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平
一
徐大树再次见到姜翠兰,是在老伴沈银阶去世两年后的一天上午。
那天上午,徐大树觉得身体有点不适,就自作主张地去县中医院看医生。徐大树住在养老院里,养老院离中医院也就二里多地,穿一条巷道,上一道小坡,拐两个小弯,再走一段大马路就到了。
尽管儿女跟他约定过,一个人不能外出,外出必须叫陪护,但他像个顽皮的孩童,从没把这个当回事儿,更没有遵守过。一是怕麻烦,二是不服气,他觉得,他还没到那个程度。
冬天的太阳,像个病恹恹的老人,不太喜欢出门,风儿却刮得勤。刮风的天,气温低,徐大树怕感冒着凉,出门前,把一套新羽绒服找出来,套在了身上。套上新羽绒服,徐大树像被召唤似的,径直朝着卧室门边的那面大镜子走去。
镜子是养老院统一配置的。刚来养老院时,看到卧室门边立着一面闪亮的大镜子,徐大树觉得多余,就想着叫人搬走,不知是忘了呢,还是别的原因,最后没有叫。这样,镜子就立在了那里,成了他的一个伴儿。有时寂寞,他就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看。看着看着,就不寂寞了,因为镜子里面有个人,也在看他,看得深情款款的,一副相看两不厌的样子。
怎么说呢,对那面镜子,徐大树慢慢有了依赖,不仅寂寞时看,每次出门时,也要走到镜子前,仔细看一看。看穿戴是否齐整,看头发是否蓬乱,看胡子是不是该刮了。沈银阶在时,这些都有她监管着,现在,就只有靠那面镜子了。
徐大树是个古板人,又不太愿受人管束。刚开始时,沈银阶帮他整理衣服,扣扣子,在他身前身后又是拍又是打的,样子做作而亲昵,徐大树很反感,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君子,老夫老妻的,还这个样子,成个什么体统嘛?特别是当着外人或小辈们的面,徐大树不让沈银阶这样做。为阻止沈银阶,徐大树酱着脸说,一个糟老头子,还搞这些讲究,干啥嘛?沈银阶斜他一眼,知道是个糟老头子,还不注意点形象?衣不整衫不净地往外跑,想把人恶心死啊?
沈银阶把这个当作了自己的本分,且原则性强,你不穿戴好,她就不放你出门。徐大树有些不耐烦,说要那么好的形象,你是让我去相亲啊?一听这话,沈银阶就毛了,恶着声说,好你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颈上了,还想着去相亲,你想跟谁相亲?你去啊,去啊,我不管你,也不拦你,你想跟谁相跟谁相去。沈银階像头触仗的牛儿,边说边把头抵在徐大树的胸前,使着劲儿往外顶他。
徐大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先软了下来,嘻着脸说,跟鬼相亲?我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沈银阶说,开玩笑?你莫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嫌弃我了,嫌我老了。
我就是骗你了,骗你几十年了,你想怎么样嘛?徐大树站定,一把攥住沈银阶的手,用力拉扯至自己的胸口处,然后看着沈银阶的脸,耍起赖来。
沈银阶用力往回抽手,抽两下没抽动,就跺着脚骂,你个死老头子,怎么这样讨人嫌呢!沈银阶嘴上骂着,手却软了,不再往外抵他了。徐大树也不再反抗了,由着她拍,由着她打。其实,早在她抵他之前,衣服就被理整齐了。
徐大树想起这些,就有了感叹,说这人啊,还真是怪呢,咋不怪呢?沈银阶在时,他有些嫌烦,不在了,又经常想念,还主动把自己交给那面镜子,让镜子代替沈银阶,行使着监管的职权。不过,镜子不会跟他闹别扭,他也不能跟镜子耍无赖,这让他有些失落,觉得日子寡了些味道。
镜子里的那个人,臃肿、笨拙,像个大熊猫。徐大树一看,忍不住笑了,说,瞧你个熊样儿,还真像一个大活宝呢。说完,就想把羽绒服给脱了,但又怕着凉,不敢脱。他想,如果沈银阶在,也不会让他脱的,毕竟,上了年纪的人,温度比风度更重要。不然,沈银阶也不会给他买这套羽绒服的。
想象完沈银阶的态度,徐大树出门就顺畅得多,坦然得多了。
二
一出得门来,徐大树就感觉到了外面的冷。他暗自庆幸,羽绒服算是穿对了,不然,光靠原先那些衣服,哪抗得了外面的寒?但走了一阵,又觉出了羽绒服的不便,特别是出了巷道,到了民政局门前那段坡路,羽绒服就成了一个羁绊,两条腿,被羽绒裤紧紧地裹着,迈开都有些难了。
要说呢,那段坡路,东西走向,是重阳路与建设路的连线,不过三百米长,坡度也不大,徐大树平时行走,并不是太吃力,可那段时间,县里搞道路建设,把原来的路基都挖了。施工方为了阻止人和车辆通行,还在路的两端分别筑起了一道土埂子。
土埂子有一人多高,像一道堤坝,横在路口处。车辆是过不去了,人却有办法,搬来几块石头,垫成两级台阶,上了台阶,再爬几步坡路,就过去了。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经过行人一段时间的踩踏,土埂子上已被踩出一道凹槽来。那道凹槽,荒山野径般,引导着行人过往。
那段时间,因为天气寒冷,徐大树出来得少,不知道这里在修路,一瞧见那道耸在路口的土埂子,眉头就皱了起来,脚步也止住了。徐大树估摸了一下,自己要从土埂子上翻过去,可能有些困难,但他也不愿意绕路,因为无论从前面的连线走,还是从后面的连线走,都要走三四里路。人老了,有些怕走路,特别是这大冷天的,衣服又穿得多。
徐大树想尝试一下,反正这条路上行人多,就算是过不去,总会有人帮一把的。想到这,徐大树就壮了胆,踩着石头台阶,弓着腰往上走。
那两级石头台阶,是行人垫的,垫得有些潦草,不太稳固,脚一踏上去,就摇摇晃晃的。好在不高,四周还夯着土,看着有些危险,其实还算安全。可那道凹槽,被人踩得瓷实实、光溜溜的,像个滑板,上去就有些困难了。人朝上走,脚往下滑,徐大树试了两次,没有成功,还差点儿摔倒,就不敢再试了,战战兢兢地停在摇摇晃晃的石头台阶上,像个等待救援的企鹅。
徐大树在石头台阶上摇晃了几分钟。其间,有人过来,也有人过去。过来过去的人,像约好了似的,一律侧着身子,从他身边绕过,生怕挨着了他,更不要说来帮他了。只有一个嘴唇上刚长出一层绒毛的小伙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还把手伸向了他。他正准备说谢谢时,小伙子却怕烫似的把手缩了回去。小伙子看着徐大树,犹豫了一阵,最后,也像其他人那样,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小伙子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还回过头来,看了看徐大树。小伙子看徐大树的目光里,裹着善,藏着愧,也隐着疑。因了那些复杂,小伙子目光里的善,像晃荡在风中的一粒火苗,扑闪扑闪的。那扑闪的火苗,随着小伙子的再次转身离去而熄灭了。
熄灭了的火苗,却把徐大树心中的怒火点燃了,他看着小伙子的背影,想骂娘。嘴是张开了,却没骂。骂谁呢?骂谁也不对呀。他只好把那燃烧着的怒火,又压回到了胸膛里。
压回到胸膛里的怒火,把他的血液煮沸了。煮沸的血液,蒸汽一样,产生了能量,把他那瘦弱的胸脯,顶得一鼓一鼓的。他不再指望别人来帮他了,不就是一道土埂子吗?又不是火焰山!又不是雪山草地!
