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

2019-09-02 07:13李治邦
四川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念念暴徒母亲

李治邦

快中秋节了,天气还是闷热,像是扣上了一口大铁锅。

李一丹到达这座城市的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他是乘坐一列旧式绿皮火车来的。很有意思的是这列绿皮火车是被淘汰前的最后一班,他乘坐完了也就没有了。这列绿皮火车没有坐多少人,因为从始发站到这座城市需要九个小时,现在的人已经对这个节奏不耐烦了。乘坐的人有一小部分是为了纪念来的,觉得是最后一次乘坐有历史意义。李一丹不是的,他就是想让自己的性子慢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血这一阵子憋得快流出来。

这列车厢人不多,李一丹坐在后面的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上,没有人检票,车厢里很臭。很久没有人打扫了,李一丹上来就没有看见乘务员。只是偶然看见一个乘警慢悠悠地走过,很胖,打着哈欠。车在爬着一座山,很费力,好像中途要停下来,甚至要滑下去。李一丹在一个车站买了一份盒饭,没吃几口就扔下了,都是白肉,像是死人的。车上乡下人居多,所有小站都停。那些小站也都是平常时间一晃而过的地方。上来的都是扛着包裹进城打工的人,或者是看亲戚的,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农村人。很快,行李架上就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到了站头,包裹拿走了一部分,很快就会被另一部分填充。李一丹有些犯困,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发生那件事后一直就在亢奋中。他躺下,因为乘客比较少,都是能躺着的。他觉得眼皮有些重。突然,有个慈善的老人向他招招手,让挤出个地方给他。李一丹起身,他看见不知道在哪个小站又上来不少乘客,车厢里几乎满了。他坐起来让了座,老人客气了几句便一屁股坐那儿,就再也没说话,低头打着瞌睡。

火车在夜色中行驶,车窗外偶尔划过一两道光的弧线。李一丹犯迷糊,他知道自己又要想那件事,他坚持不想。就开始想曾经在部队特务连的日子,他天天练格斗,就一直想真打一次。后来,连长看出他的意思,就说你跟我打,真的打。李一丹不好意思,连长就跟他到了操场,两个人打起来,没几下就被连长揍趴下了。连长说,就你这怂样,出去要是碰上什么事情就得跑。李一丹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呀,我不会跑的。连长回到连部拿了一把刺刀回来对李一丹说,我要是拿这个,你徒手,敢跟我打吗?连长话音未落,李一丹就扑过来,连长吃惊地躲闪。李一丹喊着,你刺我呀,你刺我呀。连长挥刀过来一闪,李一丹的上衣就被刺刀划了一个大口子,像是风筝在那飘。连长笑着,没想到李一丹过来一甩手就把连长拧在地上。连长生气了,说你小子真打呀。李一丹站在那呼呼喘着气,说不出话。连长说,你小子以后回到地方千万别打架,你不知道哪一下就能把人打成重傷,人真的很脆弱。他这时很想念连长,一个贵州平坝的农民,特别爱吃辣椒。想着,李一丹睡着了,看见连长正在摸他的脸。他很诧异,因为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为保护他从悬崖上被摔下来,几乎面目全非。

凌晨一点钟了,列车在几座山中间爬着,吐出一股股的白烟。车速很慢,李一丹睁开眼睛,看见车厢外边黑乎乎的,一点儿灯光也没有。他还想睡一会儿,因为自从出事以后就没有闪过睡觉的念头。熬了这么几天,确实熬不住了,眼皮在打架。他又看见连长在摸他的脸不住地说话,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从部队复员回来是因为一个很秀气的姑娘,按说他还可以在特务连再待两年。连长说他没有出息,他只憨笑,不解释。那个秀气的姑娘是比他小一届的高中同学。让他去当兵的原因就是那个姑娘说了一句话,要让我喜欢你,你就去当兵几年,我喜欢穿军装的你。他复员也是因为姑娘一句话,你回来吧,没有你我真的不行。他觉得奇怪,自己在梦里怎么总见到连长,而不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姑娘。他从部队复员回来就当了押运员,后来成了车长。两年了,可能最不能让他忘记的就是连长,因为连长看得起他。那次连长为救他摔下来,是他疯狂地跑到悬崖下边去寻找连长,先是找到了连长的胳膊,然后是连长那张脸,被岩石已经磨损得没有了五官。也就是出事的前一个礼拜,李一丹带着妻子去了贵州平坝连长的老家,在坟上烧了三个多小时的香。妻子在旁边喃喃着,我让你复员是怕你神经了,我到部队看你一副疯癫癫的样子。李一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才这么说的。说着紧紧搂住了妻子,他的妻子叫念念。他觉得连长走了,世界上就剩下念念了。

后半夜了,车厢一头一尾冒出几个彪形大汉,脸上都罩着黑布,只露出两个凶狠的眼珠子。每个人手里都有家伙,火枪匕首斧头什么的。乘客们在沉睡中惊醒,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没有人上前抵抗。尤其是几个表面正襟危坐斯斯文文的人,都如同筛糖一般。为首的是高个暴徒,细细的如电线杆子。他抱拳说,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条件很简单,我们就是要点儿零花钱,不要你们的命。可谁要是不老实,我们也没办法。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于是,暴徒们开始地毯式的敛钱。

高个暴徒走到一位干部装扮的乘客面前,戏弄地问,你是不是个当官的?他马上小声回答,小官,是小官,要是大官我就能坐软卧了。说完,他主动掏出钱包递到暴徒手里,殷勤地说,留着您买烟抽吧。高个暴徒接过钱包,高高举过头顶喊着,大伙儿要向这位小官学习啊!这位小官竟然朝乘客们谦虚地点点头。有一个穿着很邋遢的男人不太愿意拿出钱来,被一个粗壮的暴徒用匕首划破脸皮,血流满面。暴徒说,你不是要钱又要脸吗,我就让你这两个全破喽!这时候,再有暴徒朝旁边的人伸手,没人敢吭声。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不愿意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块钱拿出来,她可怜巴巴地说着,这是妈妈刚给我的,让我买《安徒生童话集》的。高个暴徒说,你不给我就把你扔出车窗。小女孩儿陡地大声而坚决地说,你扔出我,我也不给你这二十块钱。高个暴徒走过来,一把就揪起了小女孩儿。一个中年妇女实在看不下去,小声说,你们已经拿到这么多钱,还在乎孩子这二十块钱,饶过她吧。高个暴徒冷笑道,饶过她,我也是坏蛋,不饶过她,我还是坏蛋。说着,他把小女孩儿拽到车窗边,问大家,谁要再敢不给钱,我也这么把她放到车外边过过风。说着,手一松,留下孩子撕破夜空的呼救声。所有的父母都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没人敢出来呵斥。暴徒们在车厢里行凶了半个多小时,该出来的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上百乘客目睹着暴徒们肆无忌惮抢夺每一个乘客的财物,侮辱着每一个乘客的人格。

