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周
华丽的词藻、曲折的情节,不是我在进行戏曲创作时最在意、用心之处,于我看来,要成就一部好的戏曲作品,首先要掂量与确定其最高价值,接着是找到最合适、最独特的切入点以开辟出通往这最高点的道路,之后,是以最恰当的结构来一层层一步步铺设这条道路,至于行径路上的遣词造句,比之华美,我更期待其准确与力度。
接受上海大剧院委约创作昆曲《浮生六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确定题旨。它并不单从道德判断中来,而往往与题材最动人处紧密关联。沈复《浮生六记》原著最打动我的,不是他与芸娘点点滴滴的生活情趣,也不是命运对恩爱夫妻的一次次戕害,而是文字背后、沈复书写时的至喜至悲、悲喜交织,这指向了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极深情的类属:“悼亡”,也是生而为人,无能逃脱的苦痛体验。因之,我的切入点不是沈复芸娘怎样相识相知相依相傍度过一生,似这般的小儿女态,相信他们之外,还有千千万万对不可胜数,可《浮生六记》是唯一的,似沈复般用这等篇幅、这等文笔将亡妻与自己共度的岁月付诸翰墨的,只他一人。我要写的,就是这个“唯一”,我要大幕拉开的那一刻,芸娘已然辞世,茫茫寰宇,只留了沈复孤单单一个,饱尝悼亡之痛。这便是第一折《回煞》,他并不怕她鬼魂归来,可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却连这点儿愿望也落了空。
不过,“悼亡”还不是本剧题旨,在悲痛之上,人们总还要找个自我慰藉的法子,哪怕是虚妄的止痛也罢;更重要的是,沈复这个法子,使遗失的重被拾起、远去的再度归来,跨越了生死鸿沟,使短暂成为了永恒——芸娘、沈复、他们所有甜蜜的悲伤的时光,被永远地留存在了《浮生六记》之中。这,才是我想写的:文学之于死别的跨越,亦爱念之于死别的跨越。我总是在剧中抒发“死生亦大矣”的喟叹,又总是不吝用最浓艳的感情,倾心赞叹人类扶摇于生死之上的伟力:爱的伟大、艺术的伟大。
所以,我写芸娘回来了,鲜鲜活活,当她出现在沈复笔下,她便即时出现在沈复眼前,就像从没死过一样。我希望全剧多少能给受众带去些悬疑感,故而愿使沈复之眼成为引领观众凝视之眼、使沈复之心亦做了引领观众解谜之心。剧作之结构方式,也正隐藏在揭开真相的过程里。它不同于我惯用的起承转合四折体例,而被组织为五折一余韵,现实生活与书中世界齐头并进,又相互映照。从第一折的发妻亡故,到第二折母亲安排相亲、第三折定下亲事、第四折贤惠的续弦半夏保留了图书真本,直至最终书成,这是现实的推进线;从第一折盼妻不见,到第二折芸娘“回生”(沈复以文字“创造”了一个“芸娘”)、第三折庙会奇遇(他的文字,不但创造了一个“芸娘”,进而更创造出一个“世界”,仿佛真实世界的倒影,永存于岁月之河)、到第五折他舍断而书成,及至余韵,置身书外的阅读者半夏,竟看到沈复与芸娘的影像!换言之,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可以被他人、被我们“看见”了,这是著书的推进线。《余韵》里,半夏阅读的《浮生六记》原文,正是第一折《盼煞》内容落实在书里的文字,这便更明显地形成了一个首尾衔接的圆形。
从写作的趣味上说,我尝试写个奇幻昆曲,这是感性的要求;从写作意图上说呢,与其说写的是个奇幻故事,不如说是用看似奇幻的形式,包裹住了我真正关注的:《浮生六记》之诞生,这是理性的追求。昆曲《浮生六记》绝不是对沈复原著的戏曲化演绎,而是力图去触摸这本书从作者胸中呕血而出的灼热温度、怦然跃动。
另外还有三点补充:一是第五折《纪殁》。我们经常在电影中看到“時间循环”,如《土拨鼠之日》《恐怖游轮》等等,主人公为打破周而复始的循环做出各种努力,可我从未在戏曲舞台上看到过类似的概念表述。今次便在《纪殁》里做了大胆尝试,让芸娘永远被困在她死亡的那一天,不断死又不断生、不断生而不断死,能打破该局面的是沈复,但他若想将她从无尽的垂死之痛里解救出来,就需要做出“永诀”的巨大牺牲。这一折,写作时我很冷静,写完后掉头一看,却泪流满面。二是半夏其人。很多朋友问为什么会在男女主角之外,塑造这么个可爱的半夏。我说一方面,是想表达:所谓爱情,除了沈复、芸娘之缠绵缱绻外,还有另外的丰富形态,另一方面,我也想说,《浮生六记》很好,可好的不只在书中,有了现实温柔的爱护,才有艺术纯粹的深浓。第三点,关于“幕后合唱”。昆曲写作我坚持曲牌联套,这一次却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将剧中六套套曲的末一支曲子:北曲之【煞】、南曲之【尾声】,都设计为幕后合唱。既为了衔接剧情、方便迁场,也是我实在心中有情,要借此抒发、不吐不快。尤其“余韵”【尾声】的末两句,行过生死、历经悲欢,多少悱恻之辞都已用尽,还能怎么写?我要对沈复原著做个“评价”,以为全剧收束,却既不能失之呆板:那是学术论文而不是戏剧作品;又不能失之花哨:太过华丽雕琢反而会削弱力度。我打算认真想一想,正襟危坐在电脑前,手指倒比心念更快:“蘸我旧时泪,使君泪如珠。”真忧伤、真骄傲、真好。 (摄影/尹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