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树

2019-08-27 15:29邹一波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8期
关键词:盲童树皮果子

邹一波

从出生起,我就是个盲孩子,但是我并不伤心。虽然生活在一团黑暗中,我的心却很安定,爸妈温和的声音总在我旁边,幽幽的树香也时时环绕着我。是的,家里有一棵神奇的树陪着我。

这是一棵很香的树,不管是它的树皮、树叶,还是花朵、果实,都有香味;这也是一棵特别的树,它没长在院子里,而是长在屋里——从屋里向上长,穿过屋顶,伸向天空。它的根、一小部分树干和枝叶在我家的厅里,更大部分长在室外。屋顶成了它的分界线。

我摸得出树在屋里的样子,它的根盘在地面,树干长上去,斜斜地一直往上伸展。

爸爸告诉我,树长在室外的那部分比室内大得多,也更美。搭着梯子爬上屋顶,用水泥把树干和屋顶的缝隙填满成了爸爸每年必做的事情。每年秋天,爸爸还要爬上屋顶摘果子,这是我们小伙伴的重要仪式啊!我被妈妈牵着手,也来到院子里,听左邻右舍小伙伴们在身边欢呼。然后,香香软软的果子就放满了我家所有的锅啊、盘啊、篮啊,小伙伴都会来吃。他们跟我说,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口水咽个不停。其实我也是,不过我笑着不说话。吃到后来,牙齿都酸软了。

我家住在上海老式里弄沿街的房子里,小时候,很多小朋友都住在这里,大家吵吵嚷嚷的。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小伙伴搬家的搬家,上学的上学,弄堂里静悄悄的。小时候,爸妈总说沿街太吵,我却喜欢这份热闹。我喜欢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后来,电车改成新式无轨电车,这声音没了。另外,还有烘山芋的叫賣声,隔壁炒菜下锅的声音,广播里软软糯糯的评弹……都让我百听不厌。我可以凝神静听,坐着好久不动。

大家都夸我是个文静的小姑娘。我喜欢跟我家的树一样,树是最安静的,静静地散发着我熟悉的味道。

春天是青涩的淡香,夏初是浓郁的花香,秋天,爸爸摘下的果子摆在屋里,吃都吃不完的时候,总有一股熟透的果香。爸爸摘果子,妈妈做果酱,他们眼睛都是好的,不知为什么我却看不见。同样,也不知这棵树是怎么到我家屋子里来的。

我问过爸爸妈妈,他们都不知道,连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不过他们都肯定地说,这是一棵百年老树,因为它的树干那么粗。我看不出它有多粗,但是我喜欢抱着它,贴着它,摸着它的树皮,悄悄跟它说话。

上小学前的漫长时光多数靠想象来打发。我坐在屋里,闻着花香,想着一百年前的春天,一只娇小的画眉鸟吃了一个果子,在飞行中,带着种子的大便落到了屋顶上,这屋子的主人不高兴修缮屋子,屋顶有洞,这倒成了好事。江南春雨时节,屋里地面总是湿漉漉的,春雨把这颗种子从屋瓦冲刷到了地上。那时候屋里是泥地,种子竟然就此生根发芽了。

当然,我家的地板现在可不是泥地,而是水泥地面。但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在厅里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所以有一大块地方还是泥土,没有铺水泥。爸爸曾经说起过,要不要把树砍了,这样我走路方便。我跟爸爸说不要。确实,家里的地方我从小摸熟了,哪一块地方凸起,哪一块凹下,树在屋里完全不能成为我的障碍。相反,我摸着树干迈步,踩下去的时候心里还格外踏实。

