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一
我准备离开,登嘎却急匆匆地赶到了。不过,登嘎不是跑来的,而是用比平常加快了频率的步伐,气喘吁吁甩动手臂快步赶来的。这是登嘎特有的一种气质,一种风格,表示他既看重这件事,又显得不是那么急切。在我跟登嘎后来陆续的接触中发现,这个白马藏族汉子,为人处事总是能夠寻找到一种既不丧失自尊,又不会让对方觉得难堪的方式。
那天下午,太阳已快要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隔着桌子,登嘎犹豫了片刻,在我对面的木凳坐下。他的坐姿有些滑稽,不是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实,而是半边屁股侧着,像随时想抬屁股走人,且带着那种不清楚找他来到底是啥事的困惑表情望着我,也不主动说话,只是腼腆地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但从他热切的眼神来看,分明又是在期待着什么。我见他眼睛四下转了转,喉咙发出“咕嚕”的声音,就随手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只纸杯子,给他沏了一杯荼。登嘎立即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捂住杯子,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这让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连忙抱歉说道:“不好意思,你那么忙,把你找来,耽误你的时间了,不好意思哈。”照理,登嘎听到我的客套话后该说:“没啥,没啥。不耽误事。”或者大大咧咧地反问我:“找我有啥事吗?”这样,我就能挺自然地把找他来的意图说清楚了。可他却仍然一句话都不说,涨红了脸,扫视了在座的每个人,如果恰巧跟别人的目光相遇,便慌乱地盯向别处。这搞得我有些尴尬。我望了望天,心想着最好是不要赶夜路,希望登嘎能够三言两语,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快点吐出来。
我这是凭经验在想当然,每次去村寨,好不容易找到了想找的人,要么遇见一个话口袋,要么就是个闷葫芦。
莫非是遇见了一个冒牌货?
“是这样,登嘎,听说你是‘能哦,会唱白马人的史诗,你能不能给大家唱上一段,供我收集整理。”我轻言细语地诱导和启发他。
“嗯,这个嘛,唉——”登嘎脸涨得通红,流露出我一定听到别人瞎说了什么的嗔怨,眼睛看着桌子底下。我看出他有些紧张,还有一些小激动,他双手离开捂住的杯子,十指交叠,机械地动着。
“会给你报酬的,登嘎表弟,你不要担心嘛。”他的表哥甘周打趣说道。
“不是钱的事,我不要钱。”登嘎脱口而出,瞪了表哥一眼。看样子他是憋急了,说话反而变得流利起来。
“是,是这样——有没有酒?”
难怪登嘎一来,眼睛骨碌四下就在寻找着什么。他原来是在在寻找酒。
“酒啊,倒真还没有,那咋办?”
这真有点出乎意料。照理,他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愈加地尴尬,心里却嘀咕,真不是个爽快人,毛病还不少,今天算是白忙了。
“没酒,嗓子是哑的,莫法唱。”登嘎挺失望地瞅了我一眼解释着,就又陷入了沉默寡言的状态。
隔了一会儿,登嘎可能缓过了神,过意不去似的建议道:“要不,上我家里去吧,喊老婆子弄几个菜,边喝边唱。”
“不了,天色不早了,还要赶路哩。”
起初,我也认为登嘎胆子小,需要酒壮怂人胆,缺了酒,放不开自己。
登嘎和我都属龙,是老庚。照理,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却还怕见生人,说话声音有点哆嗦,生怕说错而慢条斯理的样子,完全不像登嘎的表哥甘周。甘周话多,具有喜剧般夸张的表演天分。
