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开诊所

2019-08-30 08:21郑亚红
博客天下 2019年14期
关键词:企鹅医生医疗

郑亚红

围着腾讯生态大会的展区绕了两圈,吴琳才在一个犄角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找到了腾讯医疗的展示区:三块展板加一方两平方米的展示桌。除了展板上的文字介绍,并无任何实物展品。这与吴琳想象的场景颇为不同。

去年10月宣布的腾讯新一轮架构调整,医疗健康业务被整合到腾讯布局产业互联网的中央区——新成立的CSIG(云与智慧事业群),成为某种意义上腾讯新的战略要地。

但布局健康医疗近5年后,腾讯做得如何呢?产业链的评价是,看似面面俱到实则仍在寻找路径深入其中。分析腾讯医疗发展的历程,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即便如巨头腾讯,在面对复杂、封闭、医生主导,且深受政策监管和医患伦理支配的医疗健康场景时,也不得不遭遇难以突破的困境。

互联网颠覆不了传统医疗

“腾讯医疗什么都想试一试,还直接开了诊所,不过他们做得不太好。”行业人士韩坤说。

韩坤嘴里的诊所并非由腾讯自己开设,而是由它投资的企鹅医生部署的企鹅诊所,这是最初互联网医疗创业者们对线上线下医疗场景想象的一个范本。2017年该项目发布时,“医疗大变革”的字眼曾反复在新闻稿中被提及,多篇文章中提及“互联网的变革终于来到了医院”,2018年年中企鹅诊所共开了23家店,创始人王仕锐信心满怀地表示到年底要开到100家。

截至目前,记者根据官网信息统计,企鹅诊所在北京、深圳、成都和香港四个城市共开设25家线下店,仅达到半年前开100家KPI的四分之一。显然,开设的计划有些搁置。

韩坤表示,那波浪潮中,所有被砸下真金白银的私立医院和互联网医院,在现阶段来看,注定是一个失败的故事。“公立医院永远在排队,但私立医院就是没人去,医生是在公立医院的,没有好医生根本没用。”在韩坤看来,不管是私立医院还是互联网医院,这几年都在赔本经营,没有医疗资源和好医生,或者仅仅是挂名医生,那么就“都是概念炒作,都在赔钱”。

不过,将时间推回到四年前,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个道理心服口服。

2015年11月,一个论坛现场,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与北大人民医院院长王杉进行了一场异常激烈的对话。这场不长的对话中,两人互相打断对方达18次。

之后有媒体评价,这场对话在全行业的狂热之中,揭示了互联网进入医疗面临的重重矛盾和困境。虽然那时候,冲锋在前,被炮轰和质疑最多的是创业公司们,但腾讯等互联网企业对医疗领域的渗透也已经在悄然进行中。

彼时,马化腾提出了互联网+,而医疗健康是不可错失的传统大行业之一。面对未知的领域,大佬通常先以投资的方式探路。2014年9月初,腾讯以7000万美元投资丁香园;3周后,又领投挂号网(后改名微医集团),这轮融资的总金额超过1亿美元。而当年亦被视为“移动医疗创业元年”,这一年互联网医疗公司数量迅速扩张到5000家,融资总额接近2000亿元。

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卓健、医联、微医、新氧、企鹅医生、妙手医生等创业公司先后收到了来自腾讯投下的金币,单笔投资金额从数百万元到几十亿元不等。據统计,腾讯在医疗健康领域总投资数额超过200亿元,布局了线上医疗和线下诊所的方方面面,比如挂号网基于患者,丁香园基于医生,卓健基于医院。

腾讯倒没有宣称自己取代医生,但还是怀着伟大的梦想。只不过,世界改变起来远远不那么容易

互联网人大都是带着颠覆行业的心态入局健康医疗的,但如今回头看来,这也代表了初期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势力进入医疗领域的盲目乐观。

