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人

2019-08-27 03:00郑成南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8期
关键词:嫩芽天才蜗牛

郑成南

我硬着头皮把整节课结束,脑子里空空的。为了上好这节课,我准备了好久,可以说,从进入这所学校开始,从跟着导师那天开始,我就开始构想了。

“课怎么能那么上呢?翻跟头、戏耍、蜘蛛人这些还说得过去,呐喊、疯狂撕扯……这像话吗?让学生表演这些?校长对你的期望多高,我对你的期望多高!”导师说话声嘶力竭,脸色苍白,她一向中规中矩,被我的课堂吓坏了。

对我来说,这堂课确实重要,三个月实习时间,我表现得都不错,导师对我寄予厚望,在校长跟前强烈推荐,校长对我也寄予厚望,安排听课,如果我表现良好,不久后,将成为这所著名学校的一名老师。

“你把自己的前程毁了。”导师直言不讳。

我呆呆地愣住,不敢看导师的眼睛,那双眼睛,折射出了失望、惋惜,还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我打小就惧怕。

我脑子里闷闷的,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课堂氛围中挣脱出来,依然沉浸于这堂精心准备的“天性释放”课。

我知道这堂课有多失败,来听课的几个老师,一脸茫然,实在听不下去,不顾礼貌,纷纷在中途离开,脸上带着嘲讽、不可思议、莫名其妙,似乎被惊吓到了。之后,校长也生气地甩袖而去……

来这所学校实习,每日跟着导师上课,听着导师的谆谆教导。一开始,我每天都很兴奋——这是一所著名的学校,在这所学校念书的孩子,个个优秀。按导师的话说,每个孩子将来都能进重点初中,也会进入重点大学。

曾经,我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走的就是导师说的人生轨道。

可是,慢慢地,我发现,这些孩子似乎长着同一张脸,有着同样的目光、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思想。每节课,他们坐姿笔直,回答问题时,举手的动作标准规范,答案如此完美……

多么可怕啊!

虽然我的这堂课让校长和导师失望,可是,孩子们却很喜欢,每个人都释放真实的自己!特别是阿七,他表演的《呐喊》简直精准到位,那疯狂的嘶喊,让我震撼。他站在讲台桌上,双手扯着头发,目光迷离,歇斯底里地呐喊着,那痛苦的表情令我汗颜……他的声音如此绝望,如此悲伤,表情如此狰狞,校长看着他的“精彩表演”,气急败坏,甩袖而去,而导师顿时脸色苍白。

阿七是班级里最调皮,令导师最痛心疾首的孩子。导师在讲课,他在教室里跑来跑去,肆无忌惮。一年级刚入学,他就在教室里大便;导师讲课时,他走出座位,把小便尿在别人的鞋上;他还戴着个垃圾桶,把自己当成武士……总之,无法无天,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令人头疼。教育、批评、请家长……导师用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

还好,如今总算是收敛了一些,不管上什么课,都趴在课桌上,自己不听,但也不影响他人,这让导师很满意。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时常长久地望着窗外发愣,脑子内不知想些什么,有时会突然发出“嘿嘿”两声笑。

在跟阿七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他虽调皮,却也独特。他说话有趣,总是半句半句出口,但是,这半句话,却如诗一般精炼。从小,他说话就比人晚,六岁才会喊阿爸阿妈,家里人都把他当哑巴。他语速慢,听得人没了耐心,特别是导师,她是急性子,没听完一句话,就大声喝止了他。

阿七不仅是班级里的“另类”,也是整个学校的另类,还是全校的“明星”,大家把他当成了傻子,都疏远他。阿七独来独往,时常蹲在草坪上,看蚂蚁、看蜗牛、捡花瓣,或者自言自语。

记得,第一次“邂逅”阿七,是放学后,在后教学楼的草坪上。

春天,绿草茵茵,植物纷纷抽出嫩芽。

我看着阿七蹲在草坪上,不知在观看什么。当他抬起头发现我时,有点慌乱,立刻站起来,从我身边冲过去,差点撞倒了我。

第二日,我又看到他蹲在那里。于是,我走近他,试图跟他说话,可他并不搭理我,只将手里的几棵嫩芽塞到我的手心里。

我看着那几枚毛茸茸的嫩芽,是他刚从那些被修剪得很齐整的植物上摘下来的。我心里一惊——他为何要给我几棵嫩芽?