那天,表哥甘周西装革履的,老远就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道,他事先不征求同意,不断地替我向登嘎许愿:“唱嘛,人家县上来的老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专门来听你唱的,不会白唱的。”
登嘎比甘周小几岁,两人外貌相差甚大。登嘎脸瘦削,眼角、颧骨和额头满是皱纹,头发灰白。甘周却是一头细软的黑发,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的轮廓线条分明,说话的时候爱翘起兰花指不安分地乱动比画:“吔,你平时唱得那么好,关键时候咋就拉稀摆带了哩。”
登嘎听后,脸色一沉,变得更加难堪了。甘周表哥还在喋喋不休:“哎,老表,你咋是个‘犟拐拐咧,你把人家唱高兴了,总少不了有你的好处,老师,我说的对吧?”甘周长年在外做生意,那天正好有事回到了寨子里,闲得无聊,听说我领着几个从外地来的诗人专程从县上来打听寨子里还有没有能够知道一些有关白马人历史掌故的人,就风火火地跑来了。他数了数当地能人的名字,想了一想,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拍着胸脯说:“有哇,我表弟登嘎就是‘能哦嘛,我咋差点把他给搞忘记了,嘿嘿,我这人记性差。白格老爷子在世时的那套本事都传给他了。‘
“白格”是指白马藏族人中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人。族群内但凡要紧的事情,祭祀播种,婚丧嫁娶,修房立梁,事先都得通过白格占卜算卦看日子、定了时辰之后,又在白格的主持下,大家才敢动手架式。不然,就不吉利。
“能哦”是白马语言,白格的徒弟的意思。
能哦登嘎不唱,这让表哥甘周觉得非常没面子。甘周可能以为我认为他这是在吹牛。人是他专门跑回寨子请来的,万没想到,登嘎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表哥。
“哎,表弟,想不到几年不见,你啥子时候惯下这个毛病了,没酒就不唱,端起臭架子来了。”
表哥是真生气了,骂道。
“没酒,唱球啥哩。”登嘎被表哥甘周的话惹愤怒了,他涨得脖子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登嘎,你这就有点‘狗坐箢篼不识抬举了。要不要我这个当哥哥的专门跑一趟小卖部,给你把酒买来?不买散酒,买瓶装酒,好不?然后,帮你倒上,唱首敬酒歌,好不好?”
表哥甘周的话开始越说越难听。然而,他脸部的表情随话三变,一会儿是佯装恼怒,一会儿却是巴结奉承,哄着骂着“勾兑”着,表情却是笑眯眯的。甘周很会察言观色,他见我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急忙冲着我解释道:“好的,好的。我跟这个老表之间平常就这样,闹习惯了。是不是呀,亲爱的登嘎表弟?”最后那句“亲爱的登嘎表弟”,甘周居然是用夹生的普通话说的。说完,他转过脸,冲大家解释道:“登嘎表弟,不知道啥时候养成了个坏习惯,每次唱‘昼之前,要喝酒,要用酒润一润嗓子,不然,他开不了口。是吧?倔强的登嘎。”
耽搁了半天,我因还有事便挺失望地领着诗人们赶夜路回到了县城。
但我心有不甘,决定还要再去一趟这个叫杨家湾的偏僻乡村。
杨家湾的地形从外表来看,就像是女人的子宫。一条产道般狭窄的山路沿着沟壑底延伸,四周是巍峨挺拔的大山。进入子宫内部,四周便是群山环抱的山谷,只有三个寨子,地名简单,也好记,分别叫上、中、下寨。
登嘎的家在中寨。
杨家湾地理位置特殊。这么说吧,进杨家湾这条沟壑,左手边的山是蜀山,因为这一侧是四川的地界,而右手边的山是陇山,因为那一侧是甘肃的地界。一条源自四川境内喇嘛岭的白水江顺流而下,出了四川就汇入了甘肃的白龙江,最后又流回了四川的嘉陵江。翻过右手边的高山,是源自甘肃境内岷山中段的白马河,同样汇入了白龙江。杨家湾就在这两条河流汇入白龙江之前川甘交界处的三角形狭窄山谷地带上。