徐大树张大嘴巴,不停地往外吐热气儿。热气儿吐出来,冷气儿吸进去,吸进去的冷气儿,把体内的热气儿调和了。热气儿调和了,徐大树也冷静了,他知道,那道滑板一样的凹槽,不能再走了,再走,还是会失败的,必须另辟蹊径。于是,他试着换一种走法,把脚踩在旁边的松土上,从那些松土处往上走。
嗯,还不错,他的脚一踩上去,松土就“噗”的一声,往下陷一道凹槽儿,凹槽儿把他的脚板套在里面,不让它往下滑。徐大树有了信心,几下“噗噗”声响过,他就站在了埂子顶上。
站在埂子顶上的徐大树,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脸的豪情,对天地间的寒冷,仿佛也不再惧怕了。他把腰杆挺得直直的,把脖颈伸得长长的,任由一阵一阵的寒风把头顶上几缕稀疏的白发,吹成了一面飘扬的旗帜。
三
徐大树终究不是一个好张扬的人,站在埂子顶上,把过往的行人一番雄视之后,就准备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医院看医生的。
徐大树把羽绒裤往上提了提,把左脚朝上抬了抬,可抬起来的左脚,没有向前迈去,而是缩了回来,并停在了原地。
上坡不易,下坡更难。那面下坡,也被人踩出了一道凹槽,那道凹槽,也像滑板一样,脚一踩上去,就往下滑。徐大树看到,从此处下坡的人,一个个都像被恶狗追赶着,慌慌地往下跑。跑下坡,需要很好的身体平衡能力,稍不注意,或一步跟不上,可能就会摔一个四仰八叉的。
徐大树不敢贸然下坡了。
徐大树很清楚,他早就没有了那样的平衡能力,况且,穿上羽绒服后,整个人比平时更笨拙了,腿脚迈开都很困难。更狼狈的是,他现在想回头都回不了了,因为,刚才那道上坡,现在也变成了一道下坡。他像站在刀锋上。
下不去,转不过,又没有救兵,寒风却像个善捕战机的军事指挥家,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向徐大树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还有过往的行人,不停地给寒风增援,用他们怪异的目光,对徐大树进行扫射。势单力薄的徐大树,哪里顶得住众多火力的攻击?他弓腰缩脖地站在埂子上,左右躲闪着,像个怪物。
必须尽快下去。瑟瑟发抖的徐大树,头脑倒还清醒。他想像上坡时那样,从旁边的松土处往下走。可一下脚,就打滑了,若不是有所防范,可能早摔倒了。
下坡与上坡是不一样的,上坡时,向上用力,是减速度,松土下陷,对脚板起到了固定作用;而下坡时,向下用力,是加速度,会产生冲力,脚一下去,就像犁铧一样,把松土犁开,向下滑去,停都停不住。
徐大树有点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徐大树,突然想出一个新的办法来,就是像小孩子溜滑板一样,从那道凹槽里溜下去。
要说呢,徐大树小时候溜过山坡。他的家乡叫华桂山,山大坡陡,是天然的溜滑坡场所。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一有空,几个小伙伴就邀约在一起,选一道比较光滑的陡坡,找一塊薄薄的青砖,往屁股底下一垫,然后,把两条腿往里一盘,把身子往前一拱,“哇哇”几声怪叫,“呼呼”一阵风响,几米长的山坡就溜到底了。有时候玩得兴起,小伙伴们排着队往下溜,你追我赶的,像比赛一样,很刺激,也很过瘾。
可现在毕竟不是小时候,身子僵硬而笨拙,要是摔伤了,或者摔个半死不活的怎么办?还不让人笑话死?想到这个,徐大树就有些犹豫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不下去吧?