这些植物,为了“美观”,一年内被多次修剪,尽管如此,在春天里,依然抽出嫩芽,依然生机勃勃,多么令人惊叹。

我不急着走近他,远远看着,不说话。我喜欢在那片草坪上,静静待着,构思实习结束时的那节公开课。只是我时不时,会抬起头,用温柔的目光望望阿七,有时候,阿七也会投以我相应的目光。

于是,我跟阿七的接觸多起来,渐渐地,阿七并不像最初那样排斥我,望着我的目光里多了几丝温和,还有几分信任。

“花儿在流泪。”他指着花瓣上的水珠说。

“七彩的梦。”他指着一棵嫩芽说,之后,就将嫩芽掐了下来,随意扔到地上。

“心儿在啜泣。”

“断裂处,淌血不止。”

我很震惊。

他太与众不同了,之前导师对他的绝望,潜移默化中影响了我,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不是好学生。但如今,我心里却不这样想了,我似乎隐隐看到阿七身上的与众不同,他甚至有着他人没有的天赋。那是什么天赋呢?我要想方法挖掘出来。只是,他内心封闭,有着严重的“自闭倾向”。我要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式,开启他封闭的内心。

是的,我要找到一把钥匙。

那天下午,阿七给我很多启发,困扰我许久的思维终于被打开,我找到了公开课要上的内容,我要上一堂与众不同的课。因此,我大胆地构思了那节“天性释放”课。

为了让阿七走上讲台,表演最真实的自己,我付出了两个多月的努力,说服阿七表演了《呐喊》。

阿七长久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心灵闭塞,所以,这次表演《呐喊》,他确实发自内心地想将心底的绝望抽棉絮一般地撕扯出来。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表演,是他内心情感的释放,这是一次成功的演绎,但是……

公开课虽然完败,但是,为了让这堂“与众不同”的课有个完美的结局,我吩咐孩子们完成一篇作文。还有两天,实习期就结束,我决定认真批改完最后一篇作文再离开。我想看看,孩子最真实的内心。

每一篇作文,我都认真批改,孩子们写得真好,几乎每篇都是佳作,字迹工整,语句优美,情感真挚,看得我泪光涟涟。但是,我总觉得,很多语句都如此相似,它们不是发自孩子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他们习惯了这样去写。

当我改到阿七的作文本时,还是吃了一惊。这本被揉得皱巴巴的作文本,上面涂满了铅笔印,每篇作文都只有两行,最多也不会超过三行,字迹歪歪扭扭。阿七有个习惯,写错字后,即使有橡皮擦也不用,而是习惯性地把指头伸进嘴里舔湿,用指尖擦错字,这样往往把纸面擦出一个个的黑洞。

我匆匆看了一眼他之前写的作文,或者说,那两三行“小蝌蚪”。没有导师改动的痕迹,估计她看到这样的字迹,这样全错的汉字,就没心思去修改了。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两行,没有标点,一个个黑洞如掉落牙齿后留下的缺口。

整节课上,阿七的表演,从目光到神态,最淋漓尽致,最到位,也最真实。这发自内心的呐喊,多么令人揪心。如果我心里没有怀着那份对阿七的好奇,或许我会跟导师一样,懒得去看那些“小蝌蚪”,或者说,看了也无甚意义。可现在,他的表演确确实实让我感到惊讶,再加上之前三个月的相处,我急切地想要弄清,这个特立独行的孩子,他的内心世界,会是怎样。

是的,他为何要表演呐喊呢?他的表情为何那般痛苦呢?想要走进阿七的内心世界,我必须,先去了解他。

我拿出红笔,耐心地把这两行错字一一改过来。改好后,我认真读了一遍,“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朝着天空朝着花朵朝着每个生灵我用双手把这个声音撕扯出来如拔尾巴草一样我要把这个声音彻底拔出来”。说实话,我读不懂这句话,但我平静地再读了一次,凭感觉断了句,加上标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呐喊/朝着天空/朝着花朵/朝着每个生灵/我用双手/把这个声音撕扯出来/如拔尾巴草一样/我要把这个声音彻底拔出来!”我多么震惊,这两行不规则的文字,竟然是诗。我又读了一遍,果然是!我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翻开前面的作文,用心把错字改好,再读一读,确实都是诗,和这两行文字一样,每一个字都如跳跃的音符,每一篇其实都是一首可爱的诗。

我有些兴奋,甚至有些热血沸腾!我一直觉得这个孩子与众不同,果然如此!

