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亦
摘 要: 汉魏六朝时期,除了抒下情而通讽谏、宣上德而尽忠孝的主流赋作外,还出现了一些以诙谐、滑稽、通俗为特点的俳谐赋。这些较为小众的赋作丰富了辞赋的内容呈现与思想表达,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关键词: 汉魏六朝 俳谐 赋
一、“俳谐”释义
何谓“俳谐赋”?从字面而解,就是言辞诙谐、(能)引人发笑的赋作。“俳谐”一词语出《史记》:“滑稽犹俳谐也。”[1]它的出现较“滑稽”一词晚,又早于司马迁所处之西汉,其意与“滑稽”类似。何谓“滑稽”?司马贞《史记索隐》对这一词有形象而明确的解释,《史记》云:“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2]司马贞解曰:“滑,乱也。稽,同也。以言俳优之人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如滑稽之吐酒不已也。”[3]笔者认为,司马贞酒器之说,以口若悬河比之吐酒不已,颇有启发。
据《隋书·经籍志》及其注记载,南北朝时期已有无名氏《俳谐文》三卷、袁淑《俳谐文》十卷、沈宗之《俳諧文》一卷。可见当时已对俳谐语有了明确的划分,但多被看作三流的闲言杂说,未成体例。汉魏六朝时期的俳谐赋多为倡优所作,犹是司马迁笔下的“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4]。不难看出,倡优们的社会地位低微。他们笔下的俳谐作品,一方面作为贵族宗室的玩笑之物,通过语言技巧极力发挥喜剧性功效,调笑遣兴以博一乐,换取自我生存的庇护。另一方面,难以参与国家政治的倡优往往希望以俯首帖耳的姿态,传达亦庄亦谐的讽谏,以获得一席政治地位。再者,文人间亦有少量俳谐之作流传,多为游戏之作、排遣之作,数量虽少但因其格调高雅的思想蕴藉,俳谐精品多出其间。
二、俳谐赋类述探微
1.自我解嘲
自我解嘲是幽默中的最高境界,看似戏谑的自我嘲笑背后,是个人尊严的宣誓,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人生观,善于自嘲的人往往柔中带刚,张弛有度。中国文人的自嘲现象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时期就有记载孔子适郑,自嘲“累累若丧家之狗”[5]一事。西汉时期则出现了我国历史上第一篇具有文学意义的自我解嘲作品,即东方朔的《答客难》。在《答客难》中,东方朔假设了一个宾客责难和嘲讽自己,尽管悉心尽忠以事圣帝数十年,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东方朔对此进行辩解,将当世与民不聊生的战国时期进行对比: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崩溃,诸侯不朝,凡十二国间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正乃乱世造英雄之理。无英雄之才,实乃盛世之因,故全赋落脚于对当时清明政局的赞颂:“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6]
从表面上看东方朔似乎是在庆幸自己生逢盛世,但最后一句却显露了他的真实内心:如若苏秦、张仪和我一起处于当世,他们连我常侍郎的官职都当不了。如此自夸高傲的回答,不仅化解了客人的责难,还将自己的才华放到了高出苏秦张仪的位置上。这种有才无用的回答实际上表现了西汉时期知识分子在汉代大一统的局势之下,才能无处施展的沉重压抑感,揭露了统治者弃置人才、愚贤不分的用人政策,批判了当时政治的黑暗腐朽。全赋似褒实贬,似是而非,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赞扬大汉帝国的背后,抒发的是个人的政治失意之悲、怀才不遇之情,自嘲自解,充溢着一股磊落不平之气,道尽了汉代文人的无奈和悲哀。
