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西之水
1946年11月3日,日本和平宪法正式颁布,昭和天皇裕仁(正中正面站立者)出席颁布仪式,接受首相吉田茂(正中台阶下背立者)进呈新宪法。该宪法为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制定,除在第9条明确放弃日本战争权力外,更明确规定天皇仅保留象征意义
“朕与尔等国民之纽带,乃结于始终相互信赖与敬爱之上,而非生于单纯的神话传说,也非基于天皇乃现御神,日本国民不应自认比其他种族更为优越因有注定统治世界之观念。”
这便是1946年1月1日美军占领下日本政府发布的“新日本建设的相关诏书”,也称《人间宣言》(日语“人间”为“人类”之意)。虽然通篇诏书中都未出现“人间”“宣言”两个词,但并不妨碍驻日美军通过这份诏书表达自身思路:战前的军国主义宣传已经结束,日本天皇不再是帝国日本的“现御神”,要在崭新制度下寻求生存之道。
针对《人间宣言》的起草工作,昭和天皇曾说过两段很有意思的话:“后水尾帝患病需针灸,然而医生不能给现神针灸,只能让位才能接受治疗”,“德川氏将家康神化为东照宫,家康所定之事全为神君所定,继而不再改革,以至于最终破灭。”这两段话的字面意思很容易理解,那就是昭和天皇不再想做“现神”,也不希求维持“明治大帝”所定宪制体系。但有趣的是,历史上的后水尾天皇与德川家康是同时代人,德川家康通过军事力量开创的江户幕府彻底将皇权架空;而时过300多年,美国人也以军事力量进驻日本,昭和天皇也又一次面临着后水尾天皇的境况。
在这个关键时候回顾这段历史,昭和天皇心中恐怕也是对自己能不能继续维持天皇地位心有戚戚。
从结果来看,天皇是保下来了,可问题也来了,驻日盟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曾经深受日本军队之害,甚至在太平洋战争开战不久就灰溜溜地逃出菲律宾,逃亡澳大利亚。那他如今掌握改造日本大权,又为何要留下昭和天皇呢?
有一个数据很有趣。从1945年9月美军开始进驻日本,到1946年1月《人间宣言》发布前,驻日盟军总司令部收到了1488封信件,其中有337封信件与天皇有关,且大多数要求保留天皇制。这些信件大多冗长不堪,充斥着“你们敢动陛下一根指头我就要刺杀麦克阿瑟”,“我们再也忍受不了美国的统治了”等等。为验证民意,1946年2月,美国授意日本媒体进行了一次舆论测试,其中91%支持保留天皇制,美国人从而认为天皇对于日本普通民众而言非常重要。
数据当然是真的,但问题在于,保留天皇制度的想法并不是从1946年才开始出现,甚至这也不是麦克阿瑟本人的意见,而是当时美国官僚体系的共同看法。
1942年4月,在太平洋战争刚刚打响半年不到,美国情报协调局便根据手头资料对战后如何改造日本做了一个草案,其中认为昭和天皇是和平的象征,但国内极右翼与军部势力把天皇与外界完全隔绝,逼迫天皇打响战争,战后应重新以天皇为核心重建日本;6月,美国陆军心理战略科起草了一份“日本计划”,认为日本的明治宪法体系是合格的立宪体制,只不过“军部暴走”,把日本国民与皇室拖入灾难之中;9月,美国专门研究东亚的学者赖肖尔(Edwin Reischauer)向陆军提出建议,认为应该组建一个“以裕仁为核心的傀儡政府”。
1945年9月27日,日本昭和天皇裕仁主动拜访麦克阿瑟时的合影。照片中,昭和天皇穿着标准英式礼服笔直站立在右;高出他一头的麦克阿瑟十分随意地穿着军常服,摆出“稍息”姿势,两人的这种巨大形象反差,成为战败后的美日关系最鲜明的写照
1946年,日本平民正向“战后巡幸”的昭和天皇鞠躬致意。从昭和二十一年(1946)到昭和二十九年(1954),昭和天皇每年都在日本全国进行视察,一方面是为激励各地战后重建,同时也是裕仁按GHQ指示,主动打破“天皇是神”传说的重要举措
换言之,早在日美战争刚刚爆发之际,美国仍将日本当作与英国一类的立宪君主国。事实上在后来的战争宣传中,美国也没有如同宣传希特勒、墨索里尼等法西斯头目一样批评昭和天皇,而是把矛头对准了打响战争的首相东条英机。1945年,美国国务院、陆军、海军三部门协调委员会达成协议,“为达成占领目的,应妥善利用天皇”,“天皇即便退位,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要作为战犯提请审判”,麦克阿瑟保留天皇的举动,事实上也正基于美国官僚机构的这一共识。
