、李珣、朱雯等的薪火相传,同时也得益于境外的影响,取得一系列重大进展。
这表现在:其一,在研究的自觉性和南明文学的价值定位上,日益清醒。既往中外皆没有“南明文学”概念,早期研究仅有“遗民诗”“遗民文学”等范畴。自司徒琳《南明史》中译、顾诚《南明史》出版、何龄修提倡“南明文学”研究之后,“南明文学”理念日渐深入人心,明确研究南明文学甚至以为标题的成果日见增多,代表性的撰述,先后有陈庆元在《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4期刊《南明金门诗人卢若腾》和1996年出版《福建文学发展史》“南明文学和明遗民文学”专节[17],潘承玉在《学术论坛》2006年第9期刊《一个完整的南明文学观》、《西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刊《南明文学文献的当代传播考略》和2012年出版《南明文学研究》[18],张晖在《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刊《死亡的诗学——南明士大夫绝命诗研究》、《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刊《南明文人的返乡》和2014年出版《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19],刘建明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刊《论南明诗文创作的政治走向》、《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刊《论南明忠君绝命诗涌现的政治合力》,周明初在《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刊《南明词人方惟馨〈菩萨蛮〉的“词史”价值》和敖运梅2017年出版《南明浙东遗民诗歌研究》[20]等。
其二,在研究广度上达到空前的水平。如南明作家研究,上海师大李时人在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明代作家研究”框架内,带领高足完成30多部明代分省、分府作家研究学位论文,把大多数南明作家搜罗进来;孙秋克2010年出版《明代云南文学研究》[21]、2017年出版《明代云南文学家年谱》[22],周雪根2015年出版《明代云南流寓文学研究》[23],加上相当一批论文,从儒/释、土/寓、汉/“夷”等多个层面,还对南明云南文学家进行了广泛考察。又如明遗民文学研究,遗民诗研究视野不断扩大,拓展至遗民词、遗民戏曲和小说等研究,成果有赵园1999年出版《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24],潘承玉在《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刊《清初诗坛中坚:遗民—性情诗派》和2004年出版《清初诗坛:卓尔堪与〈遗民诗〉研究》[25],李瑄2009年出版《明遗民群体心态与文学思想研究》[26],周焕卿2014年出版《清初遗民词人群体研究》[27],杜桂萍在《社会科学战线》2005年第2期刊《清初遗民杂剧的主题建构与叙事策略》与2005年出版《清初杂剧研究》[28],以及赵红娟2006年出版《明遗民董说研究》[29]、姬忠勋在《学术交流》2008年第8期刊《明遗民小说中的“大清”形象》等。南明贰臣作家研究,在诸多论文之外,出现白一瑾《清初贰臣士人心态与文学研究》[30]、刘丽《清初京师贰臣诗人研究》[31]、刘萱《清初贰臣词人研究》[32]等专著。此外如南明文人结社、南明女性文学家等,亦被博采广搜。
其三,在研究深度上也取得一系列突破。如关于南明诗文与南明士人、南明史的关系,张晖的上述论著,以及所发有关南明遗民钱澄之的一系列其他论文,结合运用“以诗证史”“以诗补史”,揭示诗歌保存南明时期朝廷和士人大规模流亡的情景,还用春秋笔法隐含对南明政权的深刻褒贬;进入每个人的生命史,探寻他们在困境中的痛苦抉择和随处可见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以及他们对中国传统死亡文学与返乡文学的悲壮发展。在心灵史、生命史方向上继续研究南明流亡文学和绝命诗,朱雯将关注焦点对准南明女性和南明史“元年”的甲申之变初期,先后发表《明清易代之际的女性诗歌——个人与家国命运的自我书写》[33]《白日忽西沉——甲申(1644)文人殉节及其绝命诗初探》[34]等论文。同属心灵史、心态史研究,高岚从民族人类学视角解剖了南明文学书写的国族认同变异过程[35]。刘建明同样研究绝命诗,但回归基本的忠君主题和这类诗鲜明体现的政治与文学关系,分析南明绝命诗大量涌现背后的忠君殉节文化之历史和现实的“气流”,进而指出权臣党争、皇帝秉政、战事失利等南明政权影响文坛的主要渠道,认为在回应政治干预方面,“南明文学既是对明代文学的延续,也是对明代的创新与发展”。又如关于南明文学的历史地位,潘承玉着重分析南明遗民诗歌、散文在清初的地位,通过审慎考辨指出,清初诗坛存在宗唐、宗宋与性情三派,南明遗民诗人所领属的性情诗派不仅在精神实质上体现时代主旋律,而且事实上成为清初诗坛的主流[36];他又揭开福建遗民李世熊所作《画网巾先生传》遭清初文人篡窃的真相[37],扩大视野提出,以李世熊、彭士望、魏禧、屈大均、王猷定等为节点、百脉贯通的明遗民散文创作网络,在清初文坛同样居于中枢地位[38];吴琼考察万历后期至康熙中后期的文学演变,认为明末文学为个性解放思潮主导,“时代巨变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深沉宏阔、震荡人心的题材,明末文学的自由与自我被大时代图景与心灵震荡替代”,“明末清初文学的繁荣,是一次由明末思想解放运动兴起的、经时代巨变催化而形成的具有强烈风格和内在逻辑的文学现象”[39],虽未采用南明文学的考察视角,但南明文学在明末清初中国文学嬗变中的重要地位,已然有所提示。此外,在南明区域文学和某些题材、体裁研究,若李君明之编年排定南明广东文学家行实[40],时志明之挖掘南明节烈诗人山水诗的独特审美[41],以及有关南明作家、作品的其他诸多研究,也都有比较深的开掘。
近二十多年在南明文学文献的发掘整理方面,同样结出极为丰硕的成果。