李一丹依然在打着瞌睡,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出事以来,他这是第一次入睡,而且睡得那么乱七八糟。连长走后,就是父亲。他对父亲不是很亲,是因为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又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他很反感,念念曾经劝过他,那毕竟是你父亲。他和念念结婚的时候没想请父亲,是念念主动去请来的。在婚礼上,念念敬了父亲一杯茶,喊了一声爸爸。当时父亲满脸是泪,李一丹的心被揪了一下。父亲是在他婚后一个月被一辆装石头的大卡车撞死的,据说司机一直在按喇叭。在梦里,父亲那一头白发在空中飞舞着,然后一张雕刻的脸贴在他眼前,都是伤疤。他喊着,看见父亲跟连长在喝酒,两个人都没有脸。李一丹睡觉的时候,一些乘客先猜测李一丹跟暴徒们是一伙的,因为暴徒进来后就没有惊动过他的睡觉,几次在他跟前过来过去,连看都不看。这时,李一丹旁边的老人嚯地站起来,满脸通红,用颤抖的指头戳着为首的高个暴徒,你们有种就把面罩摘下来,让我们全车厢的人认认你们!高个暴徒慢悠悠地过来,逼近老人,我要是不摘呢?老人厉声,那你就没男人的胆子,你就白披了张人皮!高个暴徒一摆手说,把这老东西的衣服扒光了,让他害臊害臊!几个暴徒瞬间持着家伙涌了过来。李一丹忽然睁开眼,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你们是逼我出来说话吗?我就琢磨不透,你们欺负一个老人算什么男人!高个暴徒一愣,笑笑,你小子想管闲事?李一丹没说话。高个暴徒说,看你那张鸡巴脸,脏得跟牛屎蛋子似的。暴徒们一阵狂笑,李一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然后使劲儿咽了咽唾沫。出事后,他就强忍着自己。记得连长跟他说过,遇到大事了要稳住,有一点儿慌乱都会误你大事。他之所以不选择坐动车甚至乘飞机到那座城市,就是想收敛自己的性子。如果他一步走错了,那就前功尽弃。李一丹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但他的血本能地在朝上拱,肌肉在迅速凝结着。

暴徒们七手八脚地扒着老人的衣服,老人挣扎着,很快就只剩下一条裤衩。乘客们都赶紧闭上眼睛,老人的眼里除了愤怒,没有半点儿羞涩。谁都没想到,李一丹此刻猛地蹦起来,从一个暴徒手里利落地抢过火枪,连发三枪,三个暴徒就捂着肚子倒在地上。高个暴徒挥着斧头扑上来,动作很快。李一丹根本没有去理会,好像没有看见他扑过来,抬手朝他左腿上就是一枪。高个暴徒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暴徒们顿时被李一丹的快手慑服,有一个不服的从李一丹背后窜过来。李一丹没有回头,就用胳膊挡了一挡,那个不服的立即被摔出了好远。高个暴徒惊恐地嚷道,好汉,请手下留命,给我们留个名字!李一丹瞪大眼睛,吼道,懂不懂规矩?在这条道上混有一个规矩,不能欺负老实人,不能欺负老人和孩子,不能拿你妈妈年龄的女人开涮!懂吗!李一丹话没说完,朝高个暴徒的右腿又补了一枪,说,我让你们记住这句话!这时候,车厢里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高个暴徒捂着腿上流血的伤口,不甘心地问,山不转水转,早晚我们还能碰到你,你小子等着!李一丹恍惚间看见念念搀扶着父亲走过来,父亲步履蹒跚,浑身是血。他走过去,高个暴徒从地上拾起一把匕首刺了过去。李一丹没有注意,车厢里的人都惊叫着。李一丹侧身一让,走过去顺了一脚,把那个暴徒的匕首就剁在了车厢的行李架上。

李一丹从火车站走出来,他没有马上找住处,而是乘上一辆出租车。先前那伙暴徒从火车上迅速逃跑以后,他就走到车厢的后面,找了一个空座。他知道会有乘警找他说事,就从背包里换了一身衣服,拿了张毛巾盖住脸。胖乘警带着几个公安干警来回走了好几次,他听见胖乘警嘟囔着,那个人一准是在哪个站下车了。有公安干警问,就找不到他买的那张车票,在哪下车?胖乘警说,这都是小站,在哪下在哪上都没法查。又有公安干警问,这伙子人是哪的呢?以前在这个车上干过票吗?胖乘警说,不知道,以前也没有遇到过呀。李一丹这么躲避就是不想坏了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是不能疏忽的。他有些懊悔不该这个时候出手,弄得有人到处找自己。他问出租车司机,这个城市哪住的人穷?司机看了看他,说,下马座啊。李一丹问,下马座是什么地方?司机笑了笑,上马座是有钱人住的,下马座就是几条胡同,过去都是纺织厂工人住的,现在厂子没有了,这些工人干什么的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李一丹说,好,那你就去下马座吧。司机扭头嘿嘿笑着,问,你是记者?李一丹摇头。司机又问,是不是下马座的工人到政府鬧事,你是派来私访的?李一丹阴沉着脸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司机不说话了,出租车在夜色里挺进着。夜深了,出租车闪过了鳞次栉比的楼房和曲曲弯弯的立交桥,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马路。李一丹看到冒出来的一片片杂乱的平房,好几条胡同口露在眼前。司机说,你在下马座哪下呀?李一丹看了一条胡同说,在这停吧。司机把李一丹拿出来的钞票反复看,狐疑地问,不是我的嘴不好,我拉到这的常给我的是假钞。李一丹也不生气,他用手捏着钞票发出响动告诉司机,假钞是捏不出来这动静的。李一丹下车,司机叮嘱他,下马座的人乱,都是纺织厂工人,厂子黄了,人也乱了,你小心点儿!

胡同里的灯大都不亮,能射出光的也都不鲜亮。李一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女孩,十来岁,瓜子脸,细细的眉毛,黑得像是画上去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抖一抖。李一丹问她,这个地方有空房子租吗?小女孩吃惊地打量着李一丹,胸脯一起一伏,延续着刚才跑的情绪。李一丹等着她平静下来,又问,有空房吗?小女孩点点头,李一丹问,能带我去吗?小女孩转身朝回走,李一丹跟着她。他发现小女孩腿脚很快,如果跟不上就可能让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某条胡同的拐弯处。七拐八绕地进入了一个小杂院,里边种着一棵硕大的香椿树。它没有什么光鲜的外表,粗糙的树皮,斑斑驳驳,叶子也不好看,普通得很。李一丹记得小时就住在种有香椿树的大院子里。母亲说,你看着落下的叶子,像不像哭泣的眼睛。他想着就从地上拾起一枚叶子,突然眼圈开始潮湿。他很惊诧,因为很多年没有动感情了。他认为自己是想起去世的母亲了,于是他抚摸着香椿树落叶的叶脉,呼吸它的气味。起初,他是不喜欢香椿树叶子的,总觉得气味儿怪怪的。后来,母亲总是拿香椿树叶炒鸡蛋,于是就觉得香起来。他后来上学,同桌的人说他嘴臭。他哭着回来跟母亲诉苦。母亲说,香椿树的叶子是香的,是你同学鼻子出了毛病。他跑去跟同桌讲,同桌的母亲气坏了,跑来跟母亲争辩,说,香椿树就是臭的,你看看,夏天连个知了都不爬,蜂呀蝶呀的更不来亲近,连虫子都嫌臭,你们还说香吗?同桌母亲领着同桌理直气壮地走了,剩下母亲和他就在树下这么站着。风吹过来,他对母亲说,确实臭。母亲狠狠给了他一个嘴巴,然后红着眼睛进了屋。母亲去世就在那个院子里,是因为脑出血,很快,等李一丹赶到的时候,母亲的身上已经蒙了一张白单子。有邻居告诉他说你父亲要是早一点把你母亲送医院,你母亲或许不会死。这句话刺激了他,他那时就开始嫉恨起父亲。下葬的那天,李一丹就站在香椿树下,那时的香椿树已经很高大。他觉得香椿树的根很扎实,抓着土地紧紧不放,然后安静地看着蓝天,守候着母亲这么多年。

