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夜人·独角兽·熊

赵卯卯

赶夜人

那个吹银笛子的人其实是个忠实的赶夜人。

他就住在太阳沉落的地方。

他和太阳是最近的邻居，他们共用一片树林荡秋千，共用一条小溪洗澡，他们还共用一把竹椅。

白天赶夜人就坐在竹椅上端详着蓝天、白云和飞过的鸟群，夜里太阳就坐在竹椅上看满天闪烁的星光。

六点三十分的时候，太阳风尘仆仆地回到家，这会儿他已经收敛了全身的光芒，他温和极了，像一个疲惫的红色皮球。

“你回来了。”赶夜人问太阳，“今天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吗？”

太阳往上颠了颠圆鼓鼓的肚皮：“今天我碰到了一只绿色的鸟儿，他会说你好，风来了，太阳是个大傻瓜……”大阳说到这，赶夜人忍不住笑笑。

太阳又接着说：“还遇到一个不停往上飘浮的男孩儿，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嗯，他看上去很瘦。”

“他坐着飞机了？”赶夜人问。

“没有。”

“坐着热气球？”

“也不是。”

“那，那肯定是骑在一只天鹅身上。”赶夜人知道有一个骑鹅旅行的男孩儿叫威尔斯。

“都不是，他就那么凭空飘浮着，像——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慢悠悠地往上飘。”赶夜人大概明白了原因，他肯定是失重了。

“你们都说了什么？你没有问问他从哪里来吗？”

“哎哟，这个我倒忘记了。”太阳脸红了，温和的光流淌下来，“不过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天空上摘两颗星星，送给他的小妹妹，他的小妹妹怕黑。”

“可真是个好哥哥。”赶夜人说道。

“后来，来了一阵风，那阵风把一块乌云推到了我跟前，乌云太大了，挡住了我的视线，不一会儿就下了一场雨，等雨停了，乌云变小变薄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男孩儿不见了。”

“应该往更高的地方飘浮了吧，他可是要去摘星星的……”赶夜人看了看天空，白天那明亮的蔚蓝，因为太阳收敛了他的光芒，而变得愈来愈深邃起来。马上，就轮到他出门了。

“也不一定，说不准那场不大不小的雨，会把他冲回到陆地上呢。”太阳抬眼看看赶夜人，想说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放心，晚上我会帮你留意的，我要出门了。”

太阳一下开心地笑了。

赶夜人打开关着夜的笼子。夜是一头会飞的黑色大兽，而且他只有一夜的记忆，昨夜他还记得赶夜人，今晚再看见他却形同陌路。但没有关系，他喜欢赶夜人吹笛子。夜，每次听到笛声的时候，都会被优美的旋律吸引，他乖乖地跟随在赶夜人的身后，用自己无限放大的身体覆盖即将进入梦乡的大地。

夜的游戏

赶夜人乘着风飞翔，夜在天空下不停地翻腾，世界越来越暗。

“天空的边缘在哪里？”夜不停地追问赶夜人。

“天空的边缘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向前走五十步。”

向前走五十步之后，他们就到了路口。那里有个木牌子，向左走是黑夜，向右走是白天。

“我使劲，再使劲，再使劲向上跳，能不能跳到天空之外？”夜又問。

“不能。”

“为什么？”

“因为天空是看得着却摸不到的东西，没有边际。”

“天空是一张网。”夜不服气地说。

“这也对，但你还是摸不到它，不信你向上跳跳试试。”赶夜人说着把笛子插进自己腰间的口袋里，然后站在山顶最高的树梢上，抬头看着夜。

夜鼓着腮帮子，憋足了劲，然后使劲、使劲，再使劲向上跳，赶夜人越来越小，树越来越小，山越来越小，世界越来越小……

直到最后一切消失，夜仍旧无法触摸到天空，就像赶夜人说的一样——天空是看得到，却摸不着的。

夜，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之中。

向下坠落的时候一点也不费力气，平躺着，把自己的身体四下伸展开来。风向上托着他，他仰面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又越来越近，谁知道呢，这就像一场悠闲的旅行游戏。

世界重新出现在夜的视线里，接着是山，是树，是赶夜人。赶夜人又一次吹响银笛，他吹奏的乐声，就像银笛子一样闪闪发光。

从这天开始，夜就喜欢上了这个向上跳跃的游戏，虽然他从来没记住过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因为每一个晚上对他来说都是新的开始。

木匠熊

赶夜人并没有碰到向上飘浮的男孩儿，或许这会儿他还在向上飘浮，或许已经被雨水冲回了陆地。

赶夜人像只鸟儿一样从这棵树顶飞落到另一棵树顶上，森林在他的眼里安静得像一个沉睡的孩子。

周围慢慢发生了变化，这是赶夜人在以往从没碰到过的事情，尽管森林还是那片森林，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但是调皮的夜睡着了，时间的流动越来越缓慢，赶夜人轻轻叹了口气，风随即停了。