另从学术生产的方式来看,近二十多年还逐渐完成从主要是个人长期默默耕耘,到个人默默耕耘与在平台框架内展开研究(学位点人才培养平台、各种社科基金项目资助平台)并驾齐驱的科研体制转变。这是南明文学研究学科化的一个外在表现。
七十年来,在中国大陆的南明文学研究之外,还有境外的南明文学研究。
其中,台港20世纪50至80年代的研究一直比较自觉,因而也成为彼时境外南明文学研究的重心:近二十多年来研究重点从明郑台湾文学,转向并重明郑文学与一般南明文学大家,出现不少颇有分量的专家。欧美(主要是美国)的研究始自20世纪70年代,在二十多年的发展间诞生相当一批名著;日本、韩国的研究则始终是补充。就彼此的关系而言,台港与大陆研究的互动始自1993年“汪辜会谈”正式打开的两岸交流,欧美与大陆互动则还要早十多年。
由于台湾与南明郑氏延平郡王国的历史渊源,由于国民党政府迁台后发起清除日本殖民统治思想遗毒,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运动影响,和后来对欧美新殖民主义的警惕思潮,也由于学术、文化上层早期多来自南明故土这一隐微的身份因素,台港的南明文学研究较之大陆更早具备自觉意识。代表性的论文有:《公论报》1950年6月19日刊黄景良《郑氏时代的台湾文学》,《台湾文献》第13卷第2期(1962年6月)刊毛一波《南明遗诗录》,《新亚书院学术年刊》第8期(1966年9月)刊潘重规《亭林诗文用南明唐王隆武纪年考》,《中国国学》第3期(1974年1月)刊叶英《公忠为国的南明兵部尚书卢若腾》,《亚洲诗坛》第21期(1979年12月)刊香棣方《南明左懋第殉国诗词》,《文艺月刊》第159期(1982年9月)刊李瑞腾《纵死终令汗竹香——南明诗人张家玉的人与诗》等。此间还有一琐细又极重要之事,就是对南明文化造诣颇深的赖永祥在1981年主持编订《中国图书分类法》增订六版时,设置“中国文学—别集—南明(1644至1662)”专类[42],自此,台湾地区图书馆界均接受这种目录分类法。南明文学别集在中国文学别集中取得独立地位,显然以普遍的南明文学研究自觉为学术前提。在研究对象方面,早期十分重视明郑、鲁监国文学研究,近年龚显宗和台大陈昭瑛等集前人之大成,公开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陈昭瑛的论著尤其达到台港南明文学研究的最高自觉。在1993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陈昭瑛提出,“不仅反清复明是汉族伟大的民族解放运动,明郑文学也因其参与了这一解放运动,是这一运动的有机部分而益增其动人的文学价值”,“明郑台湾文学正是民族文学的典范”。她把南明文学分成抗清领袖忠烈文学和遗民文学两大类,指出了作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体现,它们对台湾人民和台湾文学的多方面深刻影响[43]。近二十年来,朱鸿林发现郑经《东壁楼集》,徐兴庆专事考辑旅日南明诗僧文献,廖肇亨全力研究遁入中外禅门南明士人的诗、禅追求以及南明前后海洋文学与中日文学交流,郭秋显挖掘海外几社真相,谢明阳深研明遗民诗学思想,郑毓瑜发掘南明文学家辞赋书写的独特意涵,严志雄考究钱谦益和岭南遗民文学家屈大均,陈永明专研张煌言的作品与思想接受,均向学界贡献诸多重要成果。
西方汉学界,作为深度把握东方世界的一种方式,同时也出于对特殊时代中国个性化民族英雄和文化英雄的感佩,在东西方对抗稍稍趋缓的20世纪70年代,欧美主流学术圈启动对中国南明史及南明文学主要作家的研究,其标志就是密歇根大学东亚系Lynn Struve(司徒琳)197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Uses of histor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the Southern Ming in Ch’ing historiography(《历史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运用:清史研究中的“南明”》),耶鲁大学Dennerline,Jerry(邓尔麟)197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The mandarins and the massacre of Chia-ting: an analysis of the local heritage and the resistance to the Manchu invasion in 1645(《士与嘉定大屠杀:对地方传统与抵抗1645年满洲入侵的分析》),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Atwell, William Stewart(艾维四)1975年完成的博士论文Ch’en Tzu-lung (1608—1647) :a scholar-official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晚明士大夫陈子龙研究》),Shore,David Harrison(肖尔)1976年完成的博士论文Last court of Ming china: the reign of the Yung-Li emperor in the south (1647—1662)(《明代中国的最后朝廷:南方永历王朝(1647—1662)》。1979年,在事实上的南明史暨南明文学史研究领域,迎来中国和西方汉学界的一次里程碑意义的互动,这就是:含Frederic Wakeman,Jr.(魏斐德),Evelyn S.Rawski(罗友枝),Charles O.Hucker(贺凯),Willard Peterson(彼得森),Lynn Struve等在内,十位顶尖美国明清史专家组成访问团,于这年6月走访中国南北多地高校和科研单位,近距离了解到谢国桢、洪焕椿、樊树志等中国南明史专家的研究,并调查了与南明抗清史有关的大量个人手稿的收藏情况[44]。基于如此“走进来”对中国研究动向的了解,欧美学者以宏阔的视野、冷静理性的旁观态度和锐意求新的学理逻辑,对含南明史在内的明清易代史和士人文化史展开多元探索。