更重要的是,这棵树是我的骄傲,别的小朋友家都没有。他们喜欢在外面闹腾,不太爱来我家。但是每年果子成熟的季节,他们总爱到我家来玩;他们也羡慕吃饭的桌子旁边有一棵树,而我的椅子是倚着树放的。他们还会跟着我一起,在树皮上摸来摸去。虽然我不喜欢他们趁我看不见,有时候把树皮偷偷剥下来一块的做法,我感觉树也会疼——不过因为这棵树,他们来我家的次数会多一些,这让我开心。春天花香最浓的时候,我会跟着妈妈走到阳光下,妈妈拿着杆子把树上的花打下来,细细小小的花朵落在我头上、脸上,带着点儿香风,一点儿不疼,就有点痒痒的。然后,妈妈把落下来的花朵捡起来,洗干净炒蛋吃,晚上蛋香飘出,妈妈总会招呼小朋友一起来吃,其实不招呼,这飘出的香味也能把那些小馋猫们唤来。

我的小伙伴对我很和善,也乐意帮我。可是,毕竟他们的生活圈子大多了,他们可以在弄堂里、马路上奔跑玩耍,我却不行。马路上的盲道时断时续,我走路还得特别当心。

小伙伴长大以后,来我家的次数更少了。不过,树可不一样,它不说话,却总是陪着我。

后来,城市通地铁了,一条线路接着一条线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家的屋子下面都在开凿地铁,等到地铁修好,听着地下隆隆的声响,我似乎能感觉到微微的震动。我很担心,埋在地底下的树根会不会被震断。可看不到,谁也没法判断。我只能皱着眉头,每天摸一摸树皮。树皮还是粗粗的,湿湿的,有的地方裂开了一道道弯曲的线条。等到第二年初夏,照样闻到了馥郁的花香,我这才放下一颗心。

我没上过幼儿园,因为没找到可以收盲童的幼儿园,不过很幸运的是,我们有盲童学校,我成为了那里的学生。

上学后,我的生活敞亮了很多。虽然没见过阳光,但是我能感觉到阳光照在皮肤上的温暖,我觉得老师的声音就是阳光的样子。她们督促我们学盲文,我学得很辛苦。一开始,摸着那些书上的小点点,完全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不过老师盯着我们,每天触摸,每天认读。终于,我摸到了门道,学会了读书,读书一下子把我的生活放大了百倍千倍。

小时候,我喜欢听妈妈讲《野葡萄》的故事,那个美丽的盲女靠着野葡萄,重见光明。每到夏天,我就总叫妈妈买葡萄吃,私底下,我巴望着有一天能吃到一串神奇的野葡萄,让我的眼睛也能看到东西。

学盲文后,我读到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非常喜欢海伦·凯勒,一遍又一遍地读她,读到泪流满面。这对我来说是很少见的,从小生活在黑暗中,爸妈对我照顾周到。我性情一直平淡,从不大哭大喊。有时候听到隔壁小伙伴吵架,或者他们对着爸妈大哭大叫,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放下这本书我也知道,我成不了海伦·凯勒。她有私人教师一直陪着她,她能读到那么多优秀的书,这是一般人无法实现的。

我们学校是市里唯一一所盲童学校,可是我们图书馆的书非常有限,语文王老师惋惜地跟我们说:“翻译成盲文的书太少了,有些教学资料还是我们老师自己翻译的。”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教室里兜圈子。她走到我身旁,带着好闻的奶香味,她轻轻摸摸我的头说:“你们都很用功,但是老师精力有限,我们没法把更多的书翻译成盲文给你们读了。”王老师那时候刚生了娃,还在喂奶,有一次,家里没人看娃,她还把小婴儿带到教室里,我们都很兴奋。得到允许,每个人都可以上去摸摸小婴儿。我摸到了小婴儿的脸,软软的、嫩嫩的,让我想起屋里那棵树上的小小花瓣。

后来听说,学校教师不足,王老师产假没结束就来上班了。她对我们真好!

