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坦然面对的真实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天窗》

2019-08-29 03:03井明乾
上海戏剧 2019年4期
关键词:凯拉天窗汤姆

井明乾

英国剧作家大卫·海尔编剧、法国导演克劳迪娅·斯达文斯凯执导、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中文版话剧《天窗》于近日演出。该剧用一种“生活流”的表现方式将当代人的情感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深入解剖,从文本到舞台都极力向真实逼近,探讨人类情感中真与美的复杂关系,借此引发当代人的情感共鸣和深入思考。

首先戏剧情境建构意在凸显情感真实。演出始于一个独特的戏剧情境:冬日的伦敦夜晚,餐饮业老板汤姆去到旧情人中学教师凯拉的住所,妻子刚去世不久的他意图与凯拉重归于好。这种设计匠心独运,消除了二人情感外在的障碍。汤姆失去了妻子,而汤姆的儿子爱德华也希望凯拉回到父亲的身边。冬日寒气逼人,在凯拉居住的廉价出租屋这样一个冰冷的物理环境中,凯拉更需要身体和心灵的温暖,或许更容易接受汤姆的请求,况且凯拉对汤姆还心存情意。情境中的一切条件都是对二人情感结合有利的,但最终,凯拉却拒绝了汤姆。这种剧情的反向发展是这部剧作结构设计的一大亮点。从古今中外大量的爱情名剧来看,有意制造男女主人公外部压力是一种重要的剧作逻辑起点。《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一种家族世仇的背景下形成了自身的逻辑结构;《西厢记》中的老夫人成为男女主人公结合的主要阻碍;《牡丹亭》中的愛情男女亦是如此。但该剧反其道而行之,去除掉对主人公结合的一切不利条件,反而增加了有利条件,这就完全把当事者作为焦点,从一种客观矛盾冲突的编织转向主观人物心理的深层摹写,这种处理方式切合当代人生活的实际状况,强化了当代人情感交流的现实感,为人物内心真实的敞开做好了铺垫。

其次,天窗的象征性寓意强化了对于真实的诉求。原作中汤姆为卧病在床的妻子爱丽丝在屋顶修建了天窗,天窗的功能性和象征性是一致的,透过窗子能看到真实的外部世界,而人与人的交往亦然,打开心灵的窗户才能窥见对方内心最真实的隐秘。故事中的天窗打开了,二人在不停的争论中,发现真实一点点显露,但爱情再也无法修补。二人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这样几个事实:凯拉的不辞而别;凯拉坚持理想,接触底层民众、热衷公益事业;爱德华的生活方式;对爱丽丝的态度;汤姆的行事风格等。争论所涉及的内容逐步向更深层的生活领域敞开,高度确证了爱情的本质。“爱情把人的自然本质和社会本质联结在一起,它是生物关系和社会关系、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综合体,是物质和意识多面的、深刻的、有生命力的辩证体。” 汤姆和凯拉保持了六年的情人关系,当汤姆的妻子爱丽丝发现真相后,凯拉毅然决然地不辞而别,当爱丽丝去世,汤姆再次上门,凯拉的表现是兴奋的,但又保持了距离。在不断的交流中,观众可以发现,汤姆的行事风格有些强硬,不太顾及他人的感受,对待员工和儿子也近乎苛刻,但汤姆随后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凯拉拥抱汤姆,二人上了床。一时贪欢后,汤姆想让凯拉回到自己的家庭,但凯拉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住着廉价的公寓,坐着公交上班,聆听普通人的心声,教育底层社会的孩子,并因此获得了极大满足。而汤姆表示不解,尤其是他对待社会底层人的态度,与凯拉产生了价值冲突。而凯拉最后确认,当时是汤姆故意让爱丽丝发现二人的不正当关系,导致了他们的不欢而散。爱情中充满了生理欲望、价值立场、伦理道德等一系列复杂关系,在理想与现实的二元矛盾中,两个人情感模式中包含了鲜明的社会价值对立,往往给人一种错觉,倾向于将其视为二人关系破裂唯一的原因,但爱情本身的复杂性决定了因果逻辑的复杂性。六年的亲密关系中,凯拉已经对汤姆了如指掌,二人的社会价值观并不会在短时间内陡然生变,而凯拉离开汤姆最直接的原因在于个人理想化的爱情观遭到了严重威胁。当处于情人关系时,情感是最为纯粹的,不牵涉社会道德和义务,但是被爱丽丝发现后,凯拉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残酷,又无法坦然面对这种冷峻的真实,进而选择了逃离。