溜吧,溜吧,只有溜了。徐大树走到那道凹槽的端口处,赌气似的往下一坐,然后把两只手往地上一撑,把两只脚往前面一伸,把两只眼睛往紧里一闭,接着,就在心里数一二三。当他数到“三”,准备发力往下溜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不是徐老师吗?徐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徐大树没有当过老师,平时也没人这样叫他,本不想理会,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除了他没有别人呀。而且,那响在耳边的声音,不仅听着亲切,还有些熟悉。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像根绳子,把徐大树给拴住了。于是,他停止了发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开眼睛,徐大树就看到,身边站着一个老太太,正低着头,慈善地看着他。老太太那慈善的目光,像一张密实的网,把他网在了里面。徐大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就赶忙收了脚,想站起来。可挣扎了两下,没成功。老太太一见,忙伸过手来拉扯他。老太太的手,粗糙,但温暖,也有力,像带着电。一搭上她的手,他便有了力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徐大树看着老太太,说了声谢谢,接着问,你认识我?老太太点点头,说,认识,认识呢,你是徐老师。
徐大树又看了看老太太,并在脑海里启动了快速搜索程序。搜索程序运行完了,却没有搜到半点相关的信息。徐大树红着老脸说,对不起,我想不起你是谁了。老太太没有丝毫的怨责,只是温和地对着他笑,边笑边自报了家门,说,我是李亚桥的老伴姜翠兰啊。
听到李亚桥和姜翠兰两个名字,徐大树的思维一下子就接通了。
四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徐大树带着几首新写的律诗,去向李亚桥请教。李亚桥是全国著名的农民作家,诗作上过中小学语文课本,20世纪50年代末,参加过全国文代会,受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接见,在当地很有影响。
当时,李亚桥租住在县城东郊,徐大树搭乘三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车,找人一问就问到了。李亚桥热情又健谈,加之共同的爱好,两人相见甚欢,谈诗谈文,还谈到了各自的家庭。当徐大树说出自己和老伴的姓名时,李亚桥爽朗地笑了,说,怪不得我们这样投缘,原来都是唱楚剧的名角儿呀。
徐大树也是个楚剧迷,听了李亚桥的话,会心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们的名字,与那些大名鼎鼎的楚剧演员的名字,谐音相同。徐大树说,还真是赶巧了,李亚桥、姜翠兰、徐大树、沈银阶,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名角儿呢,哪天我们两家一起上台,也唱一场去。李亚桥说,是要唱一场去,不然,枉叫了这样的名字。
徐大树问李亚桥,那唱什么好呢?李亚桥说,就唱《百日缘》吧,里面的唱词,我都听熟了,稍练一下,就能唱的。徐大树说,好,就唱《百日缘》,我也喜欢这个戏,每次听到李雅樵唱的那个悲雅腔,魂儿都被拿去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徐大树要走,李亚桥不让。他说,好不容易来了个谈诗和谈戏的,哪能就走呢。姜翠兰也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挽留徐大树。姜翠兰说,徐老师,你来了,我家老头子不知有多高兴,他正盼着有人来陪他喝两杯呢,你看,我的菜都炒好了。
姜翠兰说完,把身上的一件红色塑料抹衣解下来,挂在厨房门边的一颗钉子上,便开始忙着摆放碗筷了。
见两人都很诚恳,徐大树不好再客气了,便笑着对姜翠兰说,我留下来可以,但有一个请求,你不能……
没等徐大树说完,姜翠兰就抢过了话头,说,徐老师请放心,在我家喝酒,没人强蛮的,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家老头子也不能多喝的。
徐大树摇摇头说,你猜错了,我说的请求,可不是喝酒哟。
不是喝酒?那徐老师说的是?姜翠兰疑惑地看着徐大树。
徐大树笑了,说,我说的是你不能再叫我老师了,因为我不是老师,你家老头子才是老师呢,我今天来,就是向老师请教的。
李亚桥也笑了起来,说,我这个老婆子啊,跟着我别的没学会,就学会叫老师了,只要是来我家,跟我谈诗说文的,她都叫老师。
……
徐老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是等人,还是……姜翠兰的问话声,把徐大树从三年前的那个春日拉了回来。
徐大树看一眼身边的姜翠兰,回答说,我……我,哦,不……我不等人。
姜翠兰说,要是没事儿,就早点下去吧,这上面风大,会把人吹凉的。
是,是风大,我……我,这……这就下去。徐大树做出要下坡的样子,却迟迟不敢把脚抬起来。
看着有些迟疑的徐大树,姜翠兰也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不停地搓着双手。搓了一阵,又抬起手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拂到耳根处,然后才开口问徐大树,徐老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大树说,我……我,去……去,哦,不,我回……回养老院去。徐大树说完,一张老脸,兀自红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正好要去那边办点事儿,来,我扶你。姜翠兰说着,就向徐大树靠过去,并伸手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徐大树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说呢,姜翠兰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人,她把自己的身体,向一边微倾着,让徐大树的身体,向她这边靠拢来,这样,既能拉住徐大树,又不影响他行走,还能节省一些力气。
姜翠兰做事还很有条理,她拉着徐大树,沿着松土处往下走,走到坡沿处,就让徐大树站着莫动,自己先下到石头台阶上,站稳后,再伸出双手,搭住徐大树的两条胳膊,把他接到石头台阶上。待徐大树在石头台阶上站稳了,她又像先前那样,先下到平地上,再去接徐大树。
这次,姜翠兰把两只手,分别伸到徐大树的两边腋下,她以为这样更稳妥些,没想到,徐大树怕痒,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服,但腋下是人体的敏感区域,她的手一用力,徐大树的身子就软了,“嘿嘿”地向她倒了过来。幸好她站得稳,手上还有些力气,顺势把徐大树揽进了怀里。徐大树也自救似的,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姜翠兰。这样,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
五
徐大树回到养老院后,心一直静不下来,特别是晚上,总梦见自己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下不来,最后,从天而降的姜翠兰,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下来,并将他带到一处密林中,那里有一座小石屋,小石屋周围,鲜花盛开,蜂飞蝶舞。门两边的石柱上,贴着一副大红对联,上联是:易日乾坤定矣;下联是:诗云钟鼓乐之。
看着这副对联,徐大树觉得有些眼熟,低头略一思忖,就寻到了路径。当年,他与沈银阶结婚时,新房门上贴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
那是他父亲特意请一位老先生写的。老先生功力深厚,浓墨饱蘸,每个字都写得遒劲有力,充满了阳刚之气。他看得精神抖擞,血脉贲张,只盼着早点儿天黑,好去洞房。
如今,他已年迈体弱,但梦里不知身已老,看着这副对联,仍觉得有一股青春的朝气,在体内勃发着。他甚至听到欢快的锣鼓声在耳边敲响。
真的是钟鼓乐之啊。徐大树禁不住回过头来,想拉着姜翠兰的手,一起进到小石屋里,没想到拉了个空——姜翠兰不在身旁。他慌慌地四处寻找,可把小石屋周围找了个遍,连姜翠兰的影子都没找着。徐大树急了,高声喊着“翠兰、翠兰”,人就醒了。
醒来的徐大树,再也睡不着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做起这种梦来。我哪能做这种梦呢?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在梦里,他竟然那样急切地、不管不顾地呼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他还从没这样喊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包括老伴沈银阶。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可是八十好几的人了啊,拿老伴沈银阶的话说,黄土都埋到颈上了,还做这种梦。
这算个什么事儿嘛?
