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花 口述 晶 莹 撰文
我叫夏花,是广西柳州人,父亲去世得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1988年大专毕业的我,顺利进入市区的工商银行,收入高,前途一片大好。
1990年,老班从某县的信用合作社调入我所在的银行。因为业务能力强、人品好,他被分配到权力最大的信贷科,很多人都说他前途无量。
我当时23岁,和一位大专同学相恋,老班则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们平日里没什么来往,只是在单位开大会的时候,他作为团委干部经常上台发言。他年轻又能干,还很会唱歌,是单位里的红人。
有一天,我母亲突然向我打听老班的情况。母亲说,她一个熟人的女儿,刚毕业分配回柳州,人长得漂亮,性情也温柔,想委托我母亲帮“物色”一个好对象。
我母亲在她的圈子里,是有名的“红娘”,她很热心地去帮年轻人牵线搭桥,经她介绍相恋结婚的男女,起码有十对。我很好奇母亲怎么知道老班,母亲却笑道:“那么好的小伙子,没见过,还没听说过吗?只恨你早早就谈了恋爱,不然啊,我才不帮别家闺女介绍,早就让你带他来见我了。”
母亲说的话半真半假。但有一点我清楚,那就是她不喜欢我的男友。她觉得男友为人轻浮,只注重表面功夫,耍耍嘴皮子,没什么真材实料。可母亲也是个开明的人,她只给我提意见,表达她的看法,并未要死要活地阻止我和男友恋爱。
几天之后,母亲联系到了老班,同时也叫来了她熟人的女儿,让两人在我家里见面。我下班回来时,正好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母亲笑呵呵地聊着趣事,老班也随口插几句话,而“女主角”果真温婉斯文,竟连一句附和都没有。透过门缝,我悄悄地往里边望去。看到那女孩清秀漂亮,老班时不时偷偷望着她,想必也心生爱慕。
后来,老班和女孩常常在我们家会面,碰到我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们三人就渐渐熟悉。再后来,老班和女孩恋爱了,他们朋友少,约会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我和男友便邀他们一起去玩。我们四人经常组织烧烤,一起去游泳,或是到其他同事家中聚会。
那段青春时光,真的很美好。
我和男友在1993年结婚,他是南宁人,结婚前家里找了点关系,将他调回了南宁。我面临两难的选择,是放弃工作跟他回南宁,还是分隔两地继续恋爱?但男友明确告诉我,他不可能接受分隔两地的恋情,我只有跟他一起去南宁,我们才能结婚。
在爱情和工作面前,我最终选择了爱情。虽然,他们家也在南宁帮我找了份工作,是在灯泡厂里坐办公室,虽然工作清闲,但薪酬待遇远远比不上我在柳州的单位。母亲直骂我傻,说我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大好前途,甚至和我闹起别扭来,母女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
老班和他女友经常到我家里来劝说我母亲。我还记得当时他说了一句中肯的话:“工作和婚姻大事比起来,自然是婚姻更重要。有些路,别人无法替她走,一定得她自己走下去,无论有多少困难,无论最后是喜是忧。”
母亲终于同意我去了南宁。我和男友也很快就结婚了。为此,我还很感激老班。
第二年,也就是1994年,老班和他女友也修成正果。他们在柳州风风光光地摆了酒宴,特意邀请我和丈夫一同参加。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夫妻俩。他们给我的印象,还停留在“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上。
时间冲淡了友谊和情分。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生活,母亲过世后,我也很少回柳州,老班夫妻,也就成了我遥远的记忆。
时光穿梭,十多年转眼而逝。2016年,49岁的我从南宁回到柳州。在某次朋友嫁女的婚宴上,我和老班意外重逢。相互寒暄后,他问:“你老公呢?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我坦然地回答:“我和他,离婚了。就在几年前。”事实上,在和丈夫离婚前,我已经下岗了,断断续续地在南宁打过几份零工,生活状态实在不能算好。离婚后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我没有房子,没有收入。最终只能选择回到故乡柳州,住进我母亲留下的小房子里。
老班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我。我问他:“那你爱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对了,我都不知道,你们的孩子多大了,这些年,真是忽略了你们……”
他沉默了很久,才道:“她,两年前去世了。我们,没有孩子。”
我突然觉得心底无限悲凉。回想起我们四人在一起玩乐说笑,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年轻的我们,都相信幸福可以天长地久。可现实很残酷,让我们经历了多少悲欢磨难。
那晚,宴席散后,我在酒店门口又碰上老班。他提出用电动车送我回家,我答应了。然而,车子开到一半,我却忍不住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吧。我心里,有些难受。”
