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昊
西伯利亚,是地球的巨型雪柜,强大冷气团的来处,动物和植物的诺亚方舟。
几年前,我和几个好友曾经一起去西伯利亚腹地的贝加尔湖过新年。那一次,冷是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在湖区附近的城市伊尔库茨克,我们沿着漆黑冷峻的街道去找一座教堂,冷到体力透支,躲在超市隔风玻璃门后面撕着烫手的烤鸡,一通狼吞虎咽。
在贝加尔湖还没冻结实的冰面上,朋友掉进了冰窟窿里,靠着她篮球运动员的过人臂力爬了上来,我们沉默而焦急地赶回有火炉的小木屋,路上她结满冰的鞋底在地上打滑几次,连带着搀扶她的我也摔在雪地里,简直担心她会冻死。
最刻骨铭心的是在零下30摄氏度的野外上厕所,风从地底填鸭似地一直灌进我的五脏六腑,感觉再停留几秒钟就会被冻到不能自理。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让我看看这里最暖和的样子吧,在一个可以裸露皮肤、大口呼吸、畅快交谈的季节。
于是前年夏天,我独自开始了搭火车沿西伯利亚大铁路行进的旅程:从俄罗斯最东边的海参崴出发,在伯力、阿穆尔河畔共青城、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新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堡停留,一路向西穿过亚欧大陆,最终抵达波罗的海边的圣彼得堡。
整整一个月里,我像一只在巨大的地图上爬行的趋光甲虫,夏至日一天天逼近,阳光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火车逆着地球自转的方向不断飞奔,载着我缓慢爬过5个时区,手表上的时针一格格往前拨动,日落时间一天天延后,黯淡了没多久又亮起来的天光,绚烂而又迷离,让感受力变得异常敏锐。
我在长长的旅途中獨自看书或是与人交谈,听那些情绪丰富、乐于表达的俄罗斯人用鱼吐泡泡一样的口音讲着他们各自的故事。和他们聊天,你只需要在开头问出一个问题,那些动人的故事会从他们口里汩汩流出,即便是英语非常不好的俄罗斯人,也会努力用极其简单的词语拼成美丽的句子,向你袒露心扉。
“从这里坐火车去圣彼得堡?火车?!太疯狂了!”在俄罗斯岛的树林深处,大学生瓦西里一边冲我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一边吹旺自己面前的炭火。他的朋友们正从一辆面包车的后座搬出长长的折叠桌,还有各种提前腌好的生肉。在他们看来,中国人坐火车在俄罗斯进行长途旅行像是行为艺术,因为实在很杀时间。
我当然不理会他们的狂笑,因为我正在专心看着渐渐放满水果、面包、果汁和餐具的长桌,还有大大的盆子和桶子里泡着洋葱和酱汁的肉块。那辆沾满污泥的面包车像是童话里会走出厨师的魔法盒子,一打开就可以变出一场美酒佳肴的盛宴——我太饿了。
来到海参崴的第三天,我从城市扎进了荒野,想要探访小岛上的兵营、废旧地堡、苏联干部疗养院,以及新建的海洋馆。可我和结伴同行的韩国伙伴都严重低估了户外跋涉的难度——这里很难找到公交车和商店。俄罗斯人默认的方式是开着越野车疾驰而来,找到一片林间空地,开始路边野餐。
野餐听起来像是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才会发生的事,可那明明是阴雨绵绵的一天。时值6月中旬,太平洋仿佛还没有从漫长的寒冷中苏醒过来,吹着湿乎乎冷飕飕的风,时不时就有狂暴的雨水,广袤的荒原上飘满浓雾,让人想起与沙皇和古拉格有关的流放和苦役。
即便如此,还是可以看到人们带着餐布毛毯甚至餐桌椅子,以及他们的狗,在林地和石滩上耐心地把食物摆好,手里拿着一点冒着热气的东西,神情愉快又放松。没有人打伞,头发乱七八糟也毫不介意,雨太大就回车里躲一躲,小一点再出来继续吃喝。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些人把整片林地或者山丘当成自己的客厅。战斗民族对大自然和野餐的热爱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循着广袤大地上的车辙印迹,我们才在密林中遇到了瓦西里和他的朋友们。“快来吃肉吧!”瓦西里拥抱着圆润丰腴的女朋友萨沙,热情地招呼着我们,炭火上的肉嗞嗞冒油。他们款待的肉块、果汁和面包拯救了筋疲力尽的我。
在这群学生中间,瓦西里是唯一会说英文的人,像一些俄国青年那样,他明确表示自己不用Facebook,只用本国的社交媒体Bkohtakte。他喜欢谈论不同国家的军事实力以及那个“可恶的美国”。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们躲进了瓦西里的车,开进云朵一般的雾中。
雨渐渐大了起来,我们躲进了瓦西里的车,开进云朵一般的雾中
