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张元小说《橄榄妹》神话原型探究

2019-08-24 05:58张耀丹
文教资料 2019年15期

张耀丹

摘    要: 在彝族作家纳张元的短篇小说《橄榄妹》中,隐藏着天女婚、兄妹婚等传统彝族洪水神话中的原型。洪水神话原型的嵌套形成了这篇小说深刻的可解读空间,通过这种集体无意识,小说中的角色同本民族起源神话的心理状态相呼应,人物的情感关系同行为模式便具有了批判和审视民族传统的另一重含义。

关键词: 《橄榄妹》    洪水神话    原型理论

《橄榄妹》是当代彝族作家纳张元的短篇小说,讲述了狭小封闭的橄榄寨中有丈夫殴打妻子的习俗,在目睹了母亲被父亲殴打至疯癫并惨死于洪水后,少女爱上了唯一拒绝殴打女人的哥哥,最终在哥哥结婚当晚自尽于橄榄树下的故事。故事看似是一个禁忌恋爱的悲剧,但考虑到作者作品中丰富的民族性与民俗性,从原型理论角度出发,兄妹结合的故事模式便有了值得挖掘的空间。

纳张元是一位擅长文化反思的彝族作家,他的小说不仅完整地借用民歌、神话、方言等构建出一个完整的彝山世界,更以尖锐的语言不加修饰地揭露某些文化痼疾,《橄榄妹》这篇小说具有以上特点。有关《橄榄妹》的研究十分鲜见,仅在针对作者纳张元的专题研究中被零星提及。在农为平的《试论彝族作家纳张元“启蒙乡土小说”的精神特质》中,这篇小说被认为是作者借用一段畸形的少女情感批判大山深处的陋习,表现了作者对于习俗痼疾的审视,以及对于阻隔在现代文明之外的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的暴露。

一、洪水神话与小说《橄榄妹》的关联

《橄榄妹》故事的转折点在于橄榄妹对其哥哥情感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在母亲冲进洪水时而起的。纳张元在此处嵌入一场洪水正是其无意识中对于彝族洪水神话所作的呼应。

在彝族的起源神话中,各地故事虽有不同,但几乎都以洪水神话为主,区别仅在于洪水之后的合婚模式是兄妹婚或天女婚。例如在云南楚雄彝族中流传的神话《梅葛》,就是典型的洪水神话。格滋天神洒雪造出三种人,前两种皆被太阳晒死,只存留下第三种直眼人,但直眼人渐渐变得好吃懒做,格滋天神便降下洪水消灭他们。其中,学博若的小儿子心地善良,救下了天使武姆勒娃变作的熊,天使便指点他和他的妹妹乘坐葫芦避过洪水,并令其合婚繁衍人类。兄妹俩通过种种考验,妹妹在喝下哥哥的洗澡水后怀孕,生出一只葫芦。葫芦里生出汉、彝、傣、傈僳、藏、白、苗等民族的祖先,人类得以繁衍①。贵州毕节地区的《洪水泛滥史》同《西南夷志·天地津梁断》中的故事是,在天神要降下洪水之际,笃米因其善良勤劳得到天神的指点,乘木桶躲避洪水,其两位兄弟则因开罪天神而遭难。洪水之后,天神让仅存的人类笃米同天女合婚,生下彝族六大支系的祖先②。以上两个故事即为典型的兄妹婚和天女婚,另有一种是兄妹婚同天女婚相结合的模式,例如云南红河州彝族中流传的《尼苏夺吉》,讲的是天神首先创造了独眼人,后期因其品德败坏天神降下洪水,只有俄玛与俄倮姐弟善良勤劳,得以存活,并通过滚石磨等考验结合繁衍,开创直眼人时代。若干年后,直眼人也逐渐变坏,天神又降下洪水消灭直眼人,只有善良的老人杜姆得神指点乘木棺逃离洪水,并被天神变为年轻人同天女结合,开创横眼人时代③。