李一丹一抬头,看见月亮,那么圆,像是一张玉盘。

当晚,李一丹就住在小屋里。是那个女孩子带他进来的。他仔细地转了转,看出这房子已经破烂不堪了,墙皮大部分脱落,露出里边的石灰。石灰随着年月的轮转已经发黑,散发着霉烂。小屋里摆放着一张老式床,大大硬硬的,上面刻着牡丹花,花蕊茂盛。旁边还戳着一个梳妆台,虽然很破旧,但很干净,尤其是那个半明半暗的玻璃。李一丹看见自己那张青灰的脸,胡子密密匝匝像是用残墨染的,头发长了些,已经遮掩住耳朵,镶着金边的眼镜还算明亮,透着一种斯文。女孩子的母亲走进来,端着一盆清水,说,洗把脸吧。女孩子的母亲端详着李一丹,嗫嚅说,你是一个文化人吧?李一丹一愣,问,你咋看出我是文化人?女孩子的母亲笑了,说,你戴着眼镜呢。李一丹也笑了,说,不是戴眼镜的都是文化人。女孩子始终在旁边看着他,拉着母亲走了。走时女人对李一丹说,下马座的天冷,橱子里有被子。女孩子和母亲走了。李一丹听到女孩子一直在和母亲说,他不是坏人,真的。母亲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女孩子的声音很远了,但在寂静的夜色中依旧很清灵,我什么都懂,他不是坏人。

李一丹从摇摇晃晃的壁橱里找出一床被子,是绣花的被子,显然是新的。他想出去好好烫个澡,有两个月身子没沾水了。屋子里很静,他下意识地想打开手机,可马上忍住了。打开手机就会很多人找他,麻烦的事情就会立马上身。他穿好衣服出去,刚出门就看见小女孩站在跟前。夜色里的小女孩很清爽,脸跟水洗似的,特别是那双眸子很干净,一丁点儿杂质也没掺里边。李一丹问,有事?小女孩吭哧半天才说,我叫喜子,喜就是喜欢的喜。李一丹点点头。喜子说,我父亲问你,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了?李一丹的心突然暖了一下,冷了许久被暖了一下有些不适应,显得酸酸的。他笑了,没有,就是母亲走失了,估计是跑你们这个城市了,我过来找。喜子眨巴着眼睛问,你咋知道是跑到我们下马座了呢?李一丹被问怔了,说,我母亲以前就是这的人。喜子说,也是纺织厂的?李一丹没有说话,喜子嫣然一笑说,知道了。她转身跑了,李一丹看见夜风瞬间刮过来,一片香椿树叶就随着风飘下来。

中秋节过去了,天凉起来。

李一丹住了两天,知道喜子的父亲是哑巴。喜子的父亲以修理自行车为生,天天早出晚归。喜子的母亲在家料理家务,偶尔也带着喜子出去卖米花糖来补贴家用。在生活富足的都市孩子心里,米花糖已没什么诱惑了,所以她们母女的生意不是很景气。李一丹租用的房间原先是喜子住的,后来因为经济窘迫,就想让喜子跟他们挤一挤,把那间租出去挣点钱,却一直没招到租客。喜子每天晚上都出去,就是想碰碰运气看有没有租房子的,结果就碰到了李一丹。李一丹谈房价的时候完全是和喜子的父亲在比画,最后喜子的父亲比画出一个手势,李一丹看不懂。喜子说,我父亲说是三百五十块,不能再少了。李一丹点头,说,好,就这么多吧。李一丹很奇怪,为什么喜子的母亲在一边不说话,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李一丹看了看喜子母亲。喜子母亲说,我可以给你做晚饭,不收钱。但你得自己去买菜和肉,我只管做。李一丹想了想,說,那我就多给五十块,凑个四百块吧。喜子母亲跟丈夫比画着哑语。喜子父亲很高兴,搓着手笑着,笑得很淳朴。喜子的眼眉像是火焰一般一蹿一蹿的,她拉着母亲和父亲走了。李一丹送出来,看见喜子的母亲又走过来,支支吾吾,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李一丹不明白,喜子低头,不好意思地恳求道,我妈笨,一沾求人的事情就磕巴。她说想请你教我识字,起码让我出门别走错了厕所。李一丹诧异地问喜子,你没上学?喜子说,我们一家子都是从农村来的,我才上了一年就跟他们出来了。李一丹说,你可以在城里继续上啊?喜子没接话。李一丹看见她母亲眼圈红了,扭过脸。喜子一跺脚转身走了,他听见喜子喊着母亲说还不走啊,谁来了都说这个,没说几句就哭。

李一丹又住了两天,白天他出去做自己的事,晚上回来先去菜市场。每次他都多买些菜和肉,他看出喜子这家人日子确实过得不富裕,十块钱的票子就是大钞了。喜子没有钱上不了学,即便有了钱也上不了学,户口不在这里,没有学校收她。晚上,李一丹自己吃饭,都是喜子颠颠地给端过来。喜子母亲做菜手艺很一般,舍不得搁油,肉也不懂怎么煎出味儿来。李一丹吃惯了馆子,这种粗糙的菜咽下去都很难。但每次喜子看他吃饭的时候,他都装作吃得很香,狼吞虎咽的,乐得喜子抿嘴笑。喜子走了,李一丹就把剩菜和剩饭都端到香椿树下,挖个深坑给埋喽。晚上,李一丹憋不住,还是打开了手机,发现网上都是他在那列绿皮火车里的几个侧影,几十万人在点赞。他有些恐慌,闹不明白是谁拍的,怎么会发到网上去的。好在侧影不很清楚,只是一个轮廓,但认识他的人能看出来。接着,就看到很多找他的微信,还有N个未接电话。他赶紧关掉手机,他不能还没有行动就让对方知道了自己。他要封锁一切消息,特别是他到这座城市的事儿。一旦传出去,他的计划就会泡汤。喜子很懂事,每天晚上都是敲门进来,端着一盆清水站到墙前,用毛巾裹着小手指头,蘸着水在墙上认真地写字,给李一丹看。第一天晚上,就写了一个喜字,虽然是倒插笔,可她执著的神态却让李一丹感动。连续两天,李一丹教给喜子三十多个字,喜子居然都记住了。李一丹告诉喜子,你每记住一个字,我就奖励你一块钱。喜子激动不已,问,你说话算话?李一丹说,我从来都是讲信誉的人。喜子说,我记住三十个字就是三十块,家里就能吃肉啦,母亲就能给我买一双新鞋了。我要是记住三百个字,就是三百块,我就能上学了。李一丹没有告诉喜子,他到附近的小学问了问,像喜子这样的上不了学。没有户籍,连一个身份证都没有,学校怎么能随便让上呢。李一丹还是点点头,喜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李一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香,忍不住使劲儿嗅了嗅。很快,喜子回转来,悄声告诉他,是邻院一个小伙伴给她擦的香香,她求了半天才给她擦了一拇指,觉得特别好闻。

