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莱静
目下,全国各式各样的戏剧评奖活动甚多,几乎每个城市每隔一两年都要举办一次戏剧节或艺术节。大凡有新戏上演,总要评选优秀剧目、优秀导演、优秀演员等等。戏剧评选活动其实是一种积极的戏剧批评活动,评戏可以促使出戏,评人能够促使出人,实践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比如20世纪20年代末对京剧四大名旦座次的评选,主办单位是当时出版并具有一定影响的《戏剧月刊》杂志,主要发起人为该刊主编刘豁公;评选题目是“现代四大名旦之比较”;评选方式为征文,即应征者需从扮相、嗓音、表情、身段、唱工、新剧等方面对梅、程、荀、尚进行评说,还要对以上各项进行打分,最后以各项得分总和的多少决出先后。应该说这是一次比较得法的戏剧评选活动,从《戏剧月刊》最后选中并刊出的苏少卿、张肖伦、苏老蚕三人的文章看,我们可以知道这三个人对京剧都有深刻的了解和精到的研究,因此持论非常公平,不偏袒任何一方,确能代表广大读者和观众的心理。这样,在根据得分多少排出四人的座次后,即获得了人们的一致拥护。这次评选活动确实应该在中国京剧史上大写上一笔,因为它对以后京剧流派的继承、发展,对新流派的诞生,对出人、出戏,乃至对整个京剧事业的繁荣都产生了影响。
回顾那时的评选活动,我们还可以看到,由于它是在同一剧种——京剧、同一行当——旦行内进行评选,容易制订一个统一的评选标准,所以,评选结果的准确度也就比较高。而今,具有全国影响的戏剧评奖活动大都已经不在一个剧种内进行,而是多剧种、多行当在一起进行评选,这样就很难制订出一个像当年评选四大名旦时制订的那样一个既具体又统一的标准。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评委在评选时就只能凭自己的艺术直感和主观印象了。老实说,这样是不利于科学地、客观地评估一个演员的表演艺术水平的。有鉴于此,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通过数届评奖活动的实践,在广泛征求有关专家、学者和白玉兰戏剧奖艺术顾问的意见后,根据戏剧表演艺术的共性,制订出一个比较科学也比较切合实际的统一的评选标准。
当时制定的标准共有五条:
一、参评演员的基本功;
二、参评演员在参赛剧目中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
三、参评演员的创新程度;
四、参评演员在参赛剧目中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的舞台整体感;
五、参评演员受观众欢迎的程度。
有了这五条,评委在评选计分时,就有了根据,可以避免在艺术评价上打感情分的情况。
以上五条虽然是当时制定的评选标准,但我觉得完全可以用来作为全面衡量我们每一个演员表演水平的美学尺度。
现在分别简述如下:
一、所谓基本功,是指每个演员都必须学习和掌握的“功”。基本功是表演的基础,没有基本功也就谈不上表演。一个好演员,基本功必定是非常扎实的。像1991年轰动上海剧坛的龙江剧演员白淑贤,唱、念、做、打,样样皆能。她原学评剧,后改唱龙江剧,由于龙江剧的母体是二人转和拉场戏,她转而补练二人转和拉场戏的腰功、扇子功和秧歌舞等。在她主演的《双锁山》和《荒唐宝玉》中,且不说她特有的绝活儿——双手写字功,单看刘金定出场时那组英武的动作和亮相,以及贾宝玉表演猪八戒背媳妇那段大秧歌舞,就可明白她功底的深厚。现在,确有一些青年演员忽视练基本功,上台演戏凭天赋条件和小聪明,才上场时,三五句唱、念还算过得去,时候一长,就难以为继,还没终场,不是唱念失声、就是做打失手了。常言“有技才有艺”,没有基本功,缺少最基本的表演技巧和手段,哪里会有什么表演艺术。由此可知基本功对一个演员是多么重要。
二、演员演戏,实际是在演人。一个演员能否把人物演活,也就是说能否在舞台上塑造出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是衡量这个演员表演水平和表演能力的主要标志。舞台上众多的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无一不是那些著名的表演艺术家所创造的。只要一提及这些艺术形象,我们就会想到这些表演艺术家。反之,只要一提及这些表演艺术家,我们就会想到他们创造的这些艺术形象。的确,周信芳之于宋士杰、丁是娥之于小飞娥、袁雪芬之于祥林嫂、于是之之于王利发是紧紧连在一起的。1991年的上海舞台也出现了一些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像白叔贤在《荒唐宝玉》中所创造的、迥异于越剧《红楼梦》的那个荒唐宝玉;李龙斌在《临江会》中所创造的那个风流倜傥、恃才傲物的周瑜;任广智在《闹钟》中所创造的那个不幸、不争、可哀、可怜的何人杰等。