那天,我领着几个诗人,到杨家湾采风。在乡文化大院内见到登嘎。文化大院原本是村小学,杨家湾的孩子现在都进了寄宿制学校读书上学,村小学经过一番改造,就成了杨家湾的乡文化大院。
文化大院内有幢四层楼的水泥建筑,底楼是白马刺绣工艺陈列室,上面来人时,乡上接到通知,就会提前安排几个白马妇女来到陈列室进行白马刺绣表演。陈列室过去是教室,显得宽敞明亮。
二楼和三楼则是过去的一些民间工艺品展览馆。展馆的墙壁上竖有一排木架,架子上一格一格地陈列着一些白馬人曾经使用过的劳动工具锄、耙、犁,打猎所使用的叉子、猎枪,服装有女人的百褶裙、鱼骨牌,男人的白色袍子、荷叶形状的白毡帽和手工缝制的皮靴子。
在一排架子上,我看见了码放整齐的木雕面具。雕刻的刀法和工艺虽说粗糙,但却透着白马藏族民间艺术的雄浑与古拙之美。这些木雕面具就是白马藏族著名的“十二相”,雕刻着有老虎、豹子、凤头、甘竹鸟……以及一大一小“曹盖”、“笑和尚”等等。在每只面具的头顶,都装饰着日月的符号,那是跟这个民族的宗教信仰有关的图腾崇拜。
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我突然看见了一张熊猫皮,还有熊猫的脑袋,由于年辰久远,熊猫皮白色部分的毛都变色泛黄了。
熊猫的脑袋内填充着杂草,从被人挖掉眼珠的空洞的眼睛里透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人猎杀了这只大熊猫,上百年后它的皮囊在这里却成了一件道具,一件被能哦穿在身上跳熊猫舞的道具。
我想知道熊猫舞的来历。唯一的知情人就是登嘎。
因为登嘎是能哦,是白格唯一嫡传的徒弟。
二
农历二月间一场大雪过后,我独自一人去了杨家湾中寨。杨家湾并不是我扶贫的点。我是心里想着登嘎,想去他的家走一走。
杨家湾是个藏汉杂居的偏僻乡村——不仅是我所在的县最偏僻的一个乡,也是四川省最偏僻的一个地方。说偏僻,倒不完全是指距离远路难走,而是指它相对封闭的环境,一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除上寨有部分人是汉族外,中、下寨几乎全部是白马藏族,也就是说,三分之二的人是白马藏族。
中寨耸立在山腰一处垴坪。房子彼此错落绵延起伏,一律是小青瓦斜屋面的建筑样式,每家的屋脊都装饰着类似白马藏族毡帽檐边插上的鸡翎符号。这是最近十几来年新农村建设开始注重农村民族文化的挖掘保护与传承的结果,以跟汉族人居住的村寨建筑相区别。
顺着房屋之间留下的甬道爬坡,登嘎家就在这片密集的房屋中间。路过一家有树枝伸出的围墙转角,我忽然听见了一串动听的琵琶弹奏声。我站着听了一阵,院子的门开了,一个端着只面盆的白马姑娘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百褶裙,腰间系着花腰带,戴着插有白色翎子的毡帽,看见我,立即露出笑脸,牙齿洁白,双颊飞出一层好看的粉色红晕,冲我热情地招呼道:“你来了,快,来院子里坐。”
“不了,你要出门,不耽搁你了。”
“上门就是客,来嘛。”姑娘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我随她进了院子大门,一眼看见一位衣着整洁的男子,紧闭着双眼,很陶醉地在自弹自唱着。他坐在当地人称为“椅窝子”的小木凳内,脸上洋溢着灿烂快乐的笑容。
“请问登嘎的家在哪里?”
“隔壁就是。”弹奏琵琶的男子答道。他大约四十来岁,生得白净,穿一件咖啡色的厚夹克,下身深灰色裤子笔挺,脚上的毛皮鞋锃亮。
他叫秀成,是登嘎的邻居。“反正现在登嘎不在家,你不如就在这儿耐心地等他好了。”
我心想,也好,可以通过登嘎的邻居,来了解一下他。我突然发现秀成的眼睛不对,明明是在跟我说话,眼睛却盯着别的地方,始终没看我。我仔细观察,发现秀成的眼睛白多黑少,眼睑向内翻动着。
是的,秀成是—位盲人。
“你找登嘎呀?我听见他大清早就上山放牛去了。”秀成不等我开口,主动说道。端面盆的姑娘是秀成的侄女,她向我介绍了叔叔的名字,就进了厨房。
“那你知道登嘎啥时候回家?”
