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子
《浮生六记》是清代苏州文人沈复所作自传体散文集,含《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六卷,以细腻生动、情感丰沛的笔调勾勒出了一幅江南生活图卷,其中最为令人动容的便是沈复与妻子陈芸之间真挚深厚的爱情。2019年7月,新编昆曲《浮生六记》在上海大剧院上演,将这段缠绵悱恻的生死之情搬上了舞台。
昆曲《浮生六记》作为新编剧目,从文本到舞台都做出了有益的尝试。为适应当代戏曲演出的时长需要,剧本为五折一余韵类乎杂剧的短小篇幅,用非线性时空组合的方式,构建出了一个极为精巧的时空结构,脱出传统昆剧线性叙事的窠臼,令人耳目一新,并奠定了本剧最大的特色:时空交错带来的悬念与奇幻感。借助沈复的视角,引导观者体会沈复与芸娘之间细腻、灵动而刻骨的爱情。
本剧主要有三重时空,第一重:芸娘去世后沈复写作《浮生六记》的时空;第二重:沈复与芸娘往日生活的时空;第三重:沈复写作时将前两者交叠产生的新时空,亦即《浮生六记》书中的时空。利用三重时空的腾挪,在有限的篇幅内营造出摇曳悠长的韵味。三重时空通过沈复的写作活动联系在一起。第二重与第一重时空本是前后相继的线性关系,沈复的写作将第二重时空拉回第一重时空之中,重塑于笔墨之间,于是交叠出第三重时空,留诸笺简,亦真亦幻。第一折《盼煞》是芸娘去世后,沈复在回煞夜盼妻子魂魄来归,第一、第二重时空开始交叠;《纪殁》中,书稿彻底完结,三重时空在此汇聚;《余韵》为沈复与芸娘共同进入第三重书中时空,归于超越生死境界。沈复作为全剧核心人物,游走于三重时空之间;芸娘身处第三重时空,半夏则是第一重时空的“标志”。全剧时空虽然交错,但有条不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合结构,回味无穷。这样复杂的时空结构要立体地呈现在舞台上,让观众不至堕五里雾中,有赖于演员对人物、情节的精准把握和舞美各方面的配合。
昆曲“一桌二椅”的简约决定了演员表演是叙述时空的主要手段。《浮生六记》的爱情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有很大区别,表现重点是婚后生活而非追求爱情的过程。沈复游走于多重空间,不同于一般巾生的单纯;芸娘活泼机敏,又不似一般闺门旦的稳重。这一切都要在剧本构建的错综时空中表现,需要演员对人物有准确的把握,并能够做出恰当的“突破”。沈复是全剧的核心人物,演员需要呈现沈复身处不同时空下复杂的内心状态。
第一折《盼煞》除了王婆与张禹门简单的串场之外,几乎是沈复一人的独角戏,且表现的是芸娘死后沈复的刻骨思念,以如此吃重的独角戏开头是颇为大胆的。施夏明的表演层次丰富,从开始期盼魂魄不至的痛苦,到烛火摇曳时的惊喜、期盼,再到天明时的失落,表演节奏稳健,层次清晰,很快将观众拉入情境当中,丝毫不觉冷场。《纪殁》一折中,沈复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第一重时空到第三重时空的“侵入者”,书中芸娘日复一日地承受死别之苦而不自知,对沈复而言却已经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因此他在面对书中芸娘时表现出一种“冷静”的悲伤。沈复沉浸在第三重时空中的快乐、身处第一重时空中的痛苦,皆表现得淋漓尽致,准确地表现出时空交错所展现的人物不同侧面。
两位女主角的戏份相对单纯,演员们塑造人物依然精准。单雯甫一登场,就将芸娘的机敏、活泼表现得淋漓尽致;《纪殁》将死之时,则表现出芸娘端庄深情的一面。用介于五旦、六旦之间的方式,让芸娘拥有了不同于一般闺门旦的角色个性。半夏作为第一重时空的代表,承担着划分不同时空、展现观者视角的作用。虽然并非主要人物,由腾腾依然在有限的戏份中成功刻画了一个成熟、体贴、有思想、有个性的女性。三位配角也可圈可点,如观灯一场戏,王婆、沈母、张禹门配合舞台灯光划分出的区域,采用了类乎“梦境”的表现方式,三人以三插花的形式走圆场,循环往复,用游离的语气与沈复对话,将时空的虚幻和沈复自以为的“真实”相区隔。三插花的调度和梦境的表现都是传统昆剧既有的手段,用在此处,通过表演展现时空,可称精到。