他的内心是封闭的,但是他有一颗诗人的心!

我被他的小诗感动,或者是被自己的发现感动。

我似乎模糊地理解他为何要表演呐喊了。他心里藏着无数的诗歌,他表达的欲望如此强烈。可是,这欲望的火苗被掐灭了,就如那些嫩芽,刚抽出来就被修理。他所有与众不同的表现都被视为另类,被当成捣乱、恶作剧。每个人,都意见统一地同时指着他、斥责他、压制他、囚禁他、冷落他、嘲讽他。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阿七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所以,他需要呐喊,他需要撕扯……他一直在挣扎,在抗争,他没有被驯化,他身上的“野性”还在,他保留了自己的天性。可是,这“天性”被视作“问题”。

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也跟阿七一样,心里装着一颗诗歌的心,我是多么渴望能成为一个诗人,写出我内心的声音啊!我激情澎湃,心灵里有条诗歌之河滔滔奔涌,那些诗歌如潮水一般倾泻而出。可是,何时起,这个梦想被扼杀了,被囚禁了。看着阿七的这几行诗,丑陋的字迹,却有着最灵动的诗意、最浪漫的诗怀、最真挚的情感,这让我内心的诗河再次复苏,重新淙淙流淌出了激情。我有些感动,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握着红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的心也在颤抖!

阿七简直是个天才!

他有一颗脆弱的心,就如嫩芽一般脆弱,而这棵脆弱的嫩芽,却一直被摧残,被冷遇。

我——要去保护它。

对,我要去保护它!

我在他的作文本上打了满分,并且将他的作文本放在最上面,推荐给导师看。

导师看过后,对其他同学的写作都很满意,唯独对阿七的作文,甚是不屑——什么诗,考零分的人,还会写诗?导师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很不耐烦地把我之前打的分数划掉,重新画了一个圆。

我的心一直痉挛,心灵中的诗河又再次被冰冻了,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滚落。

虽然只剩了两天的时间,可是,我多想好好跟阿七接触,深入了解他,彻底了解他,保护他的天赋。

下午放学,我跟着阿七去了他家。他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阿七每次上下学都是独来独往。

那是一间昏暗简陋的房子。阿七一到家,把书包随意一甩就跑出去玩了。我见到了阿七的母亲,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妇女,皮肤黝黑,波浪发,眼袋很重,穿着睡衣。

我大致说了阿七的情况,她听后,很是惊讶,瞪着双眼,很是不可思议。是啊,阿七长这么大,谁跟她说过,阿七是个天才呢?她听到的,从来都是对阿七的投诉,每次被投诉后,她都会狠狠揍一顿阿七。这些年里,她期望着,不要再有阿七的消息。也许对她而言,没有阿七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别哄我了,长这么大,他哪次考试超过十分的?还天才,跟他老爸一个德性,疯子!”她很不耐烦,似乎以为我在拿她开玩笑。我还想说些什么,可是,隔壁有人喊她,估计麻将桌已经摆好,三缺一,她急匆匆跑去了。

“他阿爸呢?”

“他整日闷在楼上房间里,我都见不着,你也别指望见到他。”一个声音从隔壁傳来。

此时,一个老人好奇地打量我一眼,悄悄对我说:“他现在从不见人的。他出了车祸,公司也倒闭了,大厦那边的房子也被银行——这才回到这里住。他整天躲在屋里,这间屋原本是他姑婆的……”老人说了许多,而我无心再听下去。

难道是家庭的变故影响了阿七?我在心里猜测。

从阿七家里出来,我心里有些沮丧,脚步也沉沉的。

或许,是我太鲁莽了。

阿七是个天才,大家都没发现,大家只看到他的“另类”,只看到他成绩单上的零,大家似乎只关心这个,其他的都忽略了。大家都不理解他,谁能理解呢?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导师说了,导师瞪着我,比阿七母亲还惊讶,她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认为阿七是个天才。

“阿琴是天才我相信,班级里有很多孩子都是天才,而他不是。”

导师说的,是班里那些每次考试都能得满分的孩子,他们确实很优秀。可是,他们跟阿七不同——

他们是一批,而阿七是独一。

我去找校长。虽然校长很忙,但是,他还是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我带着阿七的作文本,把上面的诗句指给校长看。校长耐心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着上面红色的笔记,淡淡地说:“这是他写的?我看是你写的吧。”校长的语气有些不屑,似乎以为我在拿他开玩笑。

确实,红字是我写的,不过,这些诗句都是阿七的,我只改了他的错字。

“谁都知道,那个孩子是——你让我另眼相看那个孩子?”