“这可说不准,登嘎有时候中午要回来,有时候晚上才回来的。”秀成说着,继续弹奏琵琶。一阵熟悉的《采花调》旋律响起。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搬来一只“椅窝子”坐在秀成的对面,欣赏他的演出。
我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除了眼睛,秀成怀抱里琵琶所发出的声音,跟我平常所听见的琵琶演奏的声音也不一样。经过仔细观察,我差点笑出声来。
原来那把琵琶是一把自制的琵琶,大致还成比例,只是所用的材料不仅让人大吃一惊,还令人的心灵产生了一种强烈震憾。
秀成的这把琵琶,不是用椴木制成的,也不是正规艺术团所使用那种琵琶,而是当地人叫“土琵琶”的琵琶。一般琵琶是椴木的。椴木材质轻巧,容易雕凿,发出的声音柔和,是制作琵琶的首选木材。秀成的这把琵琶,是用三合板的边角余料做的。最奇特的是那三根琴弦,不是常见的尼龙弦或者金属弦,但也是金属的,我一时没辨出是哪种金属。
难怪弹奏出的音乐听上去那么与众不同。
“这把琵琶是您制作的?”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冒犯了他。
“是的。”秀成简洁地回答说。
我心想,咋中寨净出一些奇人能人呢。“秀成,你别生气,我问你,你眼睛看不见,是咋把琵琶做出来的?我不相信。”
“凭借记忆和想象嘛。”
我内心一震:“那我问你,你不想说就不说,你的眼睛是先天就看不见的,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我知道这是一个人内心的痛,他回不回答,都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
谁知,秀成却乐呵呵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高兴:“我今年41岁了。是1979年吧,当时我才三岁,眼睛害了病,家里穷,看不起病,治眼睛就给耽搁了。”
“就是的。”秀成的侄女这时忙完厨房内的事,在院子里自来水池子洗了手,也加入了我跟秀成的聊天。
“叔叔都还没结婚呢,但,手可巧了。琵琶是他自己做的,还有厨房里的凳子,都是叔叔自己做的。”
“原来这不是你的家呀。”
姑娘笑了:“叔叔一直住在爸爸的家里。”姑娘的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我笑着说:“爸爸的家,不是你的家吗?哦,对了,你现在又在做啥?”
“我嘛,现在是大三的学生,在成都念大学,回乡实习,过几天,我就要回成都了。”
“你爸爸呢?”
“爸爸外出打工去了,妈妈今早有个亲戚家的孩子结婚,帮忙去了。”
“秀成,你这琵琶的琴弦是啥材料弄的?”
“猜不到吧。”秀成得意地笑了笑,“这是我找的一截电话线.把外面的皮剥开了,用电话线里面的金属丝线弄的,挺耐用的。”
“那你识谱吗?”
“不。我不识谱。”
“我听你会弹不少的曲子,不下十多种,又咋学会的?”
“我记性好呀,电视里,手机里,人家一放音乐,我只要听一遍,自己摸索着,就会了。”
“秀成,你真是一个天才。那么复杂的旋律,你只听一遍就会了。”我由衷地佩服秀成,甚至丝毫不掩饰喜欢,喜欢他热爱生活的态度。
“我听见了,登嘎回来了。”秀成神秘地说。我站起来,越过水池边的一片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山脚通往中寨的路,路上空空如也,哪里有半点登嘎的影子?