晚上他开始做梦。这两个月他始终在梦里跟念念见面。念念满头是汗,在一个大锅炉跟前烤着,而且双手被绑着。每一次他都跑过去要给她解开,可每次都解不开。他看见旁边站着父亲,就使劲喊,你为什么不帮助我解开?父亲就在那傻傻地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这天晚上,他梦见连长来了,给念念解开。他抱住了念念,看见念念已经没有气了,大锅炉变成了大冰窖。他问连长是怎么回事。连长说,你来晚了。李一丹是半夜醒的,他打开手机,看见未接电话最多的是他的领导。他给领导打了一个电话,领导接了就急切地问,你在哪儿呢?李一丹没有说话,只是说了一句,我过几天就回去了。领导说,我知道你家出了大事,放你几天假倒是没有什么,我就担心你挺不过。李一丹听着领导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就是散散心。领导断断续续地说,那天你家里出事也怪我,我给你安排的活儿太多了,弄得你天天紧紧张张,也没有好好陪陪你老婆,我对不起她。李一丹挂断了电话,出事后,他听领导说了好多次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去了哪,打算做什么。他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一切是对的,决心继续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去做。

李一丹发现喜子这一家日子过得有规律,不管生意好坏,喜子的母亲总是在做晚饭之前立马收摊,为丈夫烧好洗浴的热水,然后再做饭。他时常看见夫妻俩在院子里用手指交谈着什么,眼中流露着爱和关切。每当看到这场景,李一丹就心慌,他很矛盾,想多看看,又不想再看。母亲和父亲当初也是这样,李一丹想起父亲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灰头土脸地回来,母亲都是细心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遇到天冷的时候,父亲身体弱,都是母亲躺到被窝里给父亲焐,焐热了再让父亲钻进去。父亲在外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有时候回来就跟母亲吵架,摔桌子打板凳。母亲就这么看着,也不跟父亲着急。父亲就是一个在邮局负责打包的,脾气好,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就会跟他喊。李一丹以优异的成绩上完军校,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谁都看好他。可就在当时,母亲脑出血刚刚去世,父亲得了忧郁症,天天晚上抱着母亲的遗像哭,一直把眼睛哭出了毛病。看什么都是双的,于是总喊着出现了两个月亮,两个太阳。父亲焦急地挥舞双手想去掉一个,但无济于事。李一丹只好当兵走了,不仅仅是念念那句话。他知道自己当兵后,是念念照顾父亲。父亲突然找了后老伴儿,念念对李一丹说,你父亲说我再好也不如夫妻亲呀。

李一丹复员的时候,特务连的人集合站队欢送他,每一个人手里都举着牺牲连长的照片。李一丹给每一个战友握手敬礼。那天是特务连实弹打靶,每一个人都悄悄给他一发子弹。李一丹一口气打了六十多发,几乎靶靶都中在红心上。他是要打给连长看的,也是打给自己看的。因为连长说了一句,如果你能六十发子弹全打在红心里,我就把连长的位子给你,转业回老家跟我老婆团聚。我有个儿子,我就想再要一个闺女。李一丹复员回来,就被保安公司录取,成为银行的押运员。念念说,你这不是跟当兵一样吗。李一丹笑着对念念说,这样我总能想起连长。他每天押送运钞车,每一个绿皮箱就是两百万元,天天上亿的钱在他手里经过。没有半年,李一丹就是车长。车长是考核上来的,薪金比较高。运钞车每天都行走固定的路线,但一定是高度紧张。绿皮箱很重,别人都是两个手拎着,只有他是一只手拎着,而且另一只手里也有枪。他的枪是97-2式的防暴枪,每天配备五颗子弹。别人的子弹不能上膛,李一丹的子弹肯定是上膛的,他是瞒着领导。李一丹的逻辑很简单,不上膛的子弹有什么用,遇上事拿着的空枪跟烧柴棍无异。那次的押运员实弹打靶,李一丹十发子弹十环,成了保安公司的一个大新闻。后来,领导问他怎么打的?李一丹皱着眉头说,有一颗子弹偏了一点儿,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耻辱。领导半天没有说出话,他觉得李一丹有些神经。那天进行实弹打靶,念念去了,看的时候手舞足蹈。当着很多的人面亲吻了他,弄得他很狼狈。他后来对念念说,你怎么那么疯狂。念念说,我真不知道你小子还有这么大的能耐!也就在打靶后的半个月,李一丹的车被劫匪劫了,对方很有心计,就在李一丹让手下人把绿皮箱都装上车,准备关上门的一刹那,三个劫匪过来堵住了门。这个银行比较偏,路口很逼仄,周边都是商店和摆摊的。三个人怎么过来的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藏在旁边的一家便利店。李一丹发现后退走,另外两个手下人被三个劫匪当场打蒙。很快,三个劫匪就从车厢里搬下来三只绿皮箱,都在手里拎着,另一辆接应车已经到了。也就是一秒钟,李一丹扣动扳机,三个劫匪应声倒地。李一丹继续走,接应车下来的两个人都举着枪朝他射击。李一丹陡地中了一枪,他穿着防弹衣,只觉得胸口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李一丹再开两枪,接应车的两个人在惊愕中倒在地上,击中的都是腹部。李一丹的五发子弹都没有落空,他就站在那看着趴下的五个劫匪,然后从容地将五个劫匪的枪都收上来,慢悠悠地说,你们也是倒霉,怎么遇到我了呢。事后,保安公司责问李一丹,你子弹怎么能上膛呢?李一丹说,不上膛怎么能保证不被抢呢?李一丹挨了一个处分,也获得了一次奖励。那次事件,没有被报道,悄无声息。但李一丹在道上被疯传成英雄,在几秒钟之内接连击中五个劫匪,确实匪夷所思。念念担心地说,我天天做噩梦,都是你被人家打得血淋淋的,我实在受不了。李一丹看着念念,也不好受,就埋着脑袋。念念就哭,说,我死了就不担心你了。李一丹捂住念念的嘴,念念忽然哭出声,一发不可收。

李一丹观察到哑巴夫妇虽不像他父母有说有笑的,但贫贱夫妻之间那份相濡以沫令他眼热。想来,用语言还是用手语表达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他闲着的时候,很喜欢享受隔壁这个无声家庭的温馨。有一次,李一丹在院子里看书时听见她家的水开了,故意没吱声,他想看看喜子如何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聋哑的父亲。当时她母亲正在屋外洗衣服,喜子匆匆跑到她父亲画前用小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然后做了个吹气的动作。她父亲立即心领神会,跑进屋里沏水去了。