相同的还有西晋时期左思的《白发赋》。左思的几乎所有创作都是庄严且正统的,唯有此一篇《白发赋》寓庄于谐,别具一格。《白发赋》开篇就将能否被重用归结于头上的白发,荒谬的论述背后是浓烈的讥讽意味,揭露了当时“河清难俟”的政治局面,流露出左思生而为人怀才不遇,难以实现自我抱负的深深的无力感与失落感,是寒士阶层“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7]的集体哀鸣。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白发赋》的主题沉重,却依旧具有“俳谐”的特点。宋人刘克庄读了左思的《白发赋》后,谓之“甚佳”,并以此而写了续作《白发后赋》。左思的《白发赋》由“我”拔除白发而起,白发怒辩仕途与己无关,“我”再言入仕黑发者之世况,继而白发再以史自辩,“我”言时代不同,“囊贵首重,今薄旧齿”[8],白发最终哑口难辩,只好任“我”拔除。短短的一篇小赋中,三番五次的口舌相对,跌宕起伏,读来趣味横生,紧扣心弦,庄谐相生,实乃妙作。
总之,这些自我解嘲的俳谐赋,“嘲”的大多是“怀才不遇”之悲,而最终的“解”,有的指向了清高志节的自我坚守,有的则暗讽了政治的黑暗污浊。自嘲高妙与否要看赋家的笔力。
2.讽人刺世
西方的文学作品擅长用严肃的笔法传达黑色幽默,与之相反,中国人则更常用诙谐的笔法传达严肃的态度,俳谐赋中许多讽人刺世的作品正属此类。在讽人俳谐赋中,三国魏时期阮籍的《猕猴赋》言辞极为犀利。全赋的第二段对猕猴进行了细致入微、惟妙惟肖的刻画:“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9]入木三分的描写展现了一幅百丑图,衣冠楚楚、人面兽心者,满口谎言、虚伪矫揉者,阿谀献媚、装腔作势者,这些丑恶的小人形象最终不得不走向死于堂下、灭没乎形神的悲惨命运。
正所谓“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10]。对于《猕猴赋》的旨意,韩格平学者研究后认为文中对猕猴形态的描写:“或许包含有作者对历史与现实中某些人物的嘲讽,亦不排除作者对自己身为人臣受羁于世的感慨。”[11]总之,《猕猴赋》采用了比喻和拟人的手法,托猴言人,阐发了阮籍对礼法之士的嘲讽之情和对人生命运的悲悯之情。
在刺世方面,一些作品直指当时的社会风气,在嬉笑怒骂间流露出对社会黑暗的不满。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幽默对卑鄙罪恶常取容忍的态度,他们把嘲笑代替了谴责。”[12]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属西晋时期鲁褒的《钱神论》。对于《钱神论》的写作背景,史书上有所记载:“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13]这篇赋作虚构出司空公子与綦毋先生相遇于京城的场景,描绘了金钱腐蚀社会的种种表现,讽刺了当时盛行的拜金主义风气。鲁褒不仅巧妙地设置了虚拟人物的问答形式,还对金钱的作用作了一番极大的夸饰和辩解。尤其是赋中对于钱的由来的一番谬论,看似旁征博引、言之凿凿,但细究之下则漏洞百出,十分夸饰可笑。赋中开篇说黄帝尧舜教民农桑,这是不错的,本该是以农为本,但它却说黄帝尧舜以币帛为本,就有妄言之嫌。更甚将钱币功能衍生出“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14]这样啼笑皆非、有悖逻辑的结论。在对钱财分布不均造成的社会现象的描绘中,甚至引用了《诗经》中的句子,歪曲附会,信口雌黄。鲁褒将错误说法夹杂在正确的说辞中和盘托出,再加上征引史例和经典,造成似是而非、半假半真又难以反驳的阅读效果。如此写法,表面上是为拜金的正当性做出辩解,实则不过是用荒谬彻头彻尾地揭露和讽刺荒谬罢了。就像司马贞解释滑稽时所说的那样:“滑,乱也;稽,同也。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15]《钱神论》中混淆真假用的正是这种“乱异同”的手法,一方面赋予谬论虚假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在其貌似合理的存在中更大力度地揭露其荒谬本质。
《钱神论》中描绘的士人被金钱扭曲了人性的丑态是栩栩如生、惊世骇俗的。在这个被钱异化了的虚拟世界中,文籍满腹不如一钱,钱变成拜金观念的承载物,变成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代名词,变成唯利是图的丑恶面目的照妖镜,失去其经济领域中原本的交易货币这一价值。在所有虚假中浮浮沉沉,最终沉淀下来的才是真实现实的内核,是一切要加以批判的贪婪、虚伪、丑陋。如此以虚写实的笔法,犀利警策,直刺拜金逐利的要害。此賦问世以后,据《晋书》记载:“疾世者共传其文。”[16]便可见其在社会上产生的重大反响。“可以说,就成功地运用诙谐手法与深刻地表现现实问题两方面综合而言,《钱神论》是文学史上难得的艺术精品”[17]。