徐大树赶忙扯过盖在身上的棉被,把一张红得发烫的老脸,严严实实地蒙住了。脸蒙住了,梦中的情景卻更加的清晰;欢快的锣鼓声也更加的响亮;那股勃发的青春朝气,牛犊般在体内冲撞着。他感觉自己有点蠢蠢欲动了。
徐大树告诫自己,不能再想这个事儿了,可他管不住梦。一做梦,那些情景,就像先期摄制好了的一部专题片,在背景音乐锣鼓声的伴奏下,从前往后播放着。可让他气恼的是,每次播放到他高声喊着“翠兰、翠兰”的时候,人就醒了。
他有点意犹未尽,甚至想,如果没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该死的梦!
骂完梦,徐大树很快又回到了梦中。回到梦中的徐大树,急切地要去那个密林中,把姜翠兰找回来。他觉得,姜翠兰可能就躲在那座小石屋里。他不能没有姜翠兰,不然,今后他再站在土埂子上,谁扶他下来?
徐大树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只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下不来。寒风呼呼的,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急不过,就给大儿子小明打了一个电话。
小明在海南三亚工作。沈银阶去世后,小明怕徐大树一个人在家里孤单,就把他接到三亚,跟他一起住。可住了半年,徐大树要回。一是住不惯,二是医保不能跨省报销,看病住院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他怕死在海南岛,隔山隔海的,回不来,成了孤魂野鬼。
小明自然是不同意的,说你一个人在家,有个三病两痛的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徐大树说,没事儿,这些我都想好了,回去后,就住到养老院去。
小明看着徐大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徐大树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养老院有吃有喝的,环境又好,真动不了了,还有陪护,收费也比较合理。人老了,没有别的要求,有吃有喝就行了。
徐大树说了一大通,小明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问,你要住到养老院去?小明问得小心翼翼的,一字一顿,似在咀嚼着某种坚硬且味怪的坚果。徐大树点着头说,是啊,出来之前,我就去那里看过了。
小明说,你去养老院住,那我们兄妹的脸往哪儿搁?别人不骂我们?徐大树说,谁骂呀?那里住的大多都是退休老人,他们也是有儿有女的。
徐大树一向家长作风搞惯了,小明不同意也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了浠水老家,送到了养老院里。
电话响了半天无人接听,徐大树准备关机时,小明的声音却生生地闯了进来。小明问,爸,是你吗?你有事儿?徐大树说,嗯,是我,小明,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
听徐大树说得郑重其事的,小明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爸,有什么事儿?你说。徐大树说,我正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两边都是光溜溜的陡坡,下不来呀。
爸,你站在哪道土埂子上?还没下来吗?你快叫个人来帮你呀。爸,如果不行,你就给他钱。听了徐大树没头没脑的话,小明的声音更加急切了。
徐大树想了一下,缓缓地回答说,是民政局前的一道土埂子,我已经下来了,这是几天前的事儿。
下来了?几天前的事儿?没事儿吧爸?我不是跟你说了,一个人不能外出,外出一定要叫陪护,你怎么还一个人外出呢?县城里哪来的土埂子?你没事儿去土埂子上干啥呢?小明的语气,由担忧慢慢变成了埋怨。
徐大树说,那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去中医院看医生,没想到那里在修路,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土埂子。
你身体不舒服?修路筑起的土埂子?那你是怎么下来的?没摔着吧?小明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徐大树说,没摔着,最后有一个认识的老阿姨从那里路过,把我扶下来了。
一个,认识的,老阿姨……把你,扶下来了?小明一个词一个词地品咂着,像是要从中品咂出一点什么味儿来。
是啊,多亏了那个老阿姨,不然,我哪下得来呀。说到这里,徐大树感觉心里凉凉的,有点想哭。他忍了忍,但声音仍带着哭腔,孩子,可我觉得,我现在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这道土埂子比先前那道土埂子还陡呢。
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怎么会这样?爸,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
面对小明一声紧似一声的追问,徐大树缓缓地回答说,我没有被吓糊涂,我是真的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
六
徐大树给大儿子小明打了电话后的第二天上午,女儿小英回来了,小儿子小杰也回来了。这姐弟俩,一个在黄石,一个在黄州,虽说隔得不远,但没有特殊情况是很少邀约一起回来的。徐大树知道,这肯定是小明安排的。
不管怎样,见儿女们回来,徐大树还是挺高兴的,忙拿出新买的红心火龙果,切成芝麻糕般厚薄,装在一个白瓷盘里,端给他俩吃。接着,又给街上一家鸽子店打电话,要他们中午送一罐鸽子汤过来。他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说,要大份的,要真汤,要加了枸杞的那种。打完鸽子店的电话,又打养老院食堂的电话。
听他忙着安排吃喝,小英阻止说,爸,你莫忙了,中午我请你和小杰去吃馆子。小杰也说,我请吧,爸,我们带你出去改善一下生活。
徐大树摆着手说,都莫跟我争,你们回来,就是我的客人,哪有让客人请吃饭的道理?那个店的鸽子汤是用瓦罐煨的,还不错,我吃过几次,人也熟。食堂的菜也炒得不赖,关键是卫生,你们要是不愿喝鸽子汤,不愿吃食堂,就跟我說,我再换一个地方就是了。
见他沉着脸不高兴,小英忙转了态度,笑着对小杰说,小杰,我们不跟爸争了哈,就吃爸的,鸽子汤大补,中午我们就放开肚子吃,放开肚子喝,狠狠地宰爸一顿。小杰回应说,好,就吃老爸的,老爸的我们不吃,谁吃呀?我最爱喝鸽子汤了,爸,你不怕我们把你吃穷了吧?