二人再次重逢后,并无实质性的变化。凯拉与汤姆的爱情观依然故我,凯拉信奉纯粹的理想爱情模式,而汤姆想让爱情合法化,则需要承担更多的社会道德和义务。在这种矛盾中,两性关系紧张,充满了攻击性。但值得注意的是,争论中的重点不在说服对方,以此改变对方的态度和行为,而是将对方内心的隐秘通过心理分析的方式和盘托出,凯拉当面挑明了汤姆的一些自私想法,而汤姆反唇相讥,将凯拉的真实心态也一步步揭露出来,直至二人无法沟通。他们彼此了解对方,无法改变对方的立场和态度,相互攻击中揭穿一些真相,往往只是发泄情绪,但这种方式击碎了爱情脆弱的理想化躯壳,凯拉再次选择了远离。人往往渴求真相,但却无法真实地面对自己。在爱情中,过于真实会将美遮蔽,产生的是不安全感和局促感,与情感依存达到的和谐舒适的状态相背离,凯拉的爱情美梦被撕破,二人的关系也出现裂痕,这是真对于美的压制。剧作者对人物进行冷静的心理分析,去掉一些直接的戏剧冲突,增加了该剧独特的艺术质感。

再者是舞台形象的逼真化处理。当舞台灯光大亮,一个典型的廉价公寓套间呈现在观众眼前。室内的家具布置一目了然,一张书桌上放着一些课本和要批改的作业,床上放些简单的被褥,一个不起眼的小电暖气丝毫不起作用,更使房间显得空旷冷寂。唯一能给人带来舒适感的是一个洁白的浴缸,主人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家后,这是唯一能给人带来慰藉的物品。厨房虽然不大,陈设一应俱全,表现了居住者对生活的态度。尤其是在人物交流过程中,一种生活化的处理方式更加具有逼真性。凯拉一边与汤姆谈话,一边在厨房煮面条,准备晚餐。二人在交谈中情绪越来越激动,而锅的水蒸气也一直让锅盖发出声音,并且不断地冒出来,当凯拉发现水溢出锅外时,跑到厨房关掉明火,而汤姆的一席话刺激到凯拉,凯拉愤怒地将一锅面条泼向了汤姆,结果面条撒了一地。这种高度拟真的细节呈现,给观众一种视觉的刺激,从而产生一种心理的不适。这种影响具有惯性,不是瞬时性的,面条在地上一直存在,汤姆和凯拉之间也必须面对这种真实,这是作品的诚意,但却让主人公失意。在结尾处,爱德华为凯拉精心准备了早餐,丰盛的食物真实再现,给了凯拉极大的心理慰藉,演出以二人愉快地吃早餐落下帷幕,真通过善达到了美的实现。关于这一结尾,有值得商榷之处。虽然善意的表达应和了观众内心的柔软,再次将生活理想化,带给人一定的心灵抚慰。但生活的格局往往是相反的,痛苦的根源依然存在。这种生活理想就显得微不足道,且有一定的迷惑性,使该剧难以向人类精神的深层领域迈进,在生活的表层即戛然而止。

逼真性的原则对于演员的表演也会有更高的要求。在表演方式上,国外翻译剧的演出常常保持强烈的异域情调,演员在角色塑造上接近外国演员的行动技巧,而中文台词的表达又与这种呈现方式相抵牾,对于观众往往产生一种距离感和陌生感。在《天窗》中,饰演汤姆的周野芒以一种自然生活化的状态进入角色,但又去除掉生活化的琐碎感,节奏控制恰到好处,兼具一定的造型意识,与舞台空间的逼真性既相互协调,又给人一种艺术化的审美享受。其他演员的角色塑形稍弱,或者过于放松,亦或过于紧绷,舞台行动略显琐碎和生硬,但总体上来看,演出较为流畅,舞台调度自然,空间布局匀称,对于《天窗》的诠释融入了更多的本土化策略,使其更加亲切自然。