互联网医疗的参与者郝清分析说,当年大部分互联网医疗,在服务模式、商业变现和引流获客上,并没有跑通一条路,这也是他们失败的一个原因。大多数互联网医疗讲求较轻的运营模式,但“轻”就很难实现医疗上的价值。无论做线上还是线下,都无法躲开医院和医生,这是整条河流的河床。而医生是无法复制的资源,而医院又是一个重模式。重到很多当年的新进入者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而且,医疗健康是一个深受政策监管的地带,2017年,一纸“互联网诊所管理办法(实行)征求意见稿”的扫描文件,即使后来证明并没有实行,也让行业遭受重挫。当年,互联网医疗领域超过1000家公司被注销。头部企业包括丁香园、好医生、春雨医生也都传出裁员或倒闭的负面流言。

2018年,腾讯投资布局的一些企业也进入调整期。如企鹅医生与杏仁医生合并。在合并之时,企鹅医生已在北京、成都、深圳部署建设了23家企鹅诊所,杏仁医生累积了数十万实名认证医生并完成6家门诊中心的搭建。新集团统称为“企鹅杏仁”,提供从线上到线下的服务闭环。半年后,腾讯嫡子——医生口碑平台腾爱医生因变现困境而关停时,官方称“建议使用企鹅杏仁等第三方工具”。

时间给出了一份证明:最终23家诊所一年内裂变为100家的梦想宣告落空。业内对线下诊所改变当下医疗资源不均衡,变革医疗行业这类话,已经许久不再提及。

对互联网医疗的阵痛,接下来腾讯自己去实践时,会有更深感触。这其中就包括广受业内瞩目的人工智能平台觅影。

觅影是场持久战

腾讯在AI医疗的布局中,觅影是重要的一环——2017年11月,腾讯入选首批国家人工智能开放创新平台。但因为种种AI医疗面对的困境,即便友商们也看出来,大公司腾讯在医疗布局上的重点不是觅影。

觅影的诞生源于偶然。一位腾讯负责智慧医院的产品经理,在一次同一位医院院长聊天时,对方主动提到:“你们为什么做医保支付,而不用技术来实实在在地帮助医生看病呢?”院长的意思是,腾讯有能力,可以做医疗AI助手,切实帮助医生减轻工作负担。

经过一番思考后,这位产品经理找到当时腾讯AI Lab的技术人员。两人一拍即合——腾讯觅影初始团队成立。按照这位产品经理的说法,上级领导在回绝多次后,给他批了3个人。

于腾讯而言,这样的模式并不稀奇。腾讯内部人士对记者称,腾讯医疗健康的组织架构如同一个“珊瑚礁”。这不同于传统的组织架构,珊瑚礁是不断生长繁殖的,能形成一个具有多样生物的生态。觅影的成立正是基于这样的组织逻辑。

不过,在一家从事AI医学影像的创业者看来,AI医疗领域的创业在早期存在“过度包装”的问题。大约在2014年左右,一批以人工智能为优势的医疗创业公司崛起,在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从事AI影像筛查。当时各种人工智能论坛密集举办,与会者激情饱满,动辄就要颠覆行业、替代医生。医生和系统的比赛也时常作为会前的热场来一轮,“医生惨败人工智能”的标题常见诸报端。

腾讯倒没有宣称自己取代医生,但还是怀着伟大的梦想。只不过,世界改变起来远远不那么容易。

横亘在面前的第一座大山即数据。人工智能的喂养需要大量优质的数据,而医疗数据获取是行业难题。各个医院的数据是相对封闭的,我的数据不会给你,你的数据也不会给我,而且这些数据涉及患者隐私,不能对外。因此,国内医疗影像公司做得最多的是肺癌的筛查,因为我国公开的肺癌数据丰富,可以保证机器学习的干粮。

一位行业人士评价,腾讯在早期跑医院时,显露出了典型的互联网气质。一则轶闻是,觅影团队跑到深圳一家医院“买数据,20块钱一份病历”,这在行业人士听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没有人会这么做,而且你也买不来。后来他们发现这样不行,就没有再这么做了。”