“相信他。我叔叔說听见登嘎叔叔回来了,那准是回来了,没错。”姑娘干净的眼神透着我无法拒绝的诚实。我当然巴不得登嘎中午就能回来。我观察秀成脚上穿的皮鞋,发现就是眼睛正常的人也未必有秀成擦拭得干净。忽然心生感触,看来秀成是每天都把自己捌饬得干干净净,因为我来杨家湾是找登嘎,他并不知道我今天要来杨家湾中寨,也就是说,秀成尽管眼睛看不见,但每天的生活却并不马虎。秀成外表清秀干净,身材匀称,谈吐打扮透着一种大山深处的清澈。
这是一个多么单纯而恬静的世界。如果说,快乐就是简单,那么,秀成简单的生活,带给他的就是快乐。
“吱呀,”院子的大门推开了,进来的却是甘周。
“好大的雪呀。”甘周边拍打着衣襟上的雪花,边指着中寨背后的黄草坪方向,“山上雪大。”甘周现在返乡创业,在黄草坪办了一个藏香猪养殖场。
甘周也说登嘎是回家了,他们在下山的半道上遇见了。
三
白格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只实现了一半。他病了几年,去世之前,想的就是将自己的这一身本事,找到一个人可以传承下去。
白格把杨家湾的后生仔细思寻了一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登嘎靠谱。不像甘周一门心思想着发家致富,跑了几趟生意,心都跑野了。
白格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女儿嫁人嫁到了“街上”(当地人把县城所在地习惯叫街上),二女儿在20世纪90年代初,认识了一个“改板匠”,远嫁到了这个改板匠的老家,只剩下三女儿泽里在家里。白格心想,无论如何要招个上门女婿。
从秀成嘴中,我已经打听到不少关于登嘎的事情。甘周来了之后,他又接着秀成的话继续说。
“是这样,登嘎是家中的独子。父母中年先后病故,几个姐姐和妹妹嫁了人后,就几乎没人管他、照顾他的生活,几乎沦落到了孤儿的地步。这时候,白格的岁数也大了,一心就想把‘白格传下去。寨子里的年轻人,有点文化的,要么去参加了工作,要么当兵,像我没门路,就跟人跑运输。你想,哪里有时间嘛。况且,‘白格又不挣钱,谁愿意学啊。是不是?‘白格虽说不挣钱,可又不是谁都能学的。学‘白格的,人要灵醒。农村里的小伙子些,笨得要死,又大都没见过世面。这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白格有个规矩:传男不传女。白格老爷子没儿子,只生了三个丫头。白格老爷子没法,想到了招上门女婿入赘的法子。可惜的是,白格老爷子并没有传承完,就病逝了。所以,登嘎不能叫‘白格,只能叫‘能哦。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
我挺惋惜地感叹道。甘周笑了,深吸了一口气。他大鼻子挺尖的,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咦,好香。泽里一定在煮肉。走,我们到登嘎家里去,今天中午有肉吃了,你口福好。”说着,甘周一把拉起我,我连向秀成道别都搞不赢。
秀成是中寨的贫困户,主要收入来源是靠政府的政策补助。秀成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直就寄居在哥哥家里。我之所以喜欢秀成,是欣赏他对生活的热爱,交谈了半天,我没有听到他一句怨言。他自寻其乐,脸上始终日洋溢着阳光般的快乐。
登嘎的妻子泽里在厨房忙进忙出。
泽里比登嘎小三岁,五官轮廓分明,即使已人到中年,也不像登嘎满脸皱纹。泽里身材适中,她知道来了客人,就在厨房烧柴灶上的铁锅里炖了一大锅牛肉。