二战结束后,麦克阿瑟自然着手启动“日本改造”计划,而很快,1945年9月27日,昭和天皇主动拜访临时设立的美国大使馆。从存世照片可以看出,昭和天皇穿着标准的英式早礼服,系着短领带,笔直站立在右;但高出昭和天皇一头的麦克阿瑟却十分随意,穿着松松垮垮的卡其色军装常服,摆出一副“稍息”姿势站在一旁。当然,麦克阿瑟并不是故意蔑视天皇,他回国参加美国国会的听证会也是这种打扮,甚至还经常会违反美军制服规定戴上一顶菲律宾军帽(麦克阿瑟是菲律宾军队元帅),他之所以愿意在日本投降当月就与昭和天皇见面,也象征着他对于天皇的支持。
据麦克阿瑟1964年出版的回忆录记载,这次会面时,昭和天皇上来就说:“我来拜访您是要把我自己交给您代表的盟军各国审判,我国国民在进行战争的过程中,我对政治、军事两方面的全部决定与行动应负全责。”麦克阿瑟非常感动,认为天皇是“日本最顶尖的绅士”,他本来不想送天皇出门,但会谈结束后却忍不住目送天皇上车。
不过麦克阿瑟这本回忆录一向被批评有夸大事实之嫌,其中具体桥段也有可能失真。根据当时担任翻译的外务省官员奥村胜藏记载,昭和天皇在会见麦克阿瑟时没有提到“负全责”,而是提到“围绕这场战争,我曾经极力躲避,然而最终战争仍然爆发,实乃我平生最大遗憾”;“不用说,我与日本国民均已经充分认识了战败的现实,今后为了在和平基础之上建设新日本,我会尽自己所能贡献一分力量。”
昭和二十一年(1946)5月3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庭。图为法庭执行官范·米特上尉引导被告东条英机宣誓,这是东条英机自开庭以来首次出现在证人席上。在开庭前,美方已和这些日本战犯达成交易,要求他们主动承担罪责,从而开脱天皇的战争责任
无论哪种说法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经过这次会面,昭和天皇与麦克阿瑟之间立即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奥村胜藏也提到,两人刚开始对话时,麦克阿瑟对天皇直呼“你”(you),而要求翻译的时候则会说一句“你告诉天皇”(tell the emperor),但随着两人谈话愈发坦诚,麦克阿瑟也似乎对天皇有了些敬意,最终都以“陛下”(your majesty)相称。
为了讨好美国人,日本宫内省定期向麦克阿瑟与美军高级官员发出宫廷活动的邀请函,包括在皇宫赏樱花、打萤火虫、采竹子、传统武术比赛,此外还有在皇宫里打鸭子。日本式的鸭子狩猎不是用枪支,而是一种用丝线制成的渔网捕捉飞行的鸭子,这种异国风情让过惯了平民生活的美军高官很是高兴。日美双方有了交集后,麦克阿瑟便开始帮助昭和天皇逃脱战争审判。
“如果将天皇指控为战犯,将会引起日本国民无法想象的震动,这一结果将会带来无法平息的混乱……政府各大机构将会崩溃,文化活动会停止,混沌无秩序将会继续恶化,山区将会出现游击战……在我看来,如果近代以来导入民主主义的希望逐步消失,那么国民必会分裂,也必然会有坚持共产主义路线的强势政府诞生。”
1946年1月25日,麦克阿瑟向美国陆军发送了有关天皇的长篇绝密电文。随着二战结束,东欧的共产主义政权如雨后春笋,美国也对自身在东亚的利益有所担忧。而在这一时期,盟军大量成员国也提出“审判裕仁”的口号,除去中华民国明确将“日皇裕仁”列为起诉对象外,澳大利亚也因战争期间多次受到日军袭击而对指控天皇持积极态度。为了保证战后改革顺利进行,麦克阿瑟不得不向美国长文表达自身态度,最终获得认可。美国政府随即联络英国、法国、苏联等国家,保证盟军各国不再对昭和天皇提出诉讼请求。
一方面要说服其他盟军成员国,另一方面麦克阿瑟也要想办法让日本人统一口径,这时他的重要谋士邦纳·费勒斯(Bonner Fellers)准将就显示出了自身的作用。早在1943年11月,作为情报协调局的后身——战略情报局(oss,中央情报局前身)的宣传专家,费勒斯就来到菲律宾,专门从事对日宣传工作。在他的帮助下,麦克阿瑟的军队对日军俘虏实行了崭新的教育模式:天皇热爱和平,但军国主义分子背叛了天皇,为了一己私利发动战争,只有帮助美国把日本军部打倒,才能保全天皇。这种“清君侧”的思维与很多日本中下层士兵的想法非常贴合,促使很多日军俘虏转而帮助美军,使得美军顺利获得相关军事情报,终结二战。