五天的时间,李一丹已经把这个城市跑遍了。他在寻找一个人。他曾经在街头碰见过那个人,就是一瞬间,李一丹疯了般地追过去。他和那个人见面时间很短,但他却清晰地记住了那个人的长相,包括那个人嘴角的一个黑痣。那个人已经下了地铁,等李一丹赶到下边,地铁已经开动了。看见那人仿佛瞥了他一眼,或者是没看见他,因为那人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在与他亲热地说话。面对着飞去的列车,李一丹大喊了一嗓子,吓得周围人赶紧躲起来。晚上,他没有马上回到喜子的院子,而是在那个地铁站里徘徊。他十分懊悔沒有追踪到,那个人就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抓住。他想着那人与漂亮女人亲热地说话,热血就在胸腔里沸腾,一直等到最后一班地铁驶出,他一摸眼眶发现全是泪水。就是这个人劫持了他的生活,让他无法正常上班回家,让他改变了对生活的憧憬。

他从地下走出地面,看见繁星闪烁,到处都是霓虹灯眨巴着嘲弄他的眼睛。他找到一个小酒馆,不顾自己来到这个城市后的郑重许诺,喝了半瓶高度烧酒。他踉踉跄跄回到喜子的院子,看见喜子和她的父母都站在香椿树下等他回来。喜子见到他几乎哭出来,紧紧抱住他问,你干什么去了?李一丹对这般温暖愕然,太陌生了!这都是他几年来梦里梦见的场景。念念答应给他生个闺女,说,你一直喜欢闺女,我就给你生一个。可偏偏李一丹去医院检查发现他的精子活力不够,于是就开始天天吃药。不到一年,念念怀孕了,到医院检查胎儿正常。最后念念好奇,通过关系知道是个闺女。念念告诉了李一丹,那天晚上李一丹激动地流下了泪,跟念念一起又抱头痛哭。其实,他想要闺女是想以后跟连长结亲家。他没有敢告诉念念,他曾经到贵州的平坝找到连长的妻子说,他曾经跟连长说,我要是有个闺女就跟你儿子成亲,咱俩结亲家。连长当时就高兴得在连部转圈,说,咱俩结亲家就是让咱俩的感情传下去。

李一丹跟喜子解释,说去会一个朋友。喜子的父母都在比画着,样子很焦急,喜子问,你的母亲找到没有?李一丹愣了愣,说,没有。喜子把李一丹领到了她家的房间,里边是一个杂乱的大房间,堆着自行车的各种车胎和零件。喜子的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青瓷碗上面摆放着一个荷包蛋。李一丹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喜子的父亲使劲比画着。喜子说,我父亲说你不像找母亲的。李一丹诧异地抬起头,喜子说,我父亲说你是来找仇人的。李一丹放下碗,一脸疑惑在弥漫,说,什么意思?喜子没说话,喜子的母亲端来一笸箩米花糖,示意李一丹吃。李一丹觉得酒力在朝上拼涌,他脑袋里嗡嗡乱响。喜子抿着小嘴说,我父亲说你是好人,如果需要他帮助找仇人,你尽管说话。这句话让李一丹热了,周围这么多朋友没人敢跟他说这话。他当着朋友面说了要找到这个人报仇,甚至说出来要杀死他。朋友们面面相觑,都劝他不要再找了,会有公安局的人解决这事的。他去公安局问消息,得到的回答是需要时间。这个人在社会上蒸发了样,泥牛入海。公安局的人说到这个人也拿不出更好的解釋,因为这个人的脸部在摄像头里不清楚,就是一个侧脸,还被其他东西遮挡着。念念就是被这么一个模糊的人撞死的,稀里糊涂就死了。他要寻找那个模糊的人,必须让他清晰地站在他跟前,他要给念念讨个公道。李一丹想,要是连长还在,还需要他说出找仇人的话吗?他相信连长若知道这事,一定会主动出面帮着他找,那个人会在连长面前跪下求饶。他的领导是这么劝他的,不要找了,你要自己好好活着。他跟领导第一次发火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冲领导怒吼,都不找,都觉得这件事就算了,那我的念念呢?领导说,你妻子死了,你还可以再找一个嘛。李一丹被领导这句话惊呆了,他浑身如筛糠一般。回到家,他扑通跪下,面前是念念的遗像。他哽咽着发誓,我就是以后再找,我也要给死去的你讨一个公道!

她不能就这么在我眼前白白死了,而且死前那眼神是渴求我什么的。渴求我什么?那就是替她报仇!

李一丹想到这,扑簌簌地流下泪,摇着头走了。喜子在后边追了几步喊着,我父亲说你不要杀人,你要学会报警。

晚上,喜子照常去敲门,还是端着水去学写字。她想学“善良”的“善”字。刚刚起床收拾,手触摸到红被子,有些心惊肉跳。豆浆很浓,一看就不是用水兑出来的。李一丹接过豆浆,看见喜子的母亲没有走,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意识到这是让他喝,可他从来都是刷牙洗脸以后才吃饭。无奈,他端起豆浆嘬了一口,豆浆很烫,李一丹吐了吐舌头。喜子的母亲笑了,转身悄然走了。李一丹随口说了声谢谢,喜子母亲回头摇摇头,慢吞吞地说,我不会说话,跟我丈夫时间久了,我都忘了怎么跟人说话了。我丈夫一早跟我说过,让你一定不要冲动,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能挺过去。李一丹笑笑,喜子母亲走了。那一刹那,李一丹觉得自己是在跟母亲说话,那神态,那语气,那眼神,活脱就是母亲站在自己身边。母亲在世时,一次春节,他跟父亲犯了口角,那是父亲没有经过他同意动了他的钱,七千多块。父亲不服,说你是我儿子,我用你的钱,你犯什么矫情。他跟父亲拍桌子。母亲正在擀饺子皮,抄起擀面杖就打了他的屁股,嘴里骂着,你敢跟你父亲拍桌子,想当初你父亲为了你上军校,跑去求情,还给你们首长跪下。当时李一丹就愣住了,他真不知道这件事。他低下头。母亲就像连长那样说,你的脾气这么火爆,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点着了,那不就得爆炸了。我要是死在你父亲前头,你这么个狗屎脾气,让我在地底下也合不上眼呀。那次,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拿擀面杖敲打自己的脑袋。李一丹抱住母亲说,下次不敢了。