其中,司徒琳于1984年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The Southern Ming, 1644—1662(《南明史》,1992年中译本出版),魏斐德于1985年在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The great enterprise: the Manchu reconstruction of imperial or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洪业:满洲对十七世纪中华帝国的秩序创建》,1992年中译本题《洪业:清朝开国史》),立即蜚声国际汉学界,内中都涉及一些关键的南明文学家出处;1999、2002年,司徒琳又先后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和夏威夷大学主持召开The Qing formation in world-historical time、Time, temporality, and imperial transition : East Asia from Ming to Qing(“世界与中国时间中的清的形成”“时间、当代性与帝国转型:明清之际的东亚”)学术讨论会,成果分别于2004在哈佛大学出版社(中译本2009年出版)、2005年在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两次会议都讨论到南明史料中文学性史料的文化史意义特别是“现代性”问题。司徒琳为前一会议提交的论文题目即:Chimerical early modernity: the case of “conquest generation” memoirs(中译本中题《捉摸不定的早期现代性:以遗民文集为个案》)。在上述汉学家之外,其他美国顶尖汉学家也相当程度涉足南明史和南明文学史研究。如彼得森1981年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方以智研究专著Bitter gourd: Fang I-chih and the the impetus for intellectual change(《苦瓜:方以智与思想变革的动力》),Ellen Widmer(魏爱莲)对明遗民陈忱的小说《水浒后传》和王端淑等女遗民作品等展开深入研究,1987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The margins of utopia : Shui-hu hou-chua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ing loyalism(《乌托邦边缘:〈水浒后传〉与明遗民文学》),又与Wai-yee Li(李惠仪),Kang-i Sun(孙康宜)等合作,1997年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社主编出版涉及南明文学研究的论文集Writing 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中华帝国晚期的女性写作》),2006年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Trauma and transcendence in early Qing literature(《清初文学中的创伤与超越》);李惠仪对南明女性文学和徐芳等明遗民有多方面的研究,并在所撰《剑桥中国文学史》“清初文学”一章中指出,“这是歌哭无端的苦难时代”,“世变沧桑使文学大放异彩”,“各种文类均有卓越成就”[45],所言实即南明文学;Jonathan D. Spence(史景迁)基于对张岱的长期研究,2007年出版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2009年中译本题《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等。余英时、高友工、孙康宜、方秀洁等华裔学者对西方的南明史和南明文学研究或直接或间接发挥了推动作用。曾任耶鲁大学东亚系主任的孙康宜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位,除发表不少论文外,1991年她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The late-Ming poet Ch’en Tzu-lung : crises of love and loyalism(1992年中译本首译题《陈子龙柳如是诗词情缘》),颇受瞩目。旅美华裔学者谢正光还较早开始直接且持续在大陆出版南明文学研究相关基础文献和研究撰著,包括《明遗民传记索引》(1992)、《明遗民录汇辑》(1995)、《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1998)、《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2001),近年还直接在大陆发表了一批论文。
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大陆与境外的南明文学研究是彼此隔绝的。七十年中前三十年的南明文学研究的互动,主要局限在台港、日韩和欧美等境外各地区之间;其中,境外各地区研究者到其他地区接受中文教育,或师从来自其他地区专家,完成硕士、博士学位论文研究或其他形式研究,完成或提升明清史暨南明史学术训练,从而建构彼此间的学脉、人脉与资料信息交流及成果发表通道,发挥了重要作用。近二十年来,同样的学脉、人脉与资料信息交流及成果发表通道,也完全在中国大陆与境外各地区之间建立起来,大陆学者与境外学者互到对方地区开展学术交流和发表论文,特别是境外学者到大陆出版专著和发表论文变得十分频繁和平常。可以说,借助多种互动便利,大陆与境外的南明文学研究业已打成一片。
从这个角度说,轮廓日清的南明文学,近年已越来越发展成为一个以中国大陆研究为主导,境外研究提供不少启示和补充的国际性学科。如何进一步深化南明文学研究,填补其中的空白,澄清其中一直存在的某些迷雾,进一步定位南明文学的文学史地位和南明文学研究的学科特色,是中国文学研究界的一个新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