登嘎还是那一身迷彩装束,只不过将迷彩上衣换成了迷彩棉袄。他将一张铁皮小方桌搬到院子当中,桌子四围摆放着几把椅窝子。他仍然是冲我腼腆地一笑,招呼了一声“来了”,便转身进了屋内,双手拎着几只扁平的玻璃酒瓶子,放在桌子底下。
隔了一阵,甘周的妻子也来了。甘周的妻子打扮得有些隆重,一身白马藏族妇女“全副武装”的行头,戴着一顶插着三根白色鸡翎荷叶形状毡帽,山风吹过,帽子边檐的鸡翎就猎猎舞动;上身是色彩鲜艳的有着白马绣花图案的棉坎肩,丰满的胸脯上挂着鱼骨牌,鱼骨牌泛着经年的光泽;腰拴花腰带,腰带是手工绣的花纹图案;下穿百褶裙,脚上穿着中帮皮靴子,完全是出席重大场合的正式打扮。
“喂,老婆子,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甘周眼光中透着欣赏,夸奖着。
“人家县上的老师下雪还来,不穿正式点,对不起人哩。”
两口子你来我往,有一句没一句地在我面前秀起了恩爱。
说着,甘周的妻子钻进了厨房,帮泽里打下手去了。登嘎将屋内的瓶装酒摆了一大片,又在桌子上摆了几只喝酒的器皿——小龙碗,比平常盛饭的碗小,一次可盛入三两左右的酒。
“来,喝吧。”
登嘎倒了三龙碗酒,没等甘周落座,便一饮而尽。我看着搁在水泥地上的酒瓶,心里有些感动,还有些过意不去。我在心里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我该给登嘎捎—件酒来才对,才不失礼。
原来登嘎是将家中往天喝得还剩下小半瓶的白酒,还有颜色像琥珀色的滋补药酒,全部都拿出来了。我知道这是这户白马人家里能够拿得出来的全部酒了。
登嘎也是个性情中人。
他觉得我能够在下雪天来杨家湾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有些时候,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往,不在于说得多么动听,而在行动。
登嘎也没劝酒,自己先把三瓶剩下的白酒、药酒都喝下去后,脸自然红了,旁若无人,试着放开嗓子:“哎一”
“咳,咳,”像秀成调音一般,登嘎试唱了一嗓子,“昨天有些感冒了。喝点酒,润一润嗓子。”
我毫不奇怪,白马人就是这样,进门一碗酒,如同汉人进门一杯茶。我和他没有过多的客套,直截了当,进入主题。
“哎—一”
唱了—段,甘周主动充当起了翻译。
“这节唱的内容是天地万物是咋来的。”甘周喝了一大口酒,劝我说,“喝吧,别嫌弃哈。”三个男人还没等到炖牛肉上桌子,就着登嘎所唱的内容就开始下酒了。
“大意是说,最初天地是混沌的,像钹一样匟在一起,是蚂蚁将钹啃出了一个缺口,大神用牛角插入这个缺口内,撬开了,天和地才分开……”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部史诗,是白马藏族人关于天地山川河流森林起源的神话。
“登嘎,你能不能尽量唱慢一些,我想录音。”
唱了好一阵,登嘎也唱累了,却笑眯眯地冲我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真是老了,年轻时可以不歇气地唱。”
“休息一下再唱吧。”我发现登嘎的酒劲上来了,他喝酒脸红。白马藏族人经常爱说一句话:獐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登嘎喝了酒,显得比平常话多了一点儿,但比起秀成和甘周,还不算话多。