古拉格,苏联劳改营的统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里有一个故事,一个在古拉格长大的男人回到一处古拉格,想要寻找妈妈的痕迹和自己的童年。他四处打听才知道,监狱已经被拆除,建筑材料被拿去盖了猪圈。他站在猪圈前,为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痛苦而哭泣。
听说阿穆尔河畔共青城有一些古拉格导览团,我便从伯力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这座城市。出发前,一个伯力的女孩告诉我,“共青城和我们很不同,它很……”想了一会儿,她嘴里才蹦出一个词:“苏维埃”。
它是上世纪30年代被几乎凭空建立起来的城市,建造者当中有共青团志愿者,也有从古拉格集中营里被释放的人。突击式造城,故事似曾相识。一群人类被送来攻克荒芜的无人之境。
在这座城市,我参观了许多苏联的楼房、浮雕、塑像、镶嵌画和瓷砖贴画,主题都是歌颂工农、劳动光荣、科学生产,以及光芒万丈的人类理想。
城市里到处都是寂静的荒地,城里的草很深,人走在草里电车也开在草里,到处都虫鸣啁啾。远处的草丛间时不时钻出拿着滑板的孩子,过一会儿又钻进野草里。市中心的喷泉是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在灿烂的阳光里嬉闹戏水。
感觉已经走到了天荒地老,才终于抵达旅行指南中推荐的Nata Tour旅行社,据说这里可以组织“斯大林游”,并且安排参观苏霍伊制造厂。店招牌还挂着,旅行社却已经不在了。房间里坐着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先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对我的到来表示愕然,听我说了古拉格这个词就笑了。
他的同事拿起座机听筒,“嘟嘟嘟”,“嘟嘟嘟”,似乎在替我查号码,在纸上给我写下一串西里尔字母——据说是这家旅行社的新地址。手机地图把我带到那里,只看到一栋关门闭户的大楼。
我决定继续寻找。想起伯力的旅行社妹妹曾经告诉我,在共青城有一间只对日本游客提供服务的古拉格主题旅行社——因为日本有一些在苏联的古拉格受害者。我翻出她给的地址,开始按图索骥地走路:
古拉格纪念雕像公园,列宁大街1号附近,我从报刊亭旁边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入口走了进去,看到一些丑丑的石头,草丛里扔满了垃圾,草和垃圾都被杨絮封得透不过气来。
Vokzalnaya街47号,一处古拉格办公室的旧址。它现在看起来普普通通,就像街上任何一栋房子一样,没有任何纪念物。
Pavlovskogo街,以前的监狱,同样没有任何标志物。
这座城市,主题都是歌颂工农、劳动光荣、科学生产,以及光芒万丈的人类理想
说不出什么感觉,这个国家曾经到处都是古拉格。也不是非得在这里看,也不是非得这样看。只有在翻看相册时我才能被提醒,当地人生活的照片都是欢快的笑容,有某种恒定的缓慢传导的力量。
日本导演黑泽明与苏联合作拍摄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里,有位通晓西伯利亚莽原所有知识的赫哲族老人。他后来被带到了远东的一座大城市里,可他并不快乐,最后又回到了那片原始森林。
这座城市有两个名字,伯力(满语)、哈巴罗夫斯克(17世纪俄国探险家的名字,是他穿越西伯利亚来到这里,他的地理发现让清朝和沙俄展开了领土之争)。一条大河从城边流过,它也有两个名字:阿穆尔河、黑龙江。
河水拥有自己的语言,这条河的水声听起来从容不迫,像是饱经风霜见怪不怪的老人家。就在这样的河边,我认识了两个可爱的俄国女人。第一个妹子就是Kazurova。
在清冷的凌晨,我拖着重重的行李走了老远才到她的民宿,只见陌生的她边伸出手臂边说“come,come,come”,然后递给我一条干燥的毛巾:“我想你需要洗个热水澡。”我刚擦完头发,她已经准备好了柠檬茶,向我分享糖果和饼干。
“为什么俄国很多女人都爱抽烟?”我问她。“我想是她们生活压力很大,要养很多孩子,活得比男人长,承担家庭和工作的很大压力,她们……很辛苦,烟可以让她们感觉好受些。”她说。这让我觉得Kazurova不光软萌,也有女性主义的一面。就这样,我们有了几天断断续续的聊天,听她讲那些坚韧的俄国女人。
从俄蒙边境来的工程师爷爷加入我们的对话,点评各个国家女人的美貌。“我觉得每个女人都很美”,她柔和而果断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第二位是Anastasia,一家旅行社的店员,她替我订了一些火车票,并且成为我靠谱的当地朋友。
“什么?从伯力到乌兰乌德要两天两夜?!”我向她抱怨着距离和时间。“难道你以为只要两个小时?”她一副“你太na?ve”的表情,走到一幅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俄罗斯地图前张开双臂:“你要走的可是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段路哇!”