在学校还学到一项本领——音乐,这是我们盲童学校的特色,每个学生都可以学一项音乐技能。可选的科目有古筝和钢琴,我们多数人选了古筝,因为老师教音乐是免费的,但是乐器得自己买,古筝的价格大约只有钢琴的十分之一。

我喜欢手指抚在琴弦上的感觉,音乐像流水一般涌动。

不过,刚开始学古筝的时候,我们都怕张老师,不练到她满意,我们是不能下课的。爱上音乐后,我开始喜欢她。毕业典礼上她说的话让我感动,她说:“盲童天生有聪慧的耳朵,上天夺走了你们的视力,却送给你们额外灵敏的听力。盲人也可以学本领,你们琴弹得那么好,就证明了这一点。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音乐和张老师都是你们的好朋友。”

张老师给我们留了她的手机号,说有什么都可以找她谈。我很感激,却把号码记在心里,没有打过。我想,张老师有那么多学生,要是每个人给她打电话,她整天都得忙着接电话了。

盲童学校读了九年,这是我生活中最有趣的一段日子。学会了本领,有了朋友,学校还有生活技能课,我再也不用妈妈帮着倒水了。然而初中毕业后,我还是一下子失落了。

高中没有专门的盲校,要是升入中专技校,适合盲人的专业只有盲人按摩。我不想做一名盲人按摩师,我想做打字员。打字课上,我的成绩总是第一名,我打字的速度没人比得上。每次总是我打完了,教室里还是一片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我悠闲地等着大家结束,那种感觉好极了。

可是,我的梦想不可能实现。我们盲人的电脑是特制的,在键盘的具体位置有小凸起,以方便我们辨识。电脑每完成一项任务,还会发出嘀的提示音,给我们结束的信号。这样的盲人电脑,有政府补贴,价格并不贵,在市场上却很难买到。按照打字员招聘广告上的信息,我打了好些电话,对方都回答我说不招盲人,更别说配置盲人电脑了。

我放弃了,回到原点。我坐在屋里的树旁边。

毕业在六月,依然是初夏,能感觉到树在头顶为我绽放出千万朵繁花。大部分的花朵在屋顶上方披着银色的月光,小部分安居在屋内,悄悄地吐露芬芳。我心情郁闷,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安宁。悄无声息中,我突然怀念起小时候听到的隔壁小朋友的哭闹,我理解了,因为我也有哭的冲动。是不是欲望越多,人越想哭啊?然而,黑暗压抑着我的情绪,我把额头贴在凉凉的树皮上,深深地吸进树的味道。我庆幸,我有树为伴。

爸爸后来又提过,要不要把树砍了,把老房子卖了,去住新房子。他说,年纪大了,老房子潮湿,住着腰酸背痛。

我忙说,不要!不要!妈妈大概被我的大声吓到了,也跟着反对。妈妈说,换了地方,我熟悉起来太难,还是住老房子,熟门熟路对我更好。我爸再也不提了。

我为树高兴,也有些难过。小时候,我常常坐在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爸爸把我抱回小床上,我感觉到他手臂上是鼓鼓的、硬硬的小肌肉。我出生以后,爸爸为了照顾我,放弃了厂里的固定工作,在弄堂口摆起了修鞋摊。

现在,他老了,秋天不再爬上屋顶摘果子,出去散步或者上公交车,他搀着我的时候,我都能感到他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我刚上小学那会儿,公交车有车外报站,等车时能听到哪辆车来了,如果是57路,我就兴冲冲上车,那是我家到盲童学校的公交车。后来,听说公交车的车外报站被投诉“噪音扰民”,现在所有的公交都改成车内报站,在车子里面才能听到,我就没法自己上公交了。我也想养个导盲犬,不过没法向父母开口,听说光是狗粮,就是一笔大开销。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长什么样,听他们搀扶我的时候逐渐沉重的呼吸,我暗暗思忖,背着我的时候,他們会怎样讨论我,会暗暗后悔生下我吗?

有一次,表哥过来看我,他读高中了,是名校。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之一,他陪我坐在树旁,带着羡慕的口吻说,他在高中寄宿,学习压力大得要命,他一直想起小时候的这棵树,有一次写作文《童年回忆》,就写了树下的悠闲童年。

我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笑笑。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小。他不知道,屋里的树不是我的回忆,而是我的全部;他也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他。要是能拥有和他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未来,我愿用全部生命去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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