喜子的父亲借给李一丹一辆自行车,虽然旧点,但擦洗得铮亮。他比画着。李一丹看出来,是说他骑车找人方便。李一丹原本已经坚硬的心肠开始复苏,渐渐有了知觉。他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而寻找那人的希望也在他跳入地铁后变得日益艰难。李一丹觉得这座城市太大了,人太多了,自己就像一条小鱼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而随时都可能被比他大的鱼类吞噬。他又骑到上次跟丢的地铁站跟前,把车支起来。他觉得自己就是守株待兔,但也是唯一的选择。他拼命回忆,那人进入这个地铁站,看样子很熟悉,几乎没有辨别周围地方的动作。而与那个女人见面肯定是在地铁站里边,尽管他没看见。他看着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又逐渐感觉头顶上有了温暖。没有那人的踪迹,只有阳光的抚慰。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很是陌生,因为这座城市他没有一个熟人。他恍惚间看到喜子在马路对面,他歪过头茫然地望了喜子一眼,却不能判定喜子是不是在喊他。远来的风中夹着一首凉凉的歌,那声音清晰地渗入他的心里,在阳光中的他打了个寒战。那凉凉的歌是这么唱的:米花糖,甜又香,嚼在嘴里想起娘。买一块,带给她,你的寿命万年长。歌声那么柔弱,又那么甜美。李一丹看见喜子在前面唱着,后面是她母亲推着小车,小车上面写着“米花糖”。他的心在融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米花糖这三个字歪歪斜斜,他记得曾经教过喜子写这三个字。喜子看见他异常兴奋,蹦蹦跳跳地拉住他的手。喜子母亲也在旁边吃吃笑,把一块米花糖递给他。喜子说,母亲说看你满头是汗的,给你吃米花糖,降降温。李一丹吃着米花糖,其实他不喜欢吃甜食,小时候让母亲给他吃顶了,但今天吃起来唇齿之间竟觉脆美余香。他指了指米花糖三个字问喜子,你写的?喜子点头,不好意思地说,不如你写的好看。李一丹问,你们不是有固定地方卖米花糖吗,怎么今天推出来了?喜子顽皮地说,母亲怕你一个人在马路上找人孤单,就说陪一陪,在哪都能卖。李一丹听罢笑了笑,以为喜子在开玩笑并没在意。喜子一眼看出李一丹的心思,突然认真地大声说,这是真的。李一丹看了看喜子母亲,连忙拱手说,我知道是真的,就是真的。

忽然,喜子指着马路对面喊道,那是我的车!说着,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李一丹转身看见一个小偷推着自行车就跑,喜子已经敏捷地跟了上去。小偷飞快地骑上车,喜子也不示弱跟着他拼命跑。但是车快,小偷骑着车转眼间就消失在杂乱的人群里。喜子沮丧地慢慢走回来,李一丹看见喜子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李一丹说,怨我,我刚才忘了锁车。喜子哽咽着,那车是我父亲最喜欢的一辆,他每天都修,擦得铮亮,平常他都舍不得骑。李一丹十分愧疚。喜子跺脚,抱怨说,你怎么对别人的东西那么不珍惜?我父亲知道了该多难过。喜子的母亲拽她,可喜子依旧大眼瞪着李一丹。李一丹只得说,我赔你父亲一辆好吗?喜子生气道,这不是钱的事。

李一丹看著喜子和她母亲推车走了,心情有些沉重,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也很是漠然,全然没有了感觉。这种情绪不是一次了,当念念被那人撞了以后就始终伴随着他。那天刚从医院检查完了出来。大夫告诉念念和他,孩子一切都好,能看出模样来了。两个人从医院走出来,李一丹牵着念念的手不愿意松开。这天是念念的生日。念念要买一双皮鞋,她已经看好了,无非是拉着李一丹去商场印证。哪次都是这样安排的,念念从来不单独买东西。两个人拉着手,结婚四年多没有拉过手,是念念太腼腆,她不想在大街上这么招摇。念念的单纯到了极致。和念念确定恋爱关系后,李一丹就预谋要和念念上床做爱,可念念始终不接茬。于是李一丹设计接吻。那是在一个初春的傍晚,他觉得气氛和时机都到了该接吻的时候了,就半强迫地与她接吻,舌头很费劲地撬开了念念的嘴,然后伸进去碰到了柔软的舌苔,湿漉漉甜津津的。可念念很快就使劲儿推开他。还没等李一丹醒过味儿来,念念已经甩袖而走。李一丹很纳闷,觉得没什么错呀。转天,念念找到他,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已经怀孕了,这都是你的错!李一丹没听明白,诧异地问,咱们之间什么也没做,你怎么能怀孕呢?念念理直气壮地说,你和我都嘴对嘴接吻了,我还不怀孕吗?李一丹哭笑不得,没想到念念竟然认为接了吻就会怀孕。后来,他跟念念解释半天男女之间的事,她才勉强明白,接吻是不可能怀孕的。念念满脸通红,始终低着头,咬着自己的嘴唇,以至于咬出了鲜血。后来,他在公司说给年轻人听,所有人嘴上不说,私下都会认为他是在胡编。李一丹清楚地记得那天两个人发热的手刚粘到一起,一辆车就突然闯了过来,念念本能地一推他,他朝后面一闪。一瞬间,念念就被这辆车顶了起来,扔得老高,然后又重重地被摔在马路上。那一瞬间,李一丹脑子一片空白,当空白还没消失的时候,他已经把念念抱了起来,朝附近的医院疯般飞跑。抱起念念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从那辆车上下来那个人也在看着他。李一丹喊着,你个王八蛋!那个人打着电话,笑了笑,回身上了车就走了。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李一丹不敢多想,抱着念念赶快钻进出租车里。他冲着昏迷的念念撕心裂肺地喊着,念念,念念,你挺住!出租车开到医院,李一丹抱着念念玩命地朝里边跑。路上,他听见念念断断续续地说,你能不能让我把闺女生下来,我死了让她陪伴你……几分钟后,念念死在抢救台上,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最后是护士给硬掰开的。后来交警跟他谈事故调查结果,说那辆车在郊区的地沟里找到了,是一辆被盗车。那条街上的摄像头坏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是在另一条街的摄像头里看见他半拉脸,还被一团树枝缠绕着。李一丹在网上发了帖子,要找到这个人。后来有一个人发了一条微博,说,你找不到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个月后,有一条给他的微博说,这个人在这座城市,他是谁不能告诉你,反正我是好心帮助你了。

回忆是痛苦的。李一丹的回忆被雨滴打破了,太阳没有被乌云遮拦,依然在西边顽强地挂着。马路上的人都着急往家走,只有李一丹慢慢往回走着。雨打在水面上溅起一层层的浪花,白白的,像是无数条鱼在湖面上跳跃,甚是好看。他感觉脑袋发胀,想着念念躺在抢救台上的那个场面,他的心跳就骤然加速。他问过大夫,我的闺女还在念念的肚子里,能不能抢救出来。大夫摇摇头,说,你妻子死了,你的孩子也就跟着死了,她太小了。