我们就是这样熟络起来的,在伯力那几天,我因为火车票而见过Anastasia好几次。这个上进活泼的工作狂,总是开着一辆大大的越野车四处忙活。“你的车……真大啊!”我说,感觉车子跟她娇小的体型很不相配,有种古怪的萌感。
“啊,谢谢谢谢!”她默认了“车子大”是一种赞美。“我们俄罗斯人就是喜欢大车子。冬天这么长,大车子才好。”她表情有点得意,又有点害羞。
她像个很会管事的姐姐,总是帮我询问各种只有通过跟团游才能到达的地方,但从不鼓励我参加,甚至会说:“这个你不要去,一点都划不来”。开车送票给我那天,她反复提醒我,“别错过火车,别错过火车,别,错过,火车。”
临走的那天,这个重要事情说三遍的家伙竟然跑到了火车站,站在进站口外朝我大喊:“有事在Messenger上問我,我不上班就问我同事,我让她加你了,保持联系,保持联系,保持,联系!”
从伯力到乌兰乌德的火车走了56个小时。在西伯利亚的腹地跟这趟火车告别,它还要再走五天五夜才能抵达终点莫斯科。
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历史让人非常悲伤,从沙皇时期到苏联,关于寒冷、放逐和死亡。但只是去看风景的话,它所经过的地方都辽阔又安详。
火车一路往西进入人迹罕至之地,抵达处于贝加尔湖区东边的乌兰乌德,从远东进入西伯利亚腹地。看俄国自然文学时,我总是惊讶作者可以叫出那么多种树木、花朵、鸟类、动物(具体到每一种鹿)的名字,光是这些名字就已经蕴含了无穷的美。而我只能笼统地称呼这些景物为:草原、针叶林、湖泊和河流。
有300多条河流汇入这个储藏了地球五分之一淡水的湖泊,它就像水系们的强健心脏。所以接近湖区时,沿途会看到大河、小溪、水塘和湖泊,一处接一处。像阿斯塔菲耶夫说的,夏天还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沿着河流进入被积雪和隆冬压得昏昏沉沉的原始森林。它们远在铁轨的视线之外。
晚上10点才会消失的阳光,有时候洒满整片原野,有时候闪烁在松树林和桦树林里。阳光和天空最美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呆呆地看着窗外。黄昏时尤其不想说话,脑海里一直有一句歌词:星群在我等速飞行时惊呼坠落。
漫长的旅途适合长时间的谈话,我在火车上遇到过许许多多人,有嗓音优美的合唱团为我唱起多声部俄国民歌,一首接一首不曾停歇;有优雅宁静的俄国奶奶在车上耐心切水果和腌黄瓜,和我分享她色彩斑斓的午餐。车上的面孔伴随着火车的西移,逐渐从东亚人的脸庞转变为中亚人,直至典型的欧洲面孔。
90后布里亚特女孩顽强地教我俄语中的舌颤音:咧开嘴,舌头像弹簧一样在牙床上灵巧有力地来回弹,或者把手指伸到嘴里去拨弄舌头,“啊啦啦啦啦——”哪怕见我学到表情崩溃也不依不饶。
来自新西伯利亚的教师对我声情并茂地演绎俄国人的性格:“我们俄罗斯人很情绪化,很drama,悲伤的时候就捂着脸——噢,噢,我的天。失恋的时候会说:从你离开我的这一刻起,我的时间就已经终结,我的生命也不复存在,噢,噢!”