我们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餐馆坐下,点了两瓶啤酒。我开始说起我婚后的遭遇。婚后第二年,我儿子出生了,生活本该平静美满。我却发现,丈夫不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母亲说得对,他没有真才实学,只想着怎么走捷径,只会做白日梦。儿子5岁那年,他被单位开除了,原因是贪污公款。后来,他又把他父母的积蓄花光,拿去做投资,甚至把我们给儿子存的教育基金都“偷”走了。当他把所有钱都挥霍干净后,我才知道,他所谓的“投资”,就是赌博。他染上了赌瘾!在我42岁那年,他和外边一个女人好上了。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他早已让我失望透顶,我对他没有爱,只有怨。但要是问我后不后悔嫁给他,我的答案是“不悔”。我知道,我们曾经是有真情的,只是他承担不起婚姻的责任,而我,也缺少一颗宽恕他的心。
儿子考上大学,我才正式跟他离婚。他提出负担儿子所有的生活费,或许,这也是他对我和儿子的补偿吧。
我把这些年的遭遇全部说出来后,心里忽然平静了很多。我望着老班,他一个大男人,眼中竟有泪花闪动。他解释道:“这几年,我何尝不是在经历人生最悲惨的阶段。”
他和妻子结婚后,一直很幸福。但不知问题出在哪儿,虽然他和妻子体检都很正常,但就是无法顺利怀孕。折腾了好几年,为了不让妻子难过,他劝她,放弃生育孩子这件事。“顺其自然吧,我对她说,我们还约定了,如果到她40岁那年,我们还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去领养一个……”可意外发生在她38岁那年,她因意外变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病榻上。他在医院照顾了她半年,每天陪她说话,给她听音乐,能想到的办法都想过了,可她还是没有意识。后来他只得把她接回家照料。
为了能专心照顾她,他放弃了升职的机会,继续在单位里做个小职员。单位也很体贴他,特意给他安排轻松而时间自由的工作,让他方便照顾妻子。
“就在两年多前,她走了。安详平静,好像没有丝毫痛苦……”说到这里,老班忍不住抽泣起来。他真的很爱他的亡妻。
那天之后,我和老班经常发信息聊天。他住的地方离我母亲的家很近,偶尔下班,他会顺便买些菜来,问我吃过没有。如果我没吃,他就动手做饭。
有时,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我又会想起以前的一些情景。我说:“那时你也常来我家,我妈在做饭,你就在一旁帮忙。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我妈的女婿呢。”
他哈哈大笑,说:“是啊。其实你妈妈人很好,我是真心感激她。”
我们相处得小心翼翼,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我们隔开,谁也不能轻易触碰。
我知道,对于老班,我有一些好感,那种好感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他的专一和重责任,是我前夫所不能给我的。但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熟人,也有共同的朋友圈,年纪又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像年轻人一样,奋不顾身谈情说爱?并且,这也太对不起他去世的妻子了。
有半年的时间,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远不近,不冷不淡。可以相互倾诉心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甚至也心有灵犀,但就是不愿意再往前更进一步。
2017年春节,我儿子放寒假特意回柳州陪我。他见到了老班,两人相处得挺愉快。儿子对我说:“我看着你一路辛苦,被我爸爸辜负,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坦言,上了年纪,哪里还有“资格”去想那些情情爱爱,就这么安然地度过余生好了。儿子强烈反对,他说人总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才不枉此生。
几天之后,老班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住院了。我和儿子买了些补品到医院探望他母亲。老人家完全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了,儿女、亲戚一个也记不起来。老人看看我,看看老班,又看看我儿子,突然对一旁的护士说:“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媳妇,这是我孙子……”
我的眼睛顿时酸涩起来。她只有老班一个儿子,她肯定是糊涂了,或者心中怀着一个希望,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上娶妻生子的安乐生活。这件事深深触动了我。
春节过后,我送走儿子的那天,老班去火车站把我接回来。我坐在他身后,他的话语伴着寒风中飘来:“我们,凑合着一起过,行么?”
我沉默了很久,轻轻用手搂住他的腰。儿子说得对,为什么我们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两个受过伤的人,相互依靠,搀扶着对方走完余生,也算是上天对我们悲剧命运的一点补偿吧?
今年元旦过后,我和老班低调地领了结婚证。我们到那家24小时餐厅里吃饭,纪念我们的重逢日。儿子给我们发来了祝福的短信,他说:“恋爱,什么时候谈都不晚。”
我和老班相视而笑,余生,我们一定会相守相依,幸福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