现在,几乎所有的公司,包括觅影都是通过科研合作的方式拿到数据进行训练。但这个过程本身是缓慢的。觅影在最初做的是食管癌的筛查,当时一家医院愿意提供“海量”信息——几千份数据以供觅影学习,但是在人工智能专家的眼里,这几千份数据只是杯水车薪。因此跟大量的医院建立起合作,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第二座大山是三类证下发前途未卜,AI医疗还不能在临床收费获取商业价值。按照我国的《医疗器械目录》规定,医疗人工智能产品要比照“医用软件”子类,要申办医疗器械许可证。

目前大多数AI医疗产品需要拿的是二类证或者三类证。如果软件仅用于帮助医生辅助诊断,不出诊断结论,以二类医疗器械管理;如果该算法涉及到通过对病变部位进行自动识别,且提供明确的诊断提示,则属于三类医疗器械管理。

过去一年,行业内对中国药监局三类证的下发保持乐观,认为2019年下半年第一批会下发。但随着时间的逼近,一些创业者对这个问题也不再笃定,他们皱着眉头说:“这谁也说不准了。”这个行业牵扯着生命和法律责任,监管是非常谨慎的。

按目前法规,国内AI产品都得走临床试验这条评价路径,耗时漫长。一位AI医疗从业者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三类医疗器械认证一般需要2-3年,而在审批之前要等到标准数据库的建立,数据库的建立需要一定的周期。

第三座大山则是商业价值。一位初步跑通了某项医疗服务的行业创业者对记者分析称,如何从医院收取到服务费,是考验AI医疗服务是否创造价值的核心。现在大多数AI影像系统还停留在辅助诊疗阶段,这意味着这项工作依然离不开医生,医生也还需要对最后的结果负责。因此,AI服务的价值需要被评估——AI医疗是否确实提高医生的工作效率?是否对病患有积极意义?

以当下的AI医疗影像筛查来说,即使医院认可其价值,也要衡量自己节省的成本是否高于医院为添置它所掏出的钱。

硅谷投资人吴军几年前曾对记者说,他的一位邻居是一位看枪伤的医生,每年的收入有30多万美元。吴军认为,当AI图像诊断工具出来后,这位邻居的收入肯定要下滑,甚至工作也会被替代。但在去年,他在总结年度趋势时说,其他的趋势都发生了,只有AI对医生的替代没有发生。

在云南生态大会举办的分论坛上,腾讯医疗健康部门揭开了觅影在两个领域新的进展,其一是宫颈癌的癌前病变判读,二是眼科全病种AI辅助诊断。但鉴于行业的现状,这是一个要打持久战的领域。即便友商们也看出来,大公司腾讯在医疗布局上的重点还不是觅影,“我们在跑医院时,很少看到觅影的产品,他们主要还是在推微信支付”。

难以戳破的网

2015年左右,两三个腾讯在当地的业务代表找上门来,说想要跟刘忌寒的公司建立起联系。

这次意料之外的拜访源于腾讯想在医院挂号业务上展开合作。刘忌寒所在的卓为公司是一家在当地扎根超过10年的就医服务方案提供商。

随着挂号业务的上线,很快腾讯提出要在支付方面与卓为公司展开合作。有关数据显示,2017年中国移动支付交易笔数超过7750亿笔。

按照刘忌寒的说法,腾讯在医院支付的尝试要早于2017年,当时腾讯和阿里一样都处在对线下支付入口的渴求和焦虑之中。在出行、共享单车狂欢的两年时间里,腾讯和阿里都以重要投资人的身份参与其中,为的正是抢夺当时被认为大有可为的线下支付入口。

从共享单车到医院,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单位,形势反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这块铁板,微信支付和支付宝两个本来火拼的对手甚至会选择合作协同的方式。

同时,医保支付也正在逐渐落地。由于医保属于人社局的系统,随着政府的支持和推进,目前腾讯已经在多地打通了医保结算流程,并搬到线上,将微信身份与医保打通。

先做挂号,后来做支付,刘忌寒称,这期间腾讯始终没有变的是:提供的都是底层技术能力和政府资源,主要以微信公众号为依托,没有做合作伙伴做的那些上层产品。

然而,随着业务不断加深,腾讯可能有了要做得更多、更深的想法。“明显的对比就是跟阿里。阿里也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他们做的更后端,不太管产品层面的东西;但腾讯现在从能力到产品想要了解得更多,比如精准预约要怎么做,给B端提供的服务怎么做。”