无论是天女婚还是兄妹婚,在《橄榄妹》中都能找到线索。若按叙事时间的顺序排列,故事中的天女婚在前,兄妹婚在后,两者的转折点即母亲死去的那一场洪水。在各地的洪水神话中,洪水出现的意义几乎都是天神或自然的力量對旧世界降下的惩罚,在将旧世界的恶洗涤后,仅存的人类便担负起了创造新世界的使命。荣格认为原型是自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的普遍意象,原型作为一种“种族的记忆”被保留下来,使每一个人作为个体的人先天就获得一系列意象和模式④。《橄榄妹》这篇小说以彝族起源的洪水神话为中心,嵌套进多个原型,无论是下意识地对彝族传统文化的运用,还是有意批判,洪水神话原型与《橄榄妹》之间内藏的关联都是不言自明的。

二、《橄榄妹》中的婚姻模式

小说中可以观察到的具有原型意义的婚姻模式有两个,一是橄榄树同猎人的结合,二是橄榄妹对其兄的情感。遍览彝族起源神话,几乎都是洪水后天女婚或兄妹婚的模式,作为小说中的封闭世界,橄榄寨的起源便具有天女婚的意味。小说里,橄榄寨起源于一名猎人同橄榄树的结合——猎人无意将血滴落在橄榄树上,树便得精血化为女性,与猎人相结合,但女人的人性只有受丈夫殴打才得以维持。终于在一天夜里,丈夫吃醉酒后忘记打女人,女人便化为妖怪吃掉丈夫,并在清醒之后跳下悬崖。他们留下的孩子便是橄榄寨的先祖,这也是寨子里殴打女人传统的由来。各地天女婚的故事虽不相同,但从模式上看,都是由仅存的人类男性同天女(即非人类族裔的女性)结合繁衍后代、创造民族的故事。从母亲在洪水中惨死开始,橄榄妹便对哥哥的情感转化为男女之爱,正同神话里洪水后兄妹婚而创造彝族的情感转换相同。

在橄榄寨起源传说的这段婚姻关系里,猎人和橄榄树的结合实际上是失败的,他们不仅以性命付出了失败的代价,而且他们留下的子孙,即橄榄寨的先祖们,传播的也是恶的种子。猎人依靠每夜殴打妻子作为维系家庭关系的手段,“因此,橄榄寨的男人吃醉了酒也不忘记打老婆”⑤,这正是小说所竭力嘲讽的,是民族内部痼疾的缩影。

橄榄妹眼看被父亲打至疯癫的母亲自发追逐洪水、被洪水冲走的场景,从洪水代表的原型角度来说,即是满载恶的旧世界走向毁灭的场景。从这时开始,橄榄妹对哥哥的情感开始变异——因为作为从洪水中幸存的一代,她对旧世界的恶的憎恶,表明她内心深处对于肩负起创造新世界的使命的渴望。

但在故事中,兄妹婚这一模式最终结果也是失败的。在彝族的兄妹婚神话中,兄妹的结合并非一帆风顺,而是经过一系列考验之后彻底打破心中对于乱伦的顾忌,为了繁衍人类、创造新的世界不得不为的。这些考验要么是进行占卜获得上天的首肯,要么是两人从两端推石磨,石磨刚好叠在一起等。考验所起的作用旨在使兄妹双方打破乱伦禁忌,使乱伦结合合理化。人类曾经存在过对性行为不加限制的杂婚状态,世界各地大量存在的兄妹婚神话即对杂婚时期的一种印证。可以说,这些使乱伦禁忌合理化的考验,应是神话在流传过程中被修改添加使其能适应现在道德观念的部分。橄榄妹以现在的道德观念呼应远古时期的神话原型,中间的裂隙不是神话中些许考验就能填满的,悲剧注定产生。