听姐弟俩这样说,徐大树“嗤”地一声笑了,说,吃吧,吃吧,你们几个小吃狼,小时候那可是一个比一个能吃呢。可我那时工资低,每个月只有三十多块钱,哪够你们吃啊?看到你们端起碗来就舍不得放下,你妈就骂你们,是饿狼托生的,家都被你们吃穷了。现在,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三四千块呢,吃不穷的。
小英和小杰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吃喝的事儿安排好了,就该说正事儿了。可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先开口。徐大树却相反,一坐下来就开始说,并直奔着主题而去,把他那天站在土埂子上下不来的事儿给姐弟俩说了一遍。徐大树说得很详细,连当时的所思所想都说了。说到最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唉,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连一道小小的土埂子都对付不了。爸,你咋这样说呢,像你这个年龄,还有这个相儿,腰不驼背不弓的,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人家不知有多羡慕呢。听了徐大树的叹息,小英才找到了话题。小杰也跟着说,是啊,爸,你看你,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耳聪目明的,思维又清晰,写的诗还能登报纸,有几个人赶得上啊?
徐大树平时是不服老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还坚持看书看报,写诗写文章,最近,又拜本县的一名青年作家为师,开始学写小说。对国际国内的事情,他也特别上心,有时看电视,看到有外国欺负中国的报道,就恨不得冲上去,与那些不讲道理的人,拼个你死我活。但此刻,他却轻轻地摇着头说,你们莫要恭维我,我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我现在就是一个站在土埂子上的人,没有人搀扶就下不去了啊。
徐大树这话一说,小英和小杰就都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看着满脸悲戚的徐大树,徐大树却低着头,凝视着面前茶几上的一个紫砂茶杯。紫砂茶杯的盖子已揭开,杯子里的水还满着,有热气在袅袅上升。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客厅,像屋顶突然矮了下来,让人有一种压迫感。小英收回目光,緩缓地站起身,走到屋角处,拎过暖水瓶,给徐大树面前的那个紫砂茶杯里续了一点水。续完水,小英把暖水瓶送回到了原处,自己却没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而是紧挨着徐大树坐下来。她先是把头靠在徐大树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小英哭了。
小英哭得很压抑,她不想把声音放出来,身体却一起一伏的,不停地颤抖着。她身体的颤抖,把徐大树的身体也带得颤抖起来。徐大树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英,有点不知所措,手却轻车熟路地在小英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起来。他记得,小英小的时候,只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沈银阶的打骂,总要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撒一会儿娇。为安抚小英,他就用手在小英的后背上轻轻地拍打,只要他轻轻地拍打几下,小英心里的委屈或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他们父女俩共同的记忆。徐大树这样一拍打,小英情感的闸门就被打开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抬起头来,对徐大树说,爸,我们不孝,我们整天只想着自己的小家,只想着自己的难,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这里,我们对不起你啊。爸,走,我们不在这里住了,跟我回家,就是再难,我们也要照顾好你。
小英声音哽咽,满脸是泪。小英的情绪,影响了小杰。眼睛红红的小杰,也坐不住了。他走到徐大树身边,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徐大树的膝盖上,轻轻地摇晃起来。边摇边说,爸,回家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真的不放心啊。
徐大树侧过头来,怜爱地看着小杰,同时,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揽住了小杰的肩膀。这样,一双儿女就都在他的怀里了。
徐大树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由得两手用力,把小英小杰往怀里搂了搂,把自己的泪水也搂了出来。他赶忙闭上眼睛,将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待情绪平复下来,他才对小英和小杰说,这不怪你们,来养老院,是我自己的决定。小英说,爸,我知道,你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才来这里的。可你现在老了,得有人照料啊。小杰也说,是啊爸,我们今天来,就是要接你回家的。
徐大树摇摇头说,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工作又忙,我不能给你们添乱呀。小杰说,爸,没事的,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三家轮班转,每家照料几个月。
徐大树仍摇着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在这里住习惯了。你看,这里有花园,有亭台,有锻炼的地方,环境好,还有说话的人,要我离开这里,还真是舍不得呢。我想过了,哪儿也不去,就住这里了。
爸,这哪行呢?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样,遇上了一道土埂子,怎么办?小杰边说边站起身来。小杰身材比徐大树高,块头也比徐大树大,一站起身来,徐大树的手臂就搂不住他了。徐大树只好把手收回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了膝盖的支撑,徐大树的身体仍坐得很端正。他仰起脸来对小杰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你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有什么办法?小杰俯下身来看着徐大树。徐大树顿了一下,说,就是找个能照料我的人。
找个能照料你的人?哪有这样合适的人呢?小英从徐大树怀里抬起头来,仰脸看着徐大树。徐大树说,人已经有了,就是那天扶我下来的那个老阿姨。
那天扶你下来的那个老阿姨?小英猛地站起身来,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徐大树。徐大树点了点头,说,是啊,就是那个老阿姨,她叫姜翠兰,人不错,身体也好,今年六十六岁,老伴去年没了,两个女儿早已出嫁,现在也是一个人过。
小杰问徐大树,她的情况你都搞清楚了?
