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忠
金山寺老照片
北宋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循旧例大赦天下,流贬海南近三年的苏东坡终于得到北归的机会,内移廉州。
在告别海南之际,他依依难舍,与海南乡亲道别时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让人为之感动不已。
但他初贬海南时就想着何时能够北归,刚上岛前往儋州时曾感慨“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难免有些忧愁。当得知北归的消息时,他情不自禁地在诗中写“快意雄风海上来”,正因为内心满是快意。这年六月二十日,东坡坐船渡过琼州海峡,到廉州后又得诏命北移湖南永州。他继续北行,还没到永州又得到消息,恢复朝奉郎官职,提举成都府玉局观,真正得到了赦免。此后,东坡除了不能进京之外,可以随意择地而居。于是,他途经韶州、虔州、金陵等地,到了润州金山。这时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他北归在路上已近一年。
金山只是东坡的途中驿站。以往他多次来过金山,还在金山留下了许多诗文。这次他已是66岁的老人,想在金山和几位朋友商量一下:自己余下的人生岁月是住常州还是颍昌呢?颍昌是现在的河南许昌,弟弟苏辙在那儿定居,希望哥哥能去,兄弟相依共度晚年。而东坡早年在常州置有一点产业,所以他也考虑是不是去常州安家。还在犹豫未决时,听说朝廷里的新旧党争没有平息,触动了他心底的隐痛,想想颍昌离汴京太近,还是躲远些好,那就住常州吧。他从金山去真州,在真州因热暑病倒,再返回经润州去常州,一个月后竟病死在常州,实在很不幸。
东坡五月到金山时,在故地金山寺留下了他晚年的人生悲歌,也可称为金山悲歌的《自题金山画像》。这首悲歌是因朋友李公麟在金山寺的墙壁上为他画的一幅肖像引起的。看着自己的画像,东坡沉思片刻,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挥笔只题了一首六言四句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诗不同于东坡之前在金山寺先后写下的《游金山寺》《自金山放船之焦山》《金山妙高台》等,它简短率真,别具襟怀。
神宗熙宁四年(1071),36岁的东坡在金山寺拜访宝觉、圆通二位长老,写下的《游金山寺》为人熟知。当时他因主张与王安石不合,寻求外任,以太常博士直史馆的身份去杭州做通判,途经金山寺时,他“试登绝顶望乡国”而有“羁愁畏晚寻归楫”之意。只说身不由己,因此感叹“有田不归如江水”。元丰八年(1085)六月,东坡奉命知登州时,从常州赴登州,途经润州又到金山寺,在《金山妙高台》诗里说想访仙人赤松子,可“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既然仙不可学,那就学佛吧,“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也许是他的朋友、金山寺的佛印和尚劝他学佛,他才说了这样的话。这时东坡50岁。
东坡写下《自题金山画像》时,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他不像36岁时有感仕途失意,想回乡作罢,兼济不成独善总该可以吧;也不像50岁时,心里还有求仙和学佛的纠结。他回望一生,为自己的画像题诗说“心似已灰之木”,换言之是“心如死灰”了。这句诗的语意出自《庄子·齐物论》,东坡借此说自己人生不再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任何纠结。他21岁随父出川,22岁与弟弟苏辙同时及第而名震京城。父亲苏洵既感慨又有几分得意地说:“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当时主考官欧阳修为东坡的才学感动,说要避路让他出人头地;仁宗皇帝高兴地说为朝廷得了两名宰相,夸苏氏兄弟有宰相之才。可东坡一生因与变法新派的意见相左,以诗讽新法而遭了“乌台诗案”,从此被流贬,先贬黄州、再贬惠州,62岁时居然还贬到了海南儋州,果真是“身如不系之舟”。
如今,东坡在金山寺吟出这样的生命悲歌,不能不让人为之叹惋。他是一个有政治方略的人,做地方长官时往往多有建树,但在黄州做团练副使、在惠州任建昌军司马、在儋州为琼州别驾都是虚职,朝廷不让他干事,何功业之有?而他偏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其中蕴含了自己被朝廷边缘化后的极度无奈和悲愤。这首诗可与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表现的旷世孤独相提并论,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涕下的生命痛苦也感动了许多人。但陈子昂没有东坡那样的人生格局,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怀以及随缘委命的平和淡泊,让人们永远怀念他,视他为人生楷模。而这首用24字写尽自己一生的金山悲歌,浓缩了他历经世事后的百感交集,从此让金山和东坡同在,金山也得以享受东坡先生的无限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