这些艺术形象的出现,比较突出地显示了这几位演员精湛的表演技艺和他们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李龙斌的周瑜,出场就不同凡响:你看他全身披挂,足蹬厚底靴,两眼炯炯闪光,颇有三军统帅的气度。猛然,一个“后提翻”,从两米多的高台上翻腾而下,动作干净、利落,一下就把一个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的周都督呈现到了观众面前。因此,只有具有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和手段,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三、艺术贵在创新,表演艺术亦复如此。过去一些有成就的老伶工和当今一些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在表演艺术方面无一不有所创造、革新。周信芳之所以能在戏曲之林中独树一帜、自成体系,关键就在于他勇于革新和创造。具有老戏坚实基础的周信芳,深知老戏不进行改革就不能向前发展。所以,他说他愿意做“敢于破坏老戏成规的‘罪人”。在传统戏坚实的基础上,他以革新派演员汪笑侬、潘月樵、夏氏兄弟等为楷模,又根据自己的具体条件,博采众家之长,加以融化、创造,终于开一代新风,创建了具有独特魅力的“麒派”。表演最忌墨守成规,刻板模仿,学生演老师,B角演A角,活人演行当——这样的演员是不会有出息的。应该明白,表演是创造性的劳动,一个演员不仅要勤学苦练,还要根据自己的具体条件巧于借鉴,勇于创新,这样才能有所成就。现代京剧《刑场上的婚礼》是1991年上海“七一”现代戏展演的获奖剧目,女主角陈铁军由歌剧演员陈海燕扮演。为了使这一古老的剧种跟上发展变化的时代,进一步缩短与现代生活的距离、与现代观众的距离,陈海燕不以传统的唱法唱“京剧”,而以歌唱的方式唱“京剧”。虽然演出在部分老观众中引起了一些不同看法,但却受到了广大青年观众的欢迎。先前,陈铁军的扮演者曾是另一位演员,她是道地的传统唱法。陈海燕既不按她的唱法唱,也不按她的演法演。比较而言,陈海燕创造的陈铁军更新、更活、更有感染力,因而就更突出些。不管怎么说,实践已经证明:陈海燕唱“京歌”是一种创新。
四、演员完成了对角色的创造,将具体的艺术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其舞台整体感如何呢?这是衡量一个演员表演艺术水平高低的又一个标准。著名表演艺术家对其创造的艺术形象的舞台整体感都给予特别的注意,尽量不使一处疏漏,不使一处隔涩。像周信芳的宋士杰,舞台整体感就特好。周信芳紧紧抓住宋士杰的性格特征,调动一切表演手段,特别是充分发挥其念、做的特长,将一个嫉恶如仇的老讼师刻画得栩栩如生。看完演出,宋士杰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狡黠、老辣、嫉恶如仇,他对恶,比恶人还恶十分!1991年底上海京剧院复排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尚长荣扮演李勇奇,其舞台整体感也特好。这虽是个配角,但前任演员创造的形象是有口皆碑的,尚长荣不畏困难,充分发挥自己艺术上的长处——熔铜锤、架子花于一炉,唱得激越、动情,做得细腻、真切;激愤处爆发力强,出情处憨态可掬。棱角分明,浑然一体,质朴,厚实,这就是尚长荣的李勇奇给人的整体印象。确有一些演员不注意其创造的角色的舞台整体感,如果他嗓子好,可以不顾剧情随意给角色加唱;如果他武功好,可以不顾人物随意堆砌武打技巧。这样的唱岂能唱出人物的感情?这样的打岂能打出人物的性格?片面追求自身的表现,角色的舞台整体感也就完了。
五、戏是演给观众看的,没有观众也就没有戏剧。好演员的身后都有一批观众,没有观众的演员是可悲的。所以,“受觀众欢迎的程度”也是衡量演员表演艺术水平的标准。在“白玉兰奖”艺术顾问会上,一位顾问直接了当地说:获奖演员,一定要是受观众欢迎的演员。获奖演员,如果观众很陌生,那就很可怕。的确,演员是观众的,一个演员应该以自己的艺术赢得观众。
[作者注:文中所提到的龙江剧演员白淑贤、徽剧演员李龙斌、话剧演员任广智、歌剧(幼习京剧)演员陈海燕、京剧演员尚长荣皆为白玉兰奖获奖演员。白淑贤、陈海燕曾先后两次获奖,尚长荣曾先后三次获奖。]
(作者为原《上海戏剧》杂志社社长、主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创建者,曾任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评委会副主任、评委、组委会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