赶夜人沿着细长的小溪往前走，他知道自己肯定会碰到什么，因为今晚太与众不同了。

果然，在一片空旷地，赶夜人看到了一束温暖跳动的火光，火光旁有一头巨大的熊，熊正呼哧呼哧地钉打着梯子，那个梯子的另一头伸进了远处的森林里，看得出来，那是一把高得无法想象的梯子。

“你好，熊。”赶夜人走过去。

熊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盯着赶夜人看了一眼，但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么高的梯子用来做什么？”这的确让人好奇。

熊抬抬头，指了指天空的月亮，说道：“看到了吗？那个月亮，有人想要借用它两天，所以跟我定制了一把梯子，我是这个森林里技术最好的木匠。”熊看上去很得意。

赶夜人看着那把梯子，新鲜的木头，摸上去似乎还能感受到木头的呼吸：“坐下来休息一会吧，这么好的月色适合喝一杯蜂蜜茶。”赶夜人说着在火堆上架起水壶，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自己家里，熊反倒像个客人。

熊放下手里的工具，大大咧咧地坐到赶夜人对面：“说实话，我还真有些累了，感觉很久没有睡过觉了，这个梯子我打得时间太长了，估计另一头应该伸到那座山的山脚下了吧……”说着熊指了指那座遥远的大山。

赶夜人点点头，又往火堆里加了一把柴，火烧得更旺了，水壶里传来哧哧的响声。

“如果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我才不会接下这么庞大的工程，那天来了个男人，他说他要到月亮上去，”熊说到这顿了顿，他看看对面的赶夜人，确定他在认真听，于是接着又说，“去月亮上，把月亮请回自己家，这简直太自私了。”熊的声音小下去，“可是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我要给他们弄到吃的，说到底我也是自私的人……”

很快，熊又重新加了一杯蜂蜜茶，他抿了一口，然后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赶夜人，于是熊心底那个秘密又膨胀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见到一个陌生人都想把那个秘密说出去，包括那个定制梯子的高个男人，而且他隐约觉得那个人没来取梯子，多半是和这个秘密有关，但他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地向人倾述秘密的欲望。

他不知道，秘密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再是秘密了。

“你知道那件事吗？”熊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关于月亮真实身份的秘密？”

赶夜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熊，熊似乎觉得受到了鼓舞，于是继续说：“森林里的动物们都知道那个传说，月亮其实是一个公主……”

熊说得很慢，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这传说说完，然后他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整个壮硕的身体慢慢松垮下去……

熊真的累了。

赶夜人慢慢抽出腰间的银笛。

笛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仿佛只是叮咚一声就敲开了熊的心，熊抬起头，雪亮的眼出神地望着赶夜人。优美的笛音很快响彻了山谷，它掠过水面，拂过草尖，攀附在那长长的木梯上，梯子慢慢开始泛绿，慢慢开始抽芽，时间又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熊打了个哈欠，然后身体慢慢向身后的梯子靠過去……

水就在这时开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在唱歌。

月亮突然消失了。

爱哭的孩子

森林里出现了一间屋子。

小小的木屋，小小的院子，院子的篱笆墙上爬满绿色的花藤。

木屋里亮着昏黄的油灯，一阵阵哭声从木屋里传来。

“妈妈，为什么妹妹不停地哭？”男孩儿边说边轻轻摇晃着小小的摇篮，他想象着妹妹的摇篮就是一条小船，小船现在正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男孩儿不明白为什么白天的时候，妹妹那么快乐，她从来不哭，她喜欢在阳光下踢腾着小脚丫，她还喜欢咿呀咿呀地说话唱歌，她的眼里淌着水波……

那时，她非常可爱。

妈妈正缝补着衣服，她看了摇篮里的小女孩儿一眼，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小女孩儿胖嘟嘟的小脸蛋。

“唉！”妈妈叹了口气，“你妹妹只是怕黑，比任何小女孩儿都怕黑，黑是冰凉冰凉的，只是有些人感觉不到，有些人却天生就能触摸到黑暗的温度。”

“妹妹能感觉到？”小男孩儿说着握了握妹妹胖乎乎的小手，果然冰凉冰凉的，“加被子也不行吗？”

“不行，因为黑暗藏进了她的心里，她不需要被子，她需要的是一盏灯。”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看着就让人欢喜。

“爸爸难道是给妹妹寻找灯去了吗？”

他的爸爸，那个森林里最高大健壮的男人，在妹妹出生后的第十天就出远门了，一年过去了，爸爸却没有回来。

“你妹妹出生后的第二天，我和你爸爸就知道，她是个可以感受到黑暗的女孩儿，必须要把一盏不灭的灯放进她的心里，才能永远把黑暗赶走……”