不管我说什么,校长就是不相信,他瞪着双眼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也是个另类。

我无可辩驳。

校长从抽屉拿出我的档案袋,翻阅着那一叠奖状。那些奖状原本让他满意,但是,他听了我的课,如今又听我说阿七是个天才——他做了决定。

他没多说什么,把档案袋交还给我,表示遗憾。

此刻,我心里无比惆怅。

我拿着自己的档案袋,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

导师来送我,她对我很是关切。我们走在校园逶迤曲折的林荫小道上,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几个园林师父正拿着大剪刀,对那些刚抽出芽的植物进行修剪,被剪下的嫩芽,纷纷掉落。

“继续努力吧,路还长着呢。”导师的语气跟多年前一样,语重心长。她说完就转身走回办公室。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导师离开,突然觉得,导师手上有一把无形的剪刀,这把剪刀那么锋利可怕。

朝前走就是大门,但是,我没有朝前走。我转过前教学楼,来到后教学楼,这里的两个教室是科学实验室,是阿七最喜欢来的地方。我太熟悉这里了。

阿七果然在那里。

我慢慢走过去。

阿七蹲着,很专注,草丛里有只蜗牛在缓慢地爬着。

草坪被修剪过了,刚抽出的嫩芽被园林工们修剪得整整齐齐。

“在看什么?”

“彩虹。”阿七头也没有抬,也不看是谁跟他说话。他看上去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可或许,他心里知道,来者是我。

我纳闷,彩虹在天上啊,怎么会在草丛里呢?而且,他看的明明是蜗牛,怎么说是彩虹呢?

“彩虹,蜗牛画的彩虹,粘着露珠的梦,阳光的芬芳……”

我很是震惊,静静地听着阿七对着草丛,或者说对着蜗牛的自言自语。

阳光温暖,风儿轻柔,阿七似乎置身在一个无人的真空里。他口中那半句半句吐出来的话,实际上都是诗。

我也蹲下来,跟着阿七的目光,观察着蜗牛。确实,蜗牛爬过的地方,留下了痕迹,而这些痕迹,在阿七眼里,就是彩虹。

“嫩芽,梦碎在晨曦……”

曾经,我对诗歌那么崇拜,一心想当诗人。很多年前,我跟阿七一样大的时候,也在这所学校学习。一次语文考试时,一首诗突然从我脑海里蹦出来,那样强烈,让我欲罢不能。我没多想就把那首诗写到试卷上,结果被老师按离题扣光分数。那次,我考得很差,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检讨,还被请了家长。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心情——母亲和我一同站在年轻的导师跟前,她正声嘶力竭地训斥着我……我的母亲,比我更加悲伤,从导师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哭了……

是的,我爱诗歌的嫩芽就被导师手里的剪刀剪掉了。

后来,我再不敢写诗。即使有写诗的冲动,即使有诗歌从我心里如泉水一般涌出来,我都把它们按在心里,压在心底。久而久之,诗不愿意来找我了,于是,我心里的诗河干枯了,冰封了。

而如今,阿七不也如此吗?

我终于理解阿七,理解他为何表演《呐喊》,为何强烈地撕扯内心。他的嫩芽虽然还没有被剪掉,可是,已经被摧残,很快,就会枯萎。

多么可怕!

像阿七這样的孩子,应该不少吧。原本他们都是天才,只是渐渐地,他们那颗满是灵气,脆弱而柔软的小小心灵,就被人为地,一点点摧残了。突然,我眼里含满热泪,我多么绝望。

我把档案袋夹紧,大步走出学校。我压抑着自己强烈的情绪,不让眼眶里的泪珠滚下来。

而我的心,此时也变得无比坚定——以后,不管我去哪所学校当老师,当我看到孩子画出蓝色的太阳,吐出诗意的语言,我会欣赏,并给予他们一个,大大的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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