徐大树说,是啊,我去找过她,顺便问了这些情况。
你还去找过她?你想找她来做……做保姆?小杰情急之下,话说得有点冲,但出口时还是拐了个弯。
徐大树红着脸摇着头说,不,我想找她……找她做个伴。你妈走了两年多了,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找老伴,可那天从土埂子上下来后,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人老了,随时都可能遇上一道土埂子,还真的需要一个伴呢。
徐大树的话,把小英小杰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七
徐大树记得,那天上午,姜翠兰把他从土埂子上扶下来后,他问姜翠兰,李老师还好吧?他一问,姜翠兰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看到姜翠兰脸色的变化,他就有了预感,果然,一阵沉默过后,姜翠兰就告诉他,李亚桥走了,走了一年多了。
徐大树当时问起李亚桥的情况,是出于真心和真情。自那次去李亚桥家后,他就再没跟他们联系过。同时,也是为了转移一下话题,好把自己从刚才扑进姜翠兰怀里的尴尬中解脱出来,没想到姜翠兰告诉他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这让他更尴尬了,他甚至担心,姜翠兰会怀疑他是老不正经,故意那样做的。
想到这一层,徐大树就不敢看姜翠兰了。他低着头红着脸,姜翠兰说了几句安慰话,就匆匆地与她告别了。可回到养老院,他才想起来,有一句话没问姜翠兰:李亚桥不在了,她靠什么生活?他也想过,当时那样问,也许不太合适,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问一下。
李亚桥与姜翠兰是半路夫妻。他俩的结合,源于一次偶然事件。
一天,李亚桥去县文化馆送稿子,路过东门河废品收购站时,见一个女人坐在收购站外的一棵大柳树下伤心地哭泣着。李亚桥就上前问究竟,没想到,女人却冲着他发起火来。女人说,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我捡破烂怎么啦?又不偷又不抢,招谁惹谁了?他凭什么看不起我?狗东西!
李亚桥看了女人一眼,还有她身边停放着的一辆装满破纸箱、废报纸的旧板车,知道她这是怄了气,受了委屈。有些人总瞧不起捡破烂的,喜欢往他们头上撒气。他想劝慰一下女人,顺口说,捡破烂好啊,伸手就是钱,捡起就是宝。
听了李亚桥的话,女人不哭了,仰起脸来问李亚桥,你说什么?你再说给我听听。李亚桥说,我说捡破烂好啊,伸手就是钱,捡起就是宝。
你真是这样看的?女人脸上有了些许喜色。
李亚桥说,事实就是这样嘛,可惜,这世上有些人不识宝呢。
女人不再问了,站起身来,把眼泪一擦,就推起板车,飞快地跑向收购站,头也没回一下。
过了两天,李亚桥午睡起来,正准备写东西,有人敲门。门还没完全拉开,一缕雪花膏的香味儿就挤了进来,跟着雪花膏香味儿一块挤进来的,还有一个打扮齐整的女人。待她坐定,李亚桥才看清,是那个在废品收购站前哭泣的女人。
女人上身穿一件乳白色荷叶边对襟褂,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紧身裤,脚上穿一双棕色敞口皮鞋,齐耳的短发,梳得顺顺溜溜的,无论是精神还是气质,都与那天判若两人。
李亚桥惊奇地看着女人,轻轻吸了吸鼻子,想问她有什么事,口还没开,女人的话就像连珠炮扫了过来。李亚桥慢慢听出了点眉目。女人叫姜翠兰,三十多岁时死了丈夫。前些时,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姓杨的老头。杨老头是电力公司退休职工,退休金高。两人接触后,杨老头对她别的都满意,可在背地里却嫌她是个捡破烂的。那天她正好听到杨老头在背地里嘲笑她是个捡破烂的,一时心痛难忍,便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哭,可越哭越觉得委屈,想死的心都有了,幸好李亚桥来了。李亚桥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她镇定了下来,也让她拿定了主意,我凭什么要受他的气?离了他就不能过日子?
听她说完,李亚桥不由抓起了头皮,说,哎呀呀,想不到我好心办了坏事哟,无意间拆散了一桩好姻缘。姜翠兰说,什么好姻缘?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除了几个臭钱,他还有个什么?长得像一头肥猪,俗里俗气的,看着就心烦。
李亚桥被她的话逗笑了,顺口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姜翠兰说,就你这个样的!姜翠兰的回答,直截了当,没有一丝含糊,李亚桥被闹了个大红脸。他忙摇着头说,莫开这样的玩笑,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姜翠兰说,七十岁怕什么,我也五十岁了。
李亚桥说,不行,不行的,我老了,又没有退休金,财政每个月只补助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养不活人的。姜翠兰说,你放心,我不要你养活,我会捡破烂,会擦皮鞋,还会做饭洗衣。
见姜翠兰那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有备而来,李亚桥不敢马虎了。他神情严肃地对姜翠兰说,哪能这样草率呢?我们还不认识啊。姜翠兰说,咋不认识?我早就认识你了,你是一个作家,会写文章。
李亚桥说,我是一个作家不假,可我的身份还是一个农民,不像国家工作人员有退休金。姜翠兰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老伴去世多年,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精神有毛病,女儿早嫁人了,你现在跟我一样,孤身一人过日子。
李亚桥有点惊讶地看着姜翠兰,说,你既然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还要来找我?你不怕吃苦?姜翠兰说,我愿意,我不怕吃苦。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来给你做饭洗衣,照顾你一辈子。
这太出乎李亚桥的意外了,他愣怔了半天,不知怎样回答好。理智告诉他,俩人年龄差距大,不太合适,再说,他也没有再找老伴的打算,但如果当场拒绝,肯定会伤了姜翠兰的自尊,像她这样的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何况一个女人,这样向一个男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李亚桥想了想,对姜翠兰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可这是关系到你后半生幸福的大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不急,等你考虑好了再说。姜翠兰急了,说,我早考虑好了,不然,我会上门来找你?