“那爸爸呢，他能找到吗？他，还会回来吗？”男孩儿试探着问妈妈，因为漫长的时间几乎消磨掉了他心里最后的那丝希望，甚至有时，他觉得爸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妈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她先是笑笑，然后又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男孩儿的头发，接着用很小，但语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你们的爸爸一定能找到，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男孩儿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轻轻地摇晃着摇篮。

后来妹妹终于睡着了，妈妈也睡着了。男孩儿推开门，门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男孩儿一点也不惧怕。

他只想找到一盏灯，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有一个传说

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四下更黑了。

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刻。

赶夜人坐在火堆旁，很用心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蜂蜜茶，蜂蜜茶很香，熊的蜂蜜总是世界上最好的。

熊这会儿睡得很沉很香，他嘴里嘟囔着小大、小二，那一定是他两个孩子的名字。

蜂蜜茶喝到一半的时候，赶夜人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很轻，仿佛怕惊扰到谁一样。很快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那是一个小男孩儿。

“你好，能给我点水喝吗？”男孩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我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又累又渴。”

“那就坐下吧，来，喝杯蜂蜜茶。”赶夜人说着给男孩儿沏了一杯。

“真香啊。”男孩儿使劲儿嗅了嗅，他好久没喝到这么香的蜂蜜了，“我爸爸还在家的时候，总能在森林深处找到这种味道的蜂蜜。”男孩儿喝了一口，真是又甜又暖。

很快一杯蜂蜜茶就被男孩儿喝了个精光，赶夜人问他再来一杯吗，男孩儿却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要赶路，我要去找爸爸，还要找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熊突然打了个喷嚏，一下把自己惊醒了。

他翻了个身，然后看了一眼男孩儿：“你是来取梯子的吗？梯子做好了……”熊嘟囔着又一次睡着了。

赶夜人看了看夜，他知道夜快要醒了，离回家的时间不早了。

“曾经有个男人来跟熊定制过一架梯子，他想去天空把月亮带回家，但他却一直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是我爸爸？”男孩儿不太确定，却又非常坚定地问赶夜人。

赶夜人笑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一个传说，传说月亮是一位被诅咒的公主。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骑着独角兽路过森林，中了世界上最恶毒的魔法，公主变成了月亮，于是日夜悬挂在夜空，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魔法，这个魔法也是，因为在每个月圆夜，月亮公主会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所以这一天月亮会来到森林里，寻找她的独角兽。”赶夜人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看了看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眼睛是那么明亮，明亮得几乎看透了一切，“如果，我是说如果想要得到月亮，其实最简单的方法不是打制一架梯子……”

赶夜人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男孩子儿突然站了起来，然后快速跑向了森林。

“果然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赶夜人挥挥衣袖，那堆火熄灭了。

世界又黑了下来。

独角兽

男孩儿在森林里奔跑起来，他跑得比风还要快，跑得额头上布满汗珠。可那蜿蜒在森林里的溪水似乎没有尽头，眼看着，那墨汁一样的黑暗开始慢慢变淡。

终于，在溪水的尽头，一道白色如闪电般的身影闯进了男孩儿的视线。

那是一只美丽的独角兽，他柔软的毛发像雪一样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但他看上去一点精神也没有，他快要死了。

独角兽俯在那棵枯树下，闭着眼，他的身旁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一轮月亮，一轮圆圆的满月。

男孩儿走过去，他的心紧成了一团，他感觉到了来自独角兽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

“爸爸——”他轻轻地喊了一声，独角兽动了动身体，他已经没有力气做什么了。他做得太多，他用魔法把自己变成了独角兽，他引诱月亮飞进瓶子，但魔法要消失了，他快要消失了。

他拼尽最后的力量，用目光告诉男孩儿，瓶子里装着月亮，那是一盏不会熄灭的灯，然后便沉沉地睡去。

男孩儿呜呜地哭起来，他俯在独角兽的身上，爸爸，这是他的爸爸。

天真的要亮了，远处森林上的天空已经开始微微泛白，优美的笛声随着风一缕缕飘过来。男孩儿知道，那是赶夜人开始要把夜赶回家了。

他轻轻地摇摇瓶子，沉睡的月亮醒了，男孩儿打开木塞，放月亮出来——这个世界上不能没有月亮。

“月亮，带着我一起飞吧，我知道天上还有无数盏不会熄灭的灯，那就是星星。”男孩儿眼里充满了渴望。

月亮没有回答，月亮不会说话，她多想告诉男孩儿，他的爸爸不会死，他只是睡着了，等他醒来，他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但她不会说话。

男孩儿跟着月亮开始慢慢向上飞。

天空很远，但天空看得到也一定摸得到，星星一定就镶嵌在天空上。

赶夜结束了

赶夜人赶着夜回家了，他的笛声渐渐消失在森林尽头。

赶夜人知道，在今天，太陽一定还会碰到一个向上飘浮的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