橄榄妹是橄榄寨中弱势群体中的一分子,既没有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又无法走出橄榄寨,她对于哥哥的爱慕响应的是其原始心理的部分。世界各地都有洪水神话,在包括彝族所有民族的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种以洪水为起点创造新世界的记忆,无疑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洪水激发了橄榄妹的这种欲望,令她认为她与哥哥是寨中麻木众人里唯二幸存的人,他们的结合是改变橄榄寨的希望。她爱上哥哥的根源是她相信她与哥哥的结合能够取代旧世界的恶并顺理成章成为新世界的起源者。

她的哥哥在看到母亲被洪水带走时曾一度产生过这类代偿性心理,发誓要杀掉父亲为母报仇。这种与俄狄浦斯情结相似的心态即来源于取代父亲的冲动——橄榄妹也是自听到这句话起开始了对哥哥的爱恋。这里的心态就在于她和哥哥的“取代”性质的情感是一拍即合的,正与兄妹婚神话中那些恰好“一拍即合”的考验相同。橄榄妹在潜意识中认为,这就是许可乱伦禁忌的开端,她通过了考验。

哥哥长大后却走向了另一条解决问题的道路——哥哥拒绝了寨里的一切,而是走向寨外,从外面的世界带回妻子。可以这样理解,外来妻子的形象暗含的是外来现代文明,哥哥的形象在这里同橄榄妹是相对的,如果说橄榄妹代表的是原始心理的话,哥哥则代表了现代意识。和真实的彝山世界中看到的一样,现实中依靠引入现代意识刺激本民族文化发展的做法不在少数。但就算在橄榄妹自杀后,橄榄寨也没有因外来妻子的到来而产生改变,“寨子里的男人还是照样打老婆,女人照样服打”⑥。哥哥的尝试仍是失败的。

三、橄榄妹悲剧形象的意义

作为封闭的独立世界,橄榄寨承担的意义正是一个微缩版、小说化的彝山。面对寨中的贫病陋习,大多数人甚至意识不到其中的问题,只以麻木的心态继续生活下去。目睹母亲挨打及母亲惨死的兄妹俩意识到问题后,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尝试改变。如何改变习俗的痼疾,正是在真实的彝山世界中存在的问题。纳张元具有批判性的同时又是悲观的。可以看到,无论是天女婚还是兄妹婚,在故事中呈现出的结局都是失败的。在《橄榄妹》中,这两个婚姻模式嵌套出的悲剧批判了橄榄寨同原始社会一般的心理状态,直指彝山存在的现实境况。洪水神话这一原型在彝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将悲剧性的结局赋予它,这篇小说实际上是在表面的批判之外,達到更深层次地打破原始意识的目的。

橄榄妹最后以自杀为结束,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她对哥哥情感的无处安放和求而不得,实际上,从更深的文化层面来看,是她象征的原始意识在现代文明对伦理观念局限下的走投无路。角色的死亡来自作者的刻意安排,代表纳张元对于原始伦理的抛弃态度,是对原始落后意识的否定。

通过对彝族洪水神话原型的溯源,《橄榄妹》这篇小说有了更大的值得发掘的解读空间。纵观纳张元的作品,不得不说,他在批判习俗阴暗一面的同时,仍以强烈的民族性、地域性和悲剧性重新展现新的群体性格。《橄榄妹》中暗含的神话原型也因他的重新书写焕发了新的光彩。

注释:

①③陈世鹏.彝族婚媾类洪水神话琐议[J].贵州民族研究,1993(1):137,138.

②鹿忆鹿.彝族天女婚洪水神话[J].民间文学论坛,1998(3):22.

④朱立元.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65.

⑤⑥纳张元.橄榄妹[J].边疆文学,2010(2):44,46.

参考文献:

[1]纳张元.走出寓言[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4.

[2]叶舒宪.神话—原型批判[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瑞]荣格,著.徐德林,译.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4]陈世鹏.彝族婚媾类洪水神话琐议[J].贵州民族研究,1993(1):136-142.

[5]鹿忆鹿.彝族天女婚洪水神话[J].民间文学论坛,1998(3):22-27.

[6]农为平.试论彝族作家纳张元“启蒙乡土小说”的精神特质[J].临沧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4(23):7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