一位在西伯利亚的林场中闯荡20多年的黑龙江姐姐,向我讲述了前苏联解体以来她所见证的事情,讲到俄罗斯人的野、大方、直接和狠,感觉就像用耳朵听了一场精彩无比的电影。“经历了这些,你还敢继续在这里工作呀?”我问她。“可能是因为我性格比较虎吧,虎,你懂吗?”她笑了笑,眼睛眯成月牙。
最特别的一段经历是在火车上见证了一群朝鲜劳工与韩国游客在上下铺的偶遇。朝鲜劳工即将去往赤塔的林场做伐木工,他们初来乍到,眼神里透露着好奇和兴奋。而韩国游客也特别开心,“感觉这样比较安全,不会被当成间谍”。
傍晚的时候韩国小哥开始给朝鲜小哥放电影,带朝鲜语字幕的《加勒比海盗1》,一开始在上铺放,朝鲜小哥们看得眼睛都不眨,生生把电脑放没电。韩国小哥拿到下铺来充电。朝鲜小哥招呼我过去,用央求的眼神示意我继续把电脑打开。
这个车厢临时小剧场就这样运转到深夜12点,韩国小哥们还守候在下铺。“为什么还不睡?”我问他们。他们指指上铺的朝鲜小哥:“他还在看电影。他不喜欢看加勒比海盗2,让我给他放了一部战争片……他喜欢这个。”
我们望向上铺那片昏暗,有一双眼睛在发着光。
在俄罗斯,萨沙是一个大众名字,类似于伊斯兰世界里的穆罕默德。在俄罗斯布里亚特共和国的首都乌兰乌德,我住进了一家青年旅社。厨房的水池边就站了四个叫萨沙的人,他们逐一介绍自己时就像播放器卡顿的画面:萨沙,萨沙,萨沙,萨沙!
这是一家不按常理出牌的旅社,除了为游客提供房间之外,还为贝加尔湖机场的劳工们提供长期宿舍,那是一群漂泊异乡的工人,有着中亚和蒙古的混血面孔,从他们休息时传来的声音来看,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充斥着酒精、美女艳照,以及远方的家人特别是孩子的照片和视频。
其中一位萨沙是唯一可以用英文跟人交谈的人,他邀请我和一位乌拉圭姐姐在厨房里喝鲜啤、玩猜字游戏,醉眼朦胧地向大家直抒胸臆。“中国和俄罗斯,是打过架的邻居和朋友”,他做出拿枪射击的动作,模仿着战斗的场面,嘴里说着“biubiu”。
仿佛是担心我会生气,他指着我说:“但是你,是朋友,我的朋友,请不要生气我刚才那么说,我教你说俄语:我是中国人,你是俄国人,我们,是朋友。”他不厌其烦地教我这句话。
得知我曾去找古拉格的遗迹,他点点头说,“可怕的监狱,可我们曾经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苏联,横跨12个时区!我们打败了德国。所以斯大林很伟大。”
就这样,我认识了萨沙,并且为了完成一篇稿件而在那个青年旅社停留数日,每次在厨房遇见萨沙,他都会考我:“Hao,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几句俄语吗?”
这样的友好氛围被一次性骚扰打破了。离开乌兰乌德前一天的清晨,一个男人闯进了女游客专属的楼层,并且冲进了我们的房间,这显然是有意为之的行为,因为他在每个人的床铺前停留了一会儿。
刚好撞见这一幕的我成为旅社老板抓住嫌疑犯的唯一证人,可我不记得那个人突然扭转过去的脸,只能描述出基本特征:金头发、白皮肤、身材瘦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人一定不是萨沙。可是劳工中三位金头发、白皮肤的瘦弱劳工同时被逐出旅社,其中也包括萨沙。任凭我为萨沙申辩,老板仍坚持自己的决定。
我和同屋的乌拉圭姐姐站在旅社的台阶上,看着三位劳工拎着行李箱离开,可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竟然都冲我们挥手作别,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要去参加一次旅行。
“你会说英文吗?我叫Svetnala,在俄语里,它是光的意思。你知道吗?俄罗斯女性的名字里,只有两个名字来自我们自己的语言,其他名字都来自希腊语和拉丁语。而Svetnala就是两个中的一个。所以,你叫什么呢?”
“你可以叫我Hao。”
“Hao?就是‘good的意思嗎?”