但业内人士直言,这是一个很难介入的领域。的确,尽管我国医院的信息化建设仅有20年左右,但其系统十分庞杂。HIS、PACS、RIS、EMR,光是这些字母足以把人搞得头大。全国有将近3万家医院,而每家医院每个系统可能都是不同的供应商在承接。

“腾讯一个新手跑进来,根本不可能打进来。”常年在一线接触各信息系统供应商的罗栋如此说道。国内做医院信息系统的厂商多达上千家,上市的也不在少数。这是一个讲究“本土势力范围”的行业,全国性的厂商极少,“圈外人”想打破屏障几乎是不可能的。

以上海卫宁健康为例,这是一家主要做医院HIS系统的较为头部的供应商,2014年卫宁以2.83亿元收购山西导通信息科技有限公司100%的股权。罗栋认为,这次收购是因为卫宁打不进山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收购也不是为了统一自己的品牌和产品,山西導通一切照旧,只不过会进行财务合并报表。”

行业老人做不到的事,腾讯也很难做到。

一方面,这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市场,势力范围早已被各大小厂商瓜分殆尽;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极其仰仗地缘、人脉和政府关系的行业,外部力量再强大都难以戳破这张坚固的网。

更重要的是,罗栋透露,这并不是一个外界想象中的暴利行业。“医院的投资回报周期非常长,跟医院收款很困难,前期交的质保金基本拿不回来,公司投了很多钱,短期之内根本看不到回报。”这些年他看下来,发现“实际上玩的都是资本游戏,经营起来太不容易了”。罗栋尤为印象深刻的是,某业内知名厂商对员工在一线城市的出差补贴竟然才40元/天,“他们利润低,所以对员工就非常苛刻”。

不能忽略的一件事是,整个2018年腾讯在健康医疗领域仅有四笔投资,收敛了以往的撒钱模式。但在这仅有的四笔投资中,腾讯向东华诚注资12.66亿元,获得东华软件5%的股份。而东华软件是国内医疗信息化的龙头企业,垂直领域的医疗IT巨头,在国内涉及到医院信息化三大行业工人标准中,东华软件是参与者。

腾讯想要打通就医全流程,就势必需要东华软件这样的行业“地头蛇”撑底气。目前官方释放出来的信息是,腾讯将与东华联手打造云HIS。对此,有行业人士称,医院的系统一直以来都是极为封闭的,主要考虑信息安全的问题。2018年,新加坡遭受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网络攻击,近150万人的医保资料遭到泄露。这之后,新加坡的各医疗机构的电脑暂停接入互联网,对接的供应商需要用U盘在极为严格的审查下进行业务的对接,程序繁琐,一群供应商叫苦连天。

但健康医疗仍然是一块没人愿意放弃的甜美大蛋糕。官方出台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中提到,预计到2020年,中国的医疗健康产业规模将达到8万亿元,接近届时中国GDP的10%,将成为当之无愧的国民经济支柱之一。

复盘腾讯在健康医疗领域的得失,意义十足。就像珊瑚礁伺机繁衍,腾讯在医疗行业的逻辑已十分明晰,它以三路包抄,先以投资初探行业脉搏;同时以微信为依托,打通支付、挂号、导诊等就医流程,守住入口;再以人工智能做动力,提供AI辅助诊疗,以技术托起雄心。

但除了支付,对于腾讯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门好生意。“挖矿买房都已经见顶,于是资本都涌进医疗,确切来说是大健康领域。但真金白银都砸下去之后,现在其实并没听见回响。”一位行业人士慨叹,在目睹这些年不只是互联网公司,还包括保险和房地产巨头们将几百亿、几千亿砸进大健康领域后,最终只落得一地鸡毛的现实。

(注:文中韩坤、刘忌寒、罗栋、吴琳、郝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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