在当今戏剧界,第四堵墙早已被打破,话剧写实性的处理已经不再成为艺术的必然法则,戏剧观也出现颠覆性的转变,戏剧艺术进入了后剧场时代,对戏剧文本的观照已经转向对演员身体的注重。由此产生了不同种类的演员身体训练方法,形体戏剧的异军突起,更加强化了这一现象,将身体视为剧场艺术的中心。艺术的发展道路从来不只有一条,任何探索都是有价值的,但戏剧终归是观照现实中人类精神世界的特殊艺术形式,是经历过漫长的历史时期,从社会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而戏剧边界的模糊化,则取消了它的独立性,过度执着于新观念反而束缚了艺术形式的正常发挥。无论是何种形式探索,应始终尊重戏剧艺术本体,明确“在戏剧作品中,表现的对象与表现的方式应该是统一的”。话剧《天窗》并不是无瑕美玉,但却是一块璞玉,它并不费尽心力地创造一种崭新的戏剧表达方式,而是把观照现实中人的精神世界作为艺术的旨归,立足表现对象与表现方式的统一,发挥了戏剧本真的审美价值和精神力量。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博士生)

(攝影/尹雪峰)

导演的话 《天窗》导演克劳迪娅·斯达文斯凯

为什么会选择《天窗》?

与上话之前的合作很愉快,所以他们提出第二次合作的设想,当时给我几个剧本,最终我选择了《天窗》。《天窗》首演于1994年,但最近才受到更多关注,虽然这个剧本写于(20世纪)90年代,然而现在看来同样具有现代性,与英国当代社会有联系。英国NT版本,是大众化的版本,更容易让大众接受。我会保留剧作中英国的社会背景,虽然是英国的文化背景,但现在世界全球化了,中国也会有同样问题。剧本中太英国的细节,还是删除了一点。

这部戏的特色,在于亲密感情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非常有意思的处理。首先,这部戏是个爱情故事,两个人相爱,但他们的价值观有冲突,导致他们对生活选择的冲突。其次,这部戏不仅仅是爱情。编剧自己对这个剧本是骄傲的,因为戏里有很丰富的思想和政治背景,不是那么简单的。

剧本中的故事,在50年前是不会发生的,因为那时候的女性没有那么独立,无法自己生活。而剧中的凯拉过着自己自由独立的生活,哪怕牺牲一些,也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凯拉遇到的问题和现代女性遇到的是一样的,关于女性的独立。

关于《天窗》这个剧名,您如何解读?

在我看来,“天窗”Skylight有两种说法。一、类似地平线,一如在外滩观看上海,有种全景般的照片感。二、是剧中汤姆送给妻子爱丽丝的天窗,随时可以看到风景,意味着舒适的生活。对女主角凯拉来说,地平线是有距离地去观看、去分析,她有这样的需求。

对“天窗”的不同解读,正是男女主角之间的矛盾点所在,反映出他们对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看法。汤姆想要逃离矛盾,而凯拉想要投身矛盾。

如果是您,会怎样选择?

到我这个年纪,想找到一种平衡。编剧很聪明,他让凯拉比汤姆年轻20岁。这戏里的角色是复杂的,不是说教,编剧通过矛盾性的角色,让你自己去判断。我经常提醒演员,如果女主角年长20岁,或许她也会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吧,就像汤姆,想要在海岛生活。

我其实和这两个角色差不多,我想我了解这两个角色的追求。我的一生都在从事戏剧事业,当然我也想过安宁、舒适的生活,但是戏剧理想大过对生活安逸的向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这是剧本很有趣的地方,让我们有空间去思考,编剧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的。

前面您提到这部戏的特色在于“亲密感情”,那么,在表演中和舞台上您是如何呈现的呢?

的确,我试图在舞台上加强这种亲密关系。《黑鸟》中的角色是想很多但不说,《天窗》中的角色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天窗》比较现实主义,那些台词是锐利和有密度的。对演员来说要求比较高,要有强烈的存在感。

英国版《天窗》中舞美比较写实,上话版《天窗》的舞美您如何考量?

我的这个版本中,布景也是写实的,但尽量风格化。我不想要太闭塞,想要空间是开放的,好像有空气可以流动,想让演员有空间,可以表演,可以挥洒。

(采访/王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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