《浮生六记》的舞美对剧本时空结构的呈现是比较精准的。最大程度上保持昆曲传统美学的同时充分利用现代舞台技术手段,严格控制舞台道具的数量和规模,最大限度地将空间让与表演,不至喧宾夺主,分寸把握得很准确。主要道具与布景均采用黑、白、灰色調,以水墨笔触与文字为主,与全剧以沈复写作为基本线索的设置相吻合。破碎的文字在剧首掩映于墨色之后,在显隐之间。待到《纪殁》,支离的笔触悬于台前,包围着沈复与芸娘,意味着沈复写作将完,第三重时空即将完成。至《余韵》,二人缓缓走入巨大的文字之后,走入书中,在文字营造的第三重时空中实现了真情的不朽。芸娘出场时,舞台灯光更为多变、柔和,与第一重时空使用的明亮、单一的灯光形成对比,营造出不同的时空氛围,并且使用具有象征意味的道具白绫作为背景。沈复身处第三重时空与芸娘相依相伴时,舞台深处的白绫轻柔地飘动,营造出如梦似幻的情境。沈复与芸娘间缓缓流淌的爱意仿佛得到了具象化,又仿佛时刻提醒着观者这份美好的虚幻。《诧真》中观灯一节,沈复疑惑于母亲、王婆和张禹门对芸娘的态度,进而怀疑芸娘是否真的已经离世。灯会的灯光本就光怪陆离,加上追光的使用,不同颜色的灯光划分出不同的舞台区域,再配合以演员的表演调度,音乐旋律上的微妙变化,让舞台环境的虚幻与沈复愈加笃定的“真实”产生某种对位效果,表现出第三重时空的缥缈。《纪殁》中,沈复念白“光阴逆流,时分倒转”之时,舞台中央部分随之逆时针旋转,不但呼应烘托出“时空倒转”的情境,同时也改变了道具位置,完成了调度的变化,可谓一举两得。虽然使用了现代技术手段,但毫不突兀,醒目而不夺目,帮助观众釐清各个时空之间的关系,不至迷失在时空的迷宫中。略有遗憾的是,首演中某些场景的灯光布置似乎还有待磨合。如观灯一节,沈复、芸娘调度穿插比较复杂,追光与演员位置未能很好地配合,会给人以焦点不定的慌乱感。有几折转场较多,若能尽量压缩暗场的时间,观感会更连贯。
《浮生六记》虽然是清代故事,但本剧服化并未拘泥于时代的“真实”,依然以昆剧传统装扮为基础,对服饰绣花、旦角头面等做了“减法”,以贴合全剧素雅的审美,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首先,本剧的“奇幻”色彩和超越时空的至情可以不受时代的局限;其次,传统的装扮更有利于展现昆剧身段表演之美。但某些服装形制上的变动似还可以商榷,如褶子形制的改变。又如外罩的纱衣,行动中确有衣袂飘飘的美感,可在某些动作中,比如抬手时,纱衣的宽袖垂在身侧就显得有些冗余,影响整体造型。
文本的时空构建、演员的时空展现、舞美的时空呈现,共同完成了一个如梦如幻的时空“游戏”。在这个“游戏”里,观者随着沈复的悲喜而动,游走在不同的时空之中,寻找着爱人的真相,仿佛切身经历了一场超越时空的刻骨爱恋。汤显祖《牡丹亭》的至情,是超越生死阻隔的;昆曲《浮生六记》的至情,是超越时空界限的。芸娘无法像杜丽娘一样还魂,却能够在沈复笔下获得重生。沈复用自己对妻子点点滴滴的回忆构筑起一个新的时空,将昔日回忆投射其中,藉此与妻子长相厮守。全剧的时空尽管错综,却是首尾相扣,回环往复,如一只时空交错编织而成的相思结。剧中由石小梅老师特别诵读的每折之【尾声】,往往词句循环,有绵延之势。半夏更是经常站在读者的视角上阅读前折演出的故事。这种阅读,是重复、呼应,是沈复与芸娘的故事在观者眼中一次又一次的重生,是循环亦是永恒。
新编昆曲《浮生六记》从剧本到舞台呈现、演员表演,都做出了非常有价值的探索,继承传统的同时又敢于突破,尤其时空的独特表达造就了本剧与众不同的“个性”,为写“相思”见长的昆曲又增添了一抹新的色彩。 (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