这时,泽里和甘周的妻子将碗筷和一大盆炖牛肉端到了桌子上。“搞快,趁热吃。”登嘎见到肉,眼睛直发光,看来又是一个看见肉就不要命的人。在登嘎家的院子内,三个男人开始了大快朵颐。女人是不能上桌子的。我劝泽里和甘周的妻子一道来吃:“没那么多的讲究,现在都啥年代了。”
“那咋行,婆娘家不能上桌子。”
甘周拈起一大坨牛肉,话仍然多:“爷们儿喝酒吃肉,婆娘嘛,在厨房劳动,这是规矩。”
“嘿嘿。”我又被逗乐了。登嘎一直在埋头大干,呼啦呼啦地吃肉。站在一旁的泽里笑了:“他这一辈子,就是喜欢吃肉,见到肉,就跟没命似的。慢点吃,不够,锅里还有,没有人跟你抢。”
“哎,登嘎,你有几个孩子?”我目送着泽里回到了厨房,就问登嘎。
“三个儿子。”
登嘎仍然埋着头,简洁地回答。
甘周又接过话,替登嘎详细地说道:“登嘎的大兒子,今年有二十八岁了,现在在广州一家宾馆当厨师。二儿子以前在九寨沟演艺团跳舞,白马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去年九寨沟发生了地震,演艺团、宾馆饭店都关门了。二儿子没事做了,就跟我在黄草坪喂藏香猪,三儿子现在在县城读高中,明年要高考了。说起来,这一家人还是挺恼火的,我们吃的牛肉,还是过年省下的,泽里会持家,舍不得吃,今天你来了,才把剩下的牛肉全部炖了。”
我心头一紧,有些吃不下去。
“没那么恼火,别听表哥乱说,吃,吃肉。”登嘎心细,他看见我表情沉重,放下筷子,盯了表哥一眼,怪他话多,“今天是个好日子,说那些真扫兴。来,喝。”
“那你大儿子结婚了吗?”我问登嘎。
“没有,耍了一个家在广州的女朋友。唉,年轻人的事说不清楚,我也懒得去管。”说着,登嘎从怀中取出手机,翻动着,将手机递给了我,“喏,这就是我大儿子和他的女朋友。”看到手机里存着的照片,我惊叫道:“你的大儿子长得可真帅,按现在的话说,简直就是小鲜肉啊。唔,你儿子很有眼光,找的女朋友也挺漂亮的。
“哪里嘛,我儿子还在犹豫。现在的女子,倒是大方。”登嘎夹起了一坨肉,说到儿子时话渐渐多起来,“这不,去年冬天给大儿子结婚修了房子,缺钱,还没有装修。”登嘎轻声叹了一口气,冲我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来喝酒,今天喝个痛快才对得起这么好的天气。”
“是这样。我这个表弟,家境困难,这你都看见了,可就是性格倔强,整死不当贫困户,不要乡政府的补助。”
“我好脚好手的,丢人咧。”登嘎涨红了脸,瞪了表哥甘周一眼,嫌他多嘴。“我现在放了二十几头牛,每天上山放牛,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山上又没有人,想唱就放开嗓子唱,唱给自己听,一唱就啥子烦恼都没有了。”
“登嘎,你上过学没有?”我问道。
“上了小学一年级,那时家里穷,供不起。”
“哎,说一说你跟泽里是咋认识的。”
“这有啥子好说的,嘿嘿。”登嘎憨厚地笑了笑,“有一次,寨子里过年跳熊猫舞,我也参加了。白格坐在台子上,边看边指出,跳错了什么地方,只有我跳对了。从那以后,白格就觉得我灵醒,隔个几天,就把我叫到他家,炖肉,陪他吹牛喝酒。泽里那时还是个丫头,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
“这么说来,熊猫舞成了你和泽里的媒人了?”我喝了酒,渐渐地也放开了。
登嘎没有否认,接着说道:“那时我年轻,啥都不懂。白格知道我喜欢吃肉,也怪我嘴馋。话又说回来,哪个不喜欢吃肉,就是瓜的,是吧?白格先是啥都不说,吃肉喝酒,喝了酒,就开始唱‘昼。我听的次数多了,有时,酒喝得高兴,也渐渐地跟着白格学,凭记性跟着白格唱。唱错了,白格也不客气,顺手从火塘边捡起一根树枝,使劲敲在我的手背上。是真打,打得生疼啊!”