见李亚桥张着嘴巴不说话,姜翠兰更急了,仰起头白着脸问,你看不上我?是不是也像那个狗东西一样,嫌我是个捡破烂的?李亚桥不敢再犹豫了,忙回答说,不,不,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你年轻,能干,是个好女人。哪个男人得到了你,那是他的福气呢。
听了李亚桥的话,姜翠兰的脸上,慢慢泛起了一层潮红,人也变得扭捏起来,刚才那灼人的目光,已变得迷离而躲闪了。
这才是一个女人!看到害羞的姜翠兰,李亚桥的心动了一下。但他仍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姜翠兰,那有钱的人你都不要,为何要找我这个穷老头子?姜翠兰说,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李亚桥疑惑地看着姜翠兰。姜翠兰说,你是一个读了书的人,说话也好听些。
八
徐大树忽然感觉,客厅里空荡荡的,坐在里面,像坐在旷野上。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把屋子里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长条沙发还在,两张藤椅还在,朱红色的茶几还在,壁挂电视机还在,两个暖水瓶还在,放在茶几下的那个黑色圆柱形垃圾桶还在,垃圾桶里的垃圾也还在,就连他平时喝茶的那个紫砂茶杯,也还在茶几上放着……
所有的物件都还在呀,怎么就觉得空了呢?徐大树用手指轻叩着自己的脑袋,细碎的声响如音符,连缀成了一支乐曲。他终于记起来,屋子里少了两个人——小英走了,小杰也走了。
小英和小杰是被他赶走的。
上午,他把李亚桥和姜翠兰的故事,讲给小英小杰听。他还没讲完,小英就说,爸,我知道你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可有些东西不可复制啊。当年,他俩还不算太老,结合在一起,也还说得过去,现在,你老了,她也老了,如果结合在一起,到时候谁照料谁呀?徐大树说,她身体好,不需要人照料的。小英说,她现在身体是好,可过几年呢?她也不是铁打的呀。
这个问题把徐大树给问住了。幾年后的情况,他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见他愣着没回答,小杰忙插嘴说,是啊爸,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考虑呀,现在的人不像以前的人了,现在的人都会算计,到时候我们掉进陷阱里,想爬起来都难呢。
小杰这句话惹恼了徐大树。他说,你以为天底下都是坏人?做什么事都要算计?她是一个老实人,哪会想得那么复杂?再说,她就是想算计,也不会算计我这个老头子啊。何况这是我主动找她,又不是她来找我。
小英说,爸,你莫急嘛,小杰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说的狗屁道理。徐大树气愤愤的,话也带脏了。
小杰红了脸争辩说,我说的怎么就没有道理?如果你跟她结合了,她就是我们的继母,等你百年归世后,要不要我们养她的老?
不要你们养她的老。我去民政局咨询过,只要我跟她办理了正式结婚手续,成了合法夫妻,我死后,她就可以享受生活补贴。有了生活补贴,她就能够过日子。听了小杰的话,徐大树突然想起了这些,想起这些,说话的底气也足了。
小杰还是不服气,说,她要是再提别的要求呢?徐大树说,她还提什么要求?她不是个贪心的人。李亚桥曾跟我说过,姜翠兰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能干的女人,跟他结婚后,从没乱花过一分钱,还捡破烂、擦皮鞋挣钱,补贴家用哩。
可人是会变的呀。再说,她跟李亚桥时,李亚桥穷,没有钱,提要求也没用,可你一个月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呀。徐大树说,退休金怎么了?我的退休金,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管不着。
小英说,爸,你的退休金你有权支配,我们也没人指望。你想找个老伴,也不过分,可我们心里,只装得下我妈啊。
小英眼睛红红的,有点说不下去了。徐大树也把目光从小英身上收回来,低着头不说话。他与沈银阶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半个多世纪呢,就是两块生铁放在一块儿,也捂热了啊。
见徐大树不说话,小英小杰也不好再说了。这时,刚好鸽子店送鸽子汤来了,徐大树又打电话给养老院食堂,叫他们把他定的饭菜送过来。养老院食堂送来了三荤一素四个菜,再加上那一大瓦罐鸽子汤,要说,这个午餐还算丰盛,但三个人却吃得悄無声息,寡淡无味。
九
吃完饭,小英有事去了街上,屋子里就剩他们父子俩。徐大树肚子里有气,不想说话,小杰虽然有话要说,但见徐大树阴着脸,也不敢开口。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时间长了,小杰终于忍不住了,就问徐大树,爸,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找老伴呢?徐大树瞥了小杰一眼,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小杰怕惹徐大树发火,就换了口气,说,爸,要说呢,你找个老伴,我们做儿女的不应该反对,可你的年龄的确大了点,八十三快满八十四了。再说了,你一生规规矩矩的,行得正坐得稳,不能老了让人说闲话呀。
徐大树又瞥了小杰一眼,有什么闲话说?未必找个老伴还犯法?小杰说,犯法倒是不犯法,但总有点那个……
有点哪个?徐大树又瞥了小杰一眼。面对徐大树咄咄逼人的气势,小杰也有点想豁出去的意思。他说,你要是想女人了,其实……
其实什么?你说呀,怎么不说了?徐大树满脸愤怒地追着小杰问,小杰有点怯了,不由得往后退着。徐大树却不依不饶,说,你是不是想让老子去找个小姐?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小杰本想说,找个小姐也比找老伴强,花钱少,还省去许多的麻烦,但看到怒发冲冠的徐大树,不敢说了。
徐大树真的老了,一通脾气发完,人就有点站不住了。小杰赶忙上前,伸出手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摇晃着身子,指着小杰的鼻子骂,混账东西,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想找个老伴就是想女人了?