来到日本以后,他撰写了数份关于日本战后民主改造的报告,特别强调了维护天皇存在的重要性。1945年9月到1946年3月,费勒斯对40多名日本高官进行私下“传唤”,并开始指导各相关人士统一口径,共同为天皇逃脱审判,他的经历在2012年也被拍摄成电影《天皇》。
费勒斯最著名的对话发生在1946年3月6日,原首相米内光政来到驻日美军总部。面对这位素来反战、却敬重天皇的海军大将,费勒斯开门见山,提出希望东条英机能够如下表态:“开战前的御前会议上,即使陛下反对与美作战,我决心已定,要强行推动战争。”米内光政表示同意,并认为对美开战责任应该转嫁给东条英机与岛田繁太郎(开战时的海军大臣),随即保证“仅就岛田而言,我确信,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全部责任的准备”。
米内光政作为日本海军不多的受到美国认可的人物,在战后一直是联络各路海军军人、庇护天皇的重要人物。不久后,原海军省改组的第二复员省开始围绕审判制订对策。他们销毁了大量战时相关文件,并以模拟法庭的形式将战前所有海军高官一一过审,让所有人统一口径,将开战的战争责任全部归于陆军,同时将各具体部队的战争罪、反人类罪归咎于当地指挥官,以求保护昭和天皇免于起诉或减少量刑。
1946年4月3日,在一系列运作下,驻日美军最高决策机关——远东委员会(FEC)决定将不起诉日本天皇列入“谅解事项”,并同意“从战争罪起诉中删除日本天皇”。对于这个“谅解事项”,东京审判的审判长威廉·韦伯(William Webb)也隐晦表达了不满:“(是否起诉天皇)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天皇逃脱审判的决定毫无疑问是基于所有盟国的最佳利益而做出。”随后,检察官团体特意在天皇生日4月29日提请诉讼,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驻日美军做出无声的抗议。
但有趣的是,就在大家都觉得尘埃落定时,东条英机却又突然“说漏了嘴”。1947年12月,辩方律师曾提问东条英机:“木户侯爵(幸一)是否有过反对天皇希望和平的发言呢?”针对这一问题,东条英机毫不犹豫地回答:“据我所知肯定没有,不仅是他,全日本国臣民都不可能反对陛下之意做什么事情,更何况是高官呢?”
这句话明显是把天皇放在了一个不利局面上,如果无人敢违抗天皇命令,那么天皇没有阻止战争爆发,这就是他应该受审的铁证。于是在1948年1月,检察官约瑟夫·基南(Joseph Keenan)抓住机会明确询问:“你之前反复说过天皇爱好和平,但又说日本臣民不会不遵从天皇的命令,是吗?”这时东条英机已经警觉起来,明确表示:“陛下到最后的一瞬间都在期盼着和平,这场战争的责任只在我一人,天皇陛下与其他人都没有责任。”
虽然这次“说漏嘴”让昭和天皇乃至麦克阿瑟都非常紧张,但最终还是顺利搪塞过去,无论舆论界与史学界如何批判昭和天皇,他继续作为天皇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当然历经二战,昭和天皇自然不可能再高坐“国家元首”之位了。
战后日本皇室家庭摆拍照。中坐身着黑衣夫妻为昭和天皇裕仁和妻子良子(香淳皇后)。左坐者为次子正仁亲王,站立者皇太子明仁(即现任天皇)和长女东久迩成子公主
站在樱花前的老年昭和天皇。战后随着和平宪法的颁布,日本天皇再无权力参政议政,甚至连普通日本国民能够获得的天然权力都被剥夺,而裕仁也多以这种呆望远方的形象出现在国民面前
从进驻日本开始,关于制订新宪法的议论就逐步开始。驻日盟军认为《大日本帝国宪法》是一部“以普鲁士专制政治为父,以英国议会政治为母,由萨长接生婆接生的雌雄同体生物”。从这个定义里可以看出,美军希望的新宪法是在《大日本帝国宪法》之上,剔除专制主义元素而成。1946年2月10日,驻日盟军总司令部根据麦克阿瑟提出的三条原则制订了宪法草案,最终这份草案经过少许修改与翻译调整而在当年11月3日获得通过。1947年5月3日,新的《日本国宪法》正式实行。
针对天皇的定位,美国人借鉴了1931年英国“西敏寺宪章”前言的一句话“王冠是联合王国所属国自由联合之象征(symbol)”,在第一条将日本天皇定为日本国与日本国民团结的“象征”。所谓“象征”,主要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含义:战后新日本的主权在全体国民,这意味着国民在物质层面上并不需要一个天皇作为凌驾其上的统治者,但在精神层面仍然需要一个日本国自我意识的“象征”,否则日本这个国家就有可能陷入分崩离析。