我挺佩服白格的教育方法,没有说教,而是寓教于乐,不知不觉中就将“白格”的相关内容传授给了登嘎。
“就这样,学了一年,白格师傅就把白马人传说中天地是咋来的,教给了我。师傅后来每次叫我,就派泽里来。我们接触多了,就有了感情。其实,我学的只是表皮,连师傅的十分之一都没学到,师傅身体就不行了。我跟泽里结婚之后,师傅的病差不多拖了一年多,花了不少的钱,还去过成都,最后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师傅临终前嘱咐我,不要离开杨家湾,就跟泽里好生过日子。我没上过几天学,没啥文化,也就没像表哥一样跑到外面去打工。”
“白马人的文化,离开自己生存的环境,那是很快要消亡的。”甘周喝了一口酒,像个哲学家一样总结归纳道。四
正月初七是涂墨节。
我接到甘周的邀请,又去了杨家湾。春节期间,当兵的、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过年了。杨家湾家家房屋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夜幕降临时,大红灯笼一点亮,整个山谷一片红红火火。
乡政府的文化广场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杨家湾的男女老少,全部穿起了节日的盛装,云集在广场坝,手牵着手绕着这堆篝火跳起了“火圈舞”。他们边跳边唱着祝福的歌。我坐在看台内,发现越是年长的老人,跳得越优美熟练。人只要舞动起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甘周在热情地张罗着陆续到来的客人。我发现登嘎也坐在台下的观众群中,泽里穿着一身崭新的白马藏族服装,在跳“火圈舞”的人群中,她笑得是那么的灿烂,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同时又透着成熟女人的韵致和美感。
挨着登嘎坐的秀成,也穿起了民族服装。火光映照之下,秀成一边跟登嘎兴奋地比画,一边倾听着来自广场的声音,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音,人们高蹈的脚步踏在大地的声音,跳舞时气喘呼呼的声音,还有山野吹来春天降临的风的声音。杨家湾的声音内涵丰富。
台子上一排桌子摆着水果和酒。我拿了一只小龙碗,碗里斟满了青稞酒。轻风拂过,漾动着琥珀色的青稞酒晃晃悠悠的。旁边还有一只小碟子,碟子里特意放着蜂蜜,还有盘子里盛着的烤羊肉、一把腰刀,想吃羊肉时,可以用腰刀削下一坨,边喝青稞边吃肉。
我用腰刀刺入一坨羊肉,挑起来冲着登嘎晃动,登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也是一身“全副武装”的白马藏族人行头打扮。人靠衣裳马靠鞍,登嘎这一身穿上,立即显得精神了许多。现在,白格不在了,登嘎成了现场的总指挥。登嘎给我说过,高潮就是跳熊猫舞。
“十二相”出场了,杨家湾的白马小伙子,头戴木头面具,在一位年长老者的引导下,随着站在旁边演奏的长号、锣鼓、钹等乐器的敲奏,和着节拍,徐徐入场。“曹盖”在前面引路,穿着一身黑色的牦牛皮。跳“曹盖”的人身材要高大,一米八的个头,以显出“曹盖”的威猛。在“十二相”的舞蹈正式开始之前,“曹盖”的职责就是负责清场,将越围越狭窄的人群圈扩大,这样,“十二相”才施展得开。
广场上声音嘈杂,我看见登嘎跟领头的老人之间完全是通过手语来进行交流。这让我看到了登嘎的另外一面,组织才能。他确实不能离开杨家湾,如果他离开了杨家湾,这个春节该是多么混乱,没人懂得如何指挥调度。
我在“十二相”舞蹈快结束时,随着欢快的节奏,加入了进去。“十二相”舞蹈陆续退出,两只熊猫上场了。跳熊猫舞的男子,披着仿造的熊猫皮,戴着仿造的大熊猫面具,完全模拟着大熊猫笨拙的憨态可掬的样子。
熊猫舞的由来,其实是隐喻两个藏族部落的爱情故事。传说夫家的部落分别向女方的部落派了公鸡、黑熊去说媒,都失败了,无法打动女方。不得已,最后派出了大熊猫。大熊猫到女方家,既不像公鸡花言巧语,光说不练,又不像黑熊好吃懒做。大熊猫不说话,每天帮助女方砍柴挑水,扫地洗衣,渐渐地打动了女方,女方觉得大熊猫虽说话少,但生得憨厚,又勤快,自己的女子嫁給像大熊猫一样的男子还是挺靠谱的。
为纪念大熊猫,杨家湾人每年春节就会跳起熊猫舞。
我觉得熊猫舞就像登嘎和泽里的爱情故事。
但这何尝又不是讲民族和睦和美共同生活的故事。
在大熊猫生活的这片岷山区域,白马人世代跟大熊猫和睦相处,也就是人与自然和睦相处。过去白马人打猎,从不会去打大熊猫。
那么,我在展览室看见的那一张真熊猫皮是咋回事呢?
甘周机智地回答我说:“肯定不是猎杀的,是大熊猫自己不小心从岩上摔下来的。当时制作标本的人手艺太孬了,就成了那副模样。”
最后,我问他,熊猫舞在白马语中是如何说的?
“登嘎甘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