小杰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余怒未消的徐大树,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心里明白,幸好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不然,徐大树肯定会像一截被点燃的炮竹,在他面前炸个粉碎的。
待到徐大树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小杰才敢开口,不过,出口的话儿已拐了弯。小杰说,爸,你误解了我,我说的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还有别的办法嘛。比如,我有个同事,他父亲的情况也跟你一样,八十多岁时提出要找老伴。那个女的也比老人小了二十来岁,开始时,子女都很反对,最后,达成了一个协议,老人跟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但女的只能以保姆的名义,他们每个月给她一定的报酬,等老头去世后,再一次性给她一笔补偿金,关系就自动解除了。
没等小杰说完,徐大树就跳了起来,这是个什么狗屁协议?这纯粹是欺负人嘛。我不会这样做的,要找人家,就要尊重人家,就要办正式手续,明确关系。小杰说,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你想想,如果你跟她登记结婚,她就是你的合法妻子,你死后,财产就有一半是属于她的,如果没办结婚手续,她就无权继承财产。
徐大树的气又上来了。他指着小杰的鼻子说,搞了半天,你还是为了财产呀?我有几大个财产?以前的几个钱,全贴了你们兄妹,现在,我名下最大的财产,就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旧单元房,能值几个钱?你们整天只想着财产,谁想过我?谁想过我的难?我那天在土埂子上下不来时,你们在哪儿?
被徐大树一顿数落,小杰有话也不敢说了,只怔怔地看着徐大树,幸好小英回来了。小英人未进门,声音先进了门,小杰,快来帮我一下。小英一喊,小杰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两人抬着一块大玻璃匾进来了。
小英指挥着小杰,把玻璃匾平放在茶几上。玻璃匾放好了,她拉过徐大树,撒着娇说,爸,你看看,这是什么?徐大树气还未消,但还是走到了茶几旁。那是他与沈银阶的一张合影,被放大了,镶在玻璃镜框里。
小英说,爸,你跟我妈这张合影,照得真是好呢,又自然又和谐,你看,我妈笑得多开心,就连那个做匾的师傅也说,一个帅气,一个漂亮,太般配了。小英说着,也不管徐大树的反应,就招呼小杰,把匾拿到他的卧室,挂在了正对门的一面山墙上。等他们忙完出来,徐大树沉着脸说,你们要说的话说了,要做的事做了,现在也该走了。没等小英小杰开口,徐大树又用手指着门外,催促说,你们走啊,现在就走。
小英说,爸,我们想多陪你一下嘛。小英说完,就在徐大树身边坐了下来。徐大树说,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需要人陪,你们都给我走,走远些。
小英小杰走后,徐大树忽然觉得,屋子里空了,心里也空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只得进到卧室里,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开始是朝里睡的,睡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朝外睡过来。脸朝着外面,刚好对着门口那面大镜子,那面大镜子刚好照着墙上挂的那块玻璃匾,他看到沈银阶在镜子里朝着他笑。
他有些恼了,问沈银阶,你笑什么?沈银阶不说话,只对着他笑。徐大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笑,因为你又赢了。
沈银阶仍那样笑着。
徐大树有点发毛了,说,你不要笑了好不好,你没见我心里正烦着?沈银阶还是笑,笑过一阵才停下来,说,你烦什么呀,马上就要当新郎了,我都为你高兴呢。
徐大树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吗,你走了,我想找个伴儿。沈银阶说,我知道,在唱楚剧的名角中,经常与徐大树同台唱戏的是姜翠兰,他俩才是一拨的呢,而沈银阶比他们早,因此,你跟我在一起,是个错误。
这是那次李亚桥开玩笑时说的,你还当真了呀?况且人家唱楚剧的叫沈云陔,是个男的。你这唱的是哪一曲嘛?徐大树红着脸争辩说。沈银阶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在你心里,是时常想着那个事儿的,不然,你怎么这样急着要找姜翠兰?不就是想跟她演一场《百日缘》吗?
徐大树沉着脸说,连你也这样看我?我是那样的人吗?要不是遇上那道土埂子,我哪动过那心思?徐大树闭上眼睛,不再看那面镜子了。
哈哈哈……沈银阶大笑起来。听到笑声,徐大树又睁开了眼睛,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沈银阶说,看来你一点没变呀,还是这么小心眼。
徐大树看一眼沈银阶,你这样冤枉人,还说我小心眼。沈银阶说,我这是想让你开心嘛,活了几十年了,不要老是苦着个脸,快起来,把我给你买的那套新羽绒服穿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徐大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起了床,把那套新羽绒服穿在了身上。不过,他汲取了上次的教训,把平时穿的外套丢在了一旁。
待他穿戴好了,沈银阶走到他面前,又帮他把衣服上的皱褶,一一抚平展,然后,把他扯到镜子前,对他说,你看看,多精神呀,这才像个新郎的样子嘛。沈银阶说完,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往镜子里走去。
沈银阶把他领到了一处密林中,徐大树越看越觉得眼熟,没过多久,就有一座小石屋立在了他面前。小石屋周围,鲜花盛开,蜂飞蝶舞,门两边的石柱上,贴有一副大红对联,上联是:易日乾坤定矣,下联是:诗云钟鼓乐之。徐大树站在门口,认真地欣赏着。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两排遒劲有力的大字,他就感到有一股青春的朝气,在体内勃发。他有点情不自禁了,就拉起沈銀阶的手,一起走进了小石屋。
小石屋里,有一方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正上演着楚剧《百日缘》。戏已接近尾声,台上灯光幽暗,七仙女正跪在董永身边,如泣如诉地唱着:“董郎跌倒地平川,一见董郎昏……昏迷了……昏迷了,不由七女我哭号啕,解下了罗裙写血表,咬破中指当羊毫,狠心就把中指咬,十指连心,罢了……我难得舍得……夫啊……疼痛难熬……”
七仙女哭哭啼啼地站起身来,准备告别董永上天而去,但舍不下董永,就绕着仰躺在地的董永,转了一圈又一圈。无奈天将来催,她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上天去了。看着七仙女那悲戚的样子,徐大树惊叫道,那不是姜翠兰吗?沈银阶说,对呀,那就是姜翠兰,那地下躺着的是李亚桥。
原来他们到这里演戏来了?
徐大树正疑惑间,忽听得身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到小明小英小杰及一些子侄们,头披及地长条白布,低头跪于地上,不远处有一个乐队,正在吹奏着一支乐曲,那乐曲低沉而哀婉,他听得心里哀哀的。
徐大树发现,自己又孤零零地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那道土埂子,两边都有一个光溜溜的凹槽。他茫然四顾,不知往哪边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