既然是“国民主权”,那么天皇也就不再具有“国家元首”地位,虽然仍然保留了“世袭”权(第2条),但天皇的国事行为必须要经过内阁批准,由内阁负责(第3条),与此同时“天皇只能根据本宪法行使国事相关行为,无权参与国政”(第4条)。换言之在新宪法体系下,天皇不再具有任何政治权力,国家最高统治权归于内阁总理大臣(首相)。而由于内阁总理大臣又必须由国会推举,国会又必须由国民选举,一个完善的英式代议制政府就此形成。
既然接受日本国民的供养,那么皇族人数就不能太多。1947年10月13日,根据皇室会议决议,除昭和天皇与三个弟弟(秩父宫、高松宫、三笠宫)的直系亲属以外,其他11宫家51名成员全部脱离皇族,成为平民。这一次“皇籍离脱”虽然显示出日本皇室的进步思潮,却也为日本皇室继嗣埋下了隐患,数十年过去以后,目前皇室只有一位未成年男性皇族(悠仁)。
1975年10月8日,昭和天皇裕仁和皇后良子访美时,前往加州迪士尼乐园参观。在这次访问中,当被美国记者追问到“如何看待自己的战争责任问题”时,他干脆推说没听懂,继续以暧昧和回避的态度逃避自己的战争责任问题
至于皇室财产,新宪法也规定“皇室让渡、受让、赐予财产都必须经过国会决议”(第8条),同时“全部皇室财产属于国家,全部皇室费用必须计上预算并经国会决议”(第88条)。对比一下,英国王室拥有白金汉宫、温莎堡等私产,只是不能随意售卖,瑞典、荷兰等国也大抵相仿;亚洲的沙特阿拉伯等国君主更可以通过经营私产而获取收入,然而从法律上说,日本皇室却都没有私人财产,从一砖一瓦到一针一线全部属于国家。这还不算完,就在新宪法颁布的1947年,驻日美军又大举改革,将包括目前东京新宿御苑在内的17块、共计17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划出皇室财产范围,归入其他部门管辖。截至目前,全国的皇室财产只剩下15块、总计不足20平方公里的土地,其中还有近一半面积是皇室陵墓。
历经这一次宪法修改,日本天皇再无权力参政议政,甚至都不再拥有普通日本国民能够获得的天然权力。如天皇与皇族不能去民政部门登记户籍,只能在宫内厅保管的《皇统谱》中列上名字;如果要出国,也没有私人护照,只颁发“皇族”官职的公务护照。此外日本皇族没有选举权、被选举权、收养养子、婚姻自由、信教自由,如果觉得憋屈,想要脱离皇族,主要方式也如《皇室典范》第11条所说“须经皇室会议决议而离开皇族身份”。
只要一日生为皇族,就不能享有普通日本人所有的自由。某种意义上,战后整个日本皇室都像是被全体国民豢养的金丝雀。1947年脱离皇族的昭和天皇长女成子公主就提到,虽然战后日本社会一度物资短缺,生活艰苦,但是“能第一次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感受到普通人的喜悦,这让我倍感难得”。
针对来之不易的和平,昭和天皇终于放下了自己执政前20年的称霸美梦,开始享受起平静的战后生活。日本战后经济迅速腾飞,诸如电视等各种新兴媒体也逐渐普及,但除去一些重要的仪式外,昭和天皇的后半生很少再出现在国民面前,从二战时期那个整天问来问去的“能动”天皇变成了一个诸事不闻的“静态”天皇。国民最常看到的影像,就是昭和天皇静立于皇居的某一株樱花旁,呆呆地望着远处。
直到1975年,昭和天皇才在出访美国的过程中开始接受记者采访。面对美国记者的激烈提问,昭和天皇似乎又回到了战前的老狐狸状态,接连以各种标准答案来应付各路记者。如被问到“为什么决定停战”,他便说“继续战争只会让国民进入更加悲惨的境地”;被问到“您是否参与到日本开战的决策过程中”,他又以《大日本帝国宪法》为幌子,提到“内阁会议的决定我可是不能推翻的”;而被问到“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战争责任问题”时,昭和天皇干脆推说自己“没太听懂你的文学表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很明显,战争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昭和天皇依旧不敢明确提及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