雨说停就停了。李一丹眯缝着眼睛,看着夕阳已经跌到天际最边缘,坠落西山一刹那后很快就失去亮色。

到了下马座的大杂院,李一丹看见喜子母亲给喜子在梳头,旁边放着一盆清水。喜子母亲拿着一把长长的木梳子,梳一会就用清水蘸一蘸,然后再梳,显得喜子的长发十分光滑滋润。喜子父亲老远跑过来,使劲比画着,还时不时用手指戳着喜子。喜子也不翻译,但李一丹知道是喜子父亲数叨她不懂事,不该责怪李一丹。喜子父亲比画着,怕李一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又推来一辆自行车塞给李一丹。李一丹慌忙推辞,他觉得已经丢了人家一辆了,怎么好意思再借一辆。两个人就这么推来塞去的,还是喜子过来对李一丹说,我父亲说他是修自行车的,不愁没车。李一丹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来,闷头走了。晚上吃饭,喜子母亲端来一碗三鲜打卤面,还有一小盘剥得白嫩嫩的蒜。李一丹问,喜子怎么没来?喜子的母亲摇摇头走了。李一丹饿了,整整一天没吃饭,其实他站的地铁站的后面就是一个永和豆浆房。他怕自己进去这一会儿,那人正好走过来。上次在地铁站碰见那人就是在吃饭的当口。

晚上,下马座的胡同静悄悄的。

李一丹转了转,看见了胡同的墙上都写了不少拆字。已经有人搬走了,看见地面上丢了很多的垃圾,一条小狗在跑,很孤独地看着他。他站在那恍惚看见了念念走过来,冲着他在微笑。念念是他的学妹,但两个人在学校没有交往。念念在邮局柜台,是他父亲做的大媒。他为了看念念长什么样,故意跑到邮局的柜台去缴电话费。念念白白净净,冲他嫣然笑了笑。那一笑,让李一丹魂飞魄散。他就喜欢这么简单的女人,这么没有心眼的女人。结婚两个月,李一丹每次下班回来都要问,今晚吃什么?念念总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李一丹每次都说,我还喜欢做,你喜欢吗?念念就羞涩地摇头……

李一丹发现真的从胡同那边走过来一个女人,身段很像是念念。她走过来怔怔看着李一丹,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他为了寻找那个人,跟交警争辩了多次。后来交警见了他就说,真的蹊跷了,摄像头坏了,他又是盗车,盗车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李一丹把微博的截图给交警看,说这是发给我的,你们到那座城市去找啊。交警很为难,说,找一个人很难的,没有图像,没有印证,你跟我说怎么找。李一丹说,那我去找。交警不解地说,我们都找不到,你能找到?李一丹点点头走了。交警在后面喊他,我们不是不管,你得给我们时间啊。李一丹跟公司领导请假,说要去找那个王八蛋!领导批了,说了一句,不要瞎费劲。他回忆着与那人接触的一切细节,想着那人看他的微笑,而且每一个表情都记住了。交警后来告诉他,从街头另一个摄像头能看得见这个人坐在驾驶位置上的表情,打着电话,还笑着。后来跟踪到另一个十字路口就不见了,最后在郊区发现了这辆车。再后来就在一条地沟里发现了这辆车,车里边什么都没有,包括指纹什么的。李一丹看了那个人开车的画面,打着电话,笑得很惬意。他不知道他在跟谁打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慌乱,还谈笑风生。他让交警查查这座城市的黑社会或者犯罪团伙,有没有这个人的线索。交警说,你想到的我们也想到了,你的事情已经惊动市局。市局在这座城市寻找了很久,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李一丹很生气,说,怎么会呢?这么一个人出了事情会泥牛入海吗?而且还是盗车的。那就是惯犯,怎么就找不到呢?你把这张照片发在网上,不会没有人认不出来。交警安抚他说,不是什么人的照片我们都可以放在网上,要是打草惊蛇就坏了。李一丹一拍桌子,打什么草?交警看着他没有说话,送他出来时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知道你,你一个人能打中五个劫匪,在我们眼里你就是英雄。李一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交警笑了笑,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什么是英雄?就是普通人在生死面前能坦然自若,能挽救困局,这就是英雄。李一丹离开后脸有些热,他不是觉得交警说英雄这句话,是觉得自己狗屁不是。念念被那个人活活撞死,自己扎着手却找不到他的踪迹。其实,李一丹先买的是动车票。在火车站,他接到交警的短信:上边有火车站他的放大照片。交警告诉他,这是从网上发给他的,肯定就是那个人知道你要去找他,而且知道你坐的是哪辆动车。李一丹喊着,他这是挑衅!交警说,不管怎么说,你要防着他,我们怕他对你下毒手。所以李一丹换了那列绿皮慢车去,而且想到了不住酒店,直接找个不显眼的地方。

喜子没有来他房间学认字,李一丹很别扭。他很喜欢喜子,他甚至幻想过自己的闺女要是长起来,也会像喜子这么可爱。喜子不来使他怅然,于是他主动去了喜子家。喜子父亲正在攒车,喜子母亲也在娴熟地做着米花糖。喜子在一旁练写字,不搭理他。李一丹就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如何制作米花糖。说来就是用糯米和白糖进行勾兑。先是把蒸熟的糯米晾干,然后用晾干的糯米和白糖使劲儿地搅拌,在大铁锅内焙制。这时,喜子母亲呀呀地喊着,喜子心领神会地把制好的米倒入糖浆里,撒上花生仁儿在锅内慢慢拌匀,搁在案板上捏成一个大方块,再用刀切成一块块小方块儿。顿时,屋子里弥漫着米花糖的香味,呛得李一丹直咳嗽。喜子父亲看出李一丹心里边的事,把喜子揪起来拽到李一丹跟前。喜子开始冲着李一丹笑了,扮着鬼脸。李一丹不知怎的很想哭。他知道自己的泪水已经没了,可心里还是酸酸的。李一丹从身后抻出来一张纸,上边工工整整地写了“米花糖”三个字。喜子接过来说,是比我写得好。说完就哈哈笑着,笑完了对李一丹说,我已经认了三百多字,你得给我三百多块。李一丹拍拍脑袋说,我忘了,一定一定。喜子父母都扯她的衣服袖子,不让闺女使性子。喜子执着地说,这是他事先说好的,不能改变。没一会儿,李一丹给喜子送来三百块新票,他手里只剩下四百了,他要留出来回去的盘缠。

晚上外边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李一丹打开手机,看见大家都在给他发微信,问他在哪了,怎么就人间蒸发了。他看见连长妻子的一封短信,说,你答应连长的三年忌日来上坟,等了你几天都没有见你。随后,发来一组照片。李一丹看见连长的墓前杂草丛生,心里不是滋味儿。领导给他打来电话,让他早点回来,休假该结束了,不要再找了。李一丹说,我不能放弃。念念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撞死我闺女的那个人给我打来电话,说要是你不放弃他就陪着你玩儿,一直玩到你死。老人家说着就抽泣起来。李一丹觉得自打念念被撞死,她母亲就在哭,而且好几天都不吃饭。那天他临出来的时候去看了老人家,老人家说,闺女这么死了,她哪天也跟闺女一样死了算啦。李一丹快要挂上电话时,老人家说,你不要再找那个人了,是我的闺女命不好才这么走的,你再找一个合适的吧,要不你永远都不消停。李一丹没有说话。老人家说,我以前吃两片舒乐安定,现在我吃四片了,还是睡不着。我梦里总见念念在流血。李一丹说,您再等我两天。老人家说,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被判刑了,你在外边能安生。你知道他在电话里还跟我说什么……李一丹说,我不想听。老人家喊着,你不想听也得听,他说他是千手观音,你是单枪匹马。李一丹骂着,他妈的王八蛋,我剁了他的一千只手!