“哈哈,你是不是会一点中文?我的‘Hao的意思是‘广阔的天空。”
“广阔的天空,很好。我特别喜欢大自然。我住在郊外的森林里,跟树住在一起。所以我今天会提前离开,我要坐一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回到我的树林。”
Svetnala奶奶和我就是这样开始交谈的。在新西伯利亚,我去看了一场芭蕾舞表演。俄罗斯人真是很热爱古典乐和舞蹈,剧场里聚满了特意穿漂亮衣裳而来的人们,相比之下穿着T恤的我好像太随意了一点。幸运的是还有几个座位可以选,就这样我坐在了Svetnala奶奶旁边。
俄国老太太给我的感觉是少女气息满满,Svetnala尤甚。她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邀我和她出去走走,讲自己去哈萨克斯坦寻访爷爷曾被关押的集中营的故事,然后像个高中女孩子一样问我:“你要去厕所吗?我可以在门口等你哦。”
于是我知道,奶奶的丈夫曾经在中国工作过,跟一群空间站的科学家在甘肃设计卫星发射装置,“可是中文啊,真的是很难。”她说。“俄语也难啊,看看我,西里尔字母现在还读不全。”感觉跟她聊天完全没有年龄差。
奶奶在演出期间会时不时凑到我耳边悄悄耳语,跟我讨论今天的剧情:“你喜欢看吗?这是一部印度悲剧,讲禁忌的爱,禁忌的激情。”“这是19世纪的戏剧噢,我们能看到它很幸运呢,我上一次看是9年前!”“你觉得他爱那个姑娘吗?可我觉得他只爱他自己。”我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叹息神伤。
天黑的时间是晚上11点。Svetnala要在那之前赶回她的树林。临走的时候她又悄悄给我剧透:“他想去寺庙寻找宽恕,可是寺庙被摧毁了,他也会死去。”虽然被剧透了,但我喜欢她这些诗意的描述。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照顾好自己,玩得开心,我走了。我目送着她圆乎乎的身体慢悠悠地蹦出去。
每次在厨房遇见萨沙,他都会考我:“Hao,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几句俄语吗?”
如果你问一个俄罗斯人最喜欢哪座城市,他们十有八九会告诉你:“圣彼得堡,绝对是圣彼得堡!”就像《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赫本说到罗马时的眼神。这座水道遍布、建筑雄伟的城市代表着彼得大帝的欧洲之梦,那个美丽荣光的欧洲。
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我终于来到了这座让俄国人也发出由衷惊叹的城市,并且在那里的一间民宿认识了玛莎,手臂上纹着鲸鱼与星空、胸前戴着布罗茨基和梵高徽章的俄国姑娘。
她喜欢抽烟,走着走着就会掏出一根烟点燃。不过俄国很多女人都爱抽烟,时不时就有陌生女人走到我们跟前问她,“可以给我一支烟吗?”玛莎开玩笑说自己是个香烟慈善机构。
“我觉得俄罗斯的女孩子尤其喜欢抽烟,这是为什么呢?”
“哈哈,我想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我们需要在手里有一点点温暖的东西。”
“温暖的东西?哈哈,就这么小一点点火星?”
“哈哈,对啊!(她顺势挽着我,胖胖的身体特别暖)当然,这样会更暖和。”
在我独自探索博物馆或是拜访老友之外的日子,玛莎成了我在圣彼得堡的好伙伴。她总是兴奋地说起布罗茨基,用俄语给我念他的诗歌,“每次读布罗茨基的诗,我都在想:天啊,怎么会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他从我脑子里拿出了什么?!”
“你身边像你这样喜欢诗歌文学和艺术的人还多吗?”我问她。
“我想俄罗斯还是有很多,但是平均分到每个人身边的人……不多。我总是不能理解,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满脑子只有结婚呢?”——我被她严肃又活泼的表情萌翻了。
听着她的讲述,涅瓦河也显得更有诗意。
“你看,圣彼得堡到处都是河、桥和船——像是威尼斯。布罗茨基去过威尼斯,他非常喜欢那里,我想是因为可以让他想起他的故乡——圣彼得堡。他被苏联政府驱逐了,不得不离开故乡,可我觉得他一直寻找他的故乡,在世界各处寻找跟故乡相似的地方。”
“他是一个诗人。我想他并不是要跟政府作对,他只是写出他想写的东西,他有自由而美丽的头脑。他离开家乡之后,一直想把自己的妈妈也带去美国,终于有一天,他妈妈被允许出国了——可是她病了,死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玛莎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俄语老师,坐在沙发上,她拿着一张纸,把西里尔字母逐个写过一遍,然后表情潇洒地教我念,我竟然学得特别快,全部都熟了起来。于是她又让我教她中文,并且似乎对汉字的笔画有感应:“我想我可以先临摹一些汉字,去感受每一个笔画,我觉得它们能告诉我一些属于你们文化的很神秘的力量。”
我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俄语在我看来也很美。比如猫是Koshka,听起来像是戴着窄檐帽、穿着背带裤的神气活现的小男孩。狗是“德伍什卡”,听起来很笨重,垂着头到处找吃的。“你好”是“兹特拉斯特威切”,听着就很想快活地点点头,不是吗?
临别的那一天,玛莎让我陪她去书店,帮她挑选汉语教材,就在结账的时候,她突然很匆忙地转身又冲进了外文馆:“你等等我!我忘了买一样东西。”出来的时候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本书,不让我看到书名。我们继续往涅瓦河走,她突然开心地打开怀抱,把书递了上來:“给你!!”
哇,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呢,是俄语课本!
它是旅行尾声的礼物,却更像是一次热烈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