早晨,李一丹在梦里醒过来。他梦见念念就坐在他身边,面色苍白地告诉他,撞她那人就在这里,你今天就能看到他。我恨他,你替我扇他拧他,是他让我生不如死。窗外的雨停了,初升的那一缕阳光分外晴朗,明净得近乎没有的窗玻璃将晨光隔在窗外,像防御敌人一样坚决而天衣无缝。李一丹觉得身子有些冷,他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而就这么穿着衣服躺在床上。他不想动,渴望着阳光会像会魔法的人穿墙而过,扑在自己身上,像是厚厚的暄暄的被子,甚至比被子更加鼓胀和饱满。他坐起来,透过窗玻璃,看见喜子和她的母亲推车准备出去。车上换上了他写的米花糖的牌子,用红笔描着很醒目。喜子很高兴,蹦蹦跳跳地在前边,母亲推车在后边。过大院门槛的时候,喜子父亲跑过去很灵巧地搬了过去。李一丹不想看了,他觉得念念走后自己就散架了。与其说是在寻找那个人,不如说是在找已经走了的念念。那次他跟劫匪较量后,回家没有告诉念念。只是念念发现他脖子那有血迹,然后恐慌地扑过来,紧张得说不出话。李一丹想撒谎,可说出来就是惊天动地。念念跪下哭了,她闹不清楚李一丹怎么就能躲过那一劫,而且能开枪击中五个人。念念问他,血怎么喷上来的?李一丹笑了笑,说,不知道。念念说,你想过吗,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能活?李一丹随口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能活。念念摇着头,我要是死了,你就马上找一个。你身边不能没有女人照顾你的生活。记得在出事前的晚上,念念枕着他的右臂膀,脖颈套在他闭合的臂弯里。他用左臂紧抱住念念的腰肋,两个人商量着转天的生日宴会都请谁,在哪吃饭。念念说,你请我吃牛扒,我要到国际酒店三十层的那家。他剜心地说,那得花一千多块呢。念念拥抱着他魁梧的身躯,两个身躯无间地贴在一起,相向侧躺在温暖的棉被里,露在被子外面的两个头腮贴着腮。念念说,我疼爱了你四年,你还心疼那一千多块呀。

李一丹觉得自己一直在回忆,不断回放着自己和念念的故事,然后父亲和连长在反复插入。

李一丹推车出来,他已经买好了明天返程的火车票。骑到拐弯处,见喜子父亲正在修理自行车。他闷头骑过去,被喜子父亲拽住,指着车胎着急地比画着。李一丹看出来是车胎气不足了。李一丹要打气,喜子父亲一把抢过来,一边打着一边比画。李一丹看不出来,但能辨别是嘱咐的话。李一丹说,我明天就走了,多谢了。喜子父亲没有反应,李一丹反应过来他是没有听力的。出了胡同,李一丹又骑到了那个人跳下地铁的门口,他抬头看见喜子和她的母亲在对面卖米花糖。他听见喜子在使劲儿地唱,“米花糖,甜又香,嚼在嘴里想起娘。买一块,带给她,你的寿命万年长。”喜子唱了很多遍,李一丹感觉喜子是专门给他唱的。于是李一丹冲喜子来回招手。就那一刹那,在地铁口他陡然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驻足着,仿佛也在欣赏喜子唱歌。李一丹浑身骤然冰凉。他慢慢地朝那人移动。喜子像发现了什么,突然不唱了。那人顺着喜子的目光回过头去,就看见了李一丹。那人飞快地朝地铁下边跑。李一丹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已经靠近那人,而且揪住了那人的袖子。那人肩头一滑,把衣服顺势扒了下来,只穿着里边的汗衫,两步就下了地铁的台阶。李一丹大喊着,抓小偷呀。喊声落下,只收到周围好奇的目光,没有人靠近。李一丹连滚带爬跟过去。那人很快就混进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李一丹的眼睛没有离开那人的背影,因为那人的汗衫后边有个鬼脸的标志。然而几分钟后,那人忽然不见了。李一丹知道如果这次找不到,那人就会永远消失了。他仍旧四处寻找着鬼脸。他好像看见念念也在旁邊帮着他。正想着,他看见喜子跟那人在地铁另一端撕打起来。喜子死拽着那人的裤脚,被那人按在地上,于是身后的鬼脸很醒目。李一丹疯了,腾身扑了过去,压在那人身上。他听见那人在喊,你压死我就压死这孩子。李一丹看见喜子在那人身下窒息着,于是他抬起身。他刚一闪身,那人立即泥鳅似的滚开,起身要跑。刚跑了几步,迎面喜子母亲把一锅刚出锅的米花糖糊在那人脸上。那人惨叫着,使劲儿踹喜子母亲。喜子母亲应声倒下。李一丹赶到,从后边掐住了那人的脖子,越掐越紧,越紧越掐。旁边有人不住在高喊着,你还不放手,你掐死他了也得坐牢啊。李一丹什么也听不见,他看见有两个警察跑过来,有一个把他的手用力掰开。

夜深透了,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里边。

李一丹守在喜子母亲病床前,他看见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缓注入她的身体。恍惚中,那一滴一滴的,成了玲珑剔透的珍珠,又变成一颗一颗鲜活鲜活的心。心是那么的滚烫,竟灼伤了他的眼睛。李一丹揉了揉发疼的眼睛,才看清一轮硕大的晨阳已映进病房,而且倾泻在他脸上,灿灿烂烂的。喜子和她父亲走进病房。那么巧,喜子母亲也睁开了眼。喜子趴在母亲的身上不住地微笑着,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外跑。喜子父亲哑哑了几声,示意李一丹出去追喜子回来,李一丹不知怎么回事,只得跟在喜子后面跑。喜子在楼外面的草坪上转圈跑着,李一丹也在后面跑。喜子越跑越快,那姿势很好看,两条小腿来回摆动着,像是蹦跳的小鹿,李一丹觉得跑着是那么惬意,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所有的烦恼都在跑步中消失掉了。他猛然间回忆起小时候有一次下大雨,母亲接他放学回家,路过一个水坑,母亲不顾他在旁边哭,把他旁边另一个小女孩背过了水坑。回来再背他时,母亲瞪着他说,人家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善良一点儿行不行?跑着跑着,李一丹觉得自己怎么像是个神经病,跟着喜子跑什么呀,可两腿就是不听他使唤,跑得浊气下降,清气上升。李一丹觉得跑步也不错吗,怎么当初没想到这点呢。医院大楼的窗户里都是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两个不知道为什么疯跑的人。喜子终于停下来,眨巴着眼睛问李一丹,你跟着我跑什么?李一丹喘着粗气回答,你跑什么?喜子说,我高兴了就跑。李一丹问,你为什么高兴?喜子不高兴了,说,你找的坏蛋抓住了,你不高兴?李一丹点头,高兴呀。喜子咧嘴笑了,你高兴我就高兴。李一丹的喉咙一热,差点儿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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