3.游戏之作
自我解嘲或是讽人刺世的作品,其实只占俳谐类赋作的很少一部分,汉魏六朝时期的很多俳谐赋原本就是游戏之作。游戏之作并非没有文学价值,相反,这些游戏之作往往在不同于正统士人文学的其他方面大放异彩,对当今研究那个时期的口语、风俗、饮食、服饰、娱乐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价值。
在这类赋中,令后人尤为称道的要属西汉王褒的《僮约》。王褒的俳谐赋《僮约》与他此前的大多数作品不同,称它是王褒最好的作品也许不尽然,但它一定是王褒最有特色的赋作。洪迈就称其为“极文章之妙”[18],而刘勰则称之为“券之谐也”[19]。
《僮约》写了王褒(子渊)游历途中宿于寡妇杨惠家中,杨惠的奴仆名叫“便了”,按照吩咐前去买酒,不料奴仆拖着大杖到死去的男主人墓前控诉,主人当初买他时是要他守家而非给其他男人沽酒。奴仆话中所指显然非常明显。在汉代,人们对男女私情并不宽容,这位子渊宿于寡妇家中是否有非分之想我们不得而知,但就赋作本身看来,这一事件其实并非是恶奴欺主,而是写一个因对已故主人忠心耿耿而对宿客子渊抱有戒心的好家奴,反倒是子渊的行为让人颇有微词。奴仆的明诉暗讽让子渊非常火光,一气之下想要买下奴仆回去整治,把所有要他做的事情都写进了契约里。这一写便显出了王褒的赋家笔力,事无巨细,琐碎铺陈,林林总总,一一罗列,由晨起早扫写到夜半浣衣,由二月固田写到十月收豆。不仅保留了正史中少有的汉代买卖交易中使用的券文书写形式,还生动描绘了汉代人们的生活劳作情景,成为研究当时民俗的宝贵资料。
行文到后面,又带有了些许戏弄惩罚的成分,读来很有趣,如“奴但当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得倾杯覆斗。不得晨出夜入,交关伴偶”[20]。其实仔细想一下,子渊本不必在契约上洋洋洒洒写下这么多,只需一句“谨听主人驱使”即可,便能让奴隶俯首帖耳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做事,可见此作根本就是王褒的虚构之作。他之所以写这么多,大抵也是像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那样,虚构出子虚、乌有的对答是为了极尽笔力描绘大汉的恢宏之势,而王褒则是虚构出一对主仆,顺便展示自己炫目的作赋才能罢了。
先暂且不论其内容,单单从它的文学表达层面而言,这篇《僮约》还是值得称道的,因为与其说它是掺杂了赋的笔法而写成的契约,还不如说它是托契约之体式而创作的俗赋。在西汉,赋是一种高贵典雅的文体,是贵族的、宫廷的、庄肃的,而到了《僮约》这里,赋被装在市井民俗的框子里,不再讲究铺张扬厉、夸饰奢靡,变成满纸俚谚俗话,读来颇觉耳目一新。更增添其喜剧色彩的还要数王褒对赋中人物形象的刻画。在之前的汉赋中,那些被塑造的人物大多充当着传声筒,形象本身是苍白而单薄的,而在《僮约》中,人物开始活起来。从“若有私敛,主给宾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21]中可读出的是子渊的刁钻刻薄、颐指气使,但他因一时之气而买下奴仆,甚至写下带有戏弄性质的长篇契约的行为,又在轻薄中显出了几分可爱来。而奴仆“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扣头,两手自缚,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22],则可见他的固执粗鄙又朴实可怜的形象。当两个差异极大的人物被放到一个共同事件中针锋相对,就十分滑稽了。
虽然后人对子渊的行径多有非议,但对《僮约》一篇的文学价值还是颇为肯定的。《骈体文抄》就称此文汉人“不能有二;后世亦未见有仿写之者”[23]。梁启超更认为:“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余篇碑诔,其价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24]就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枚乘的《七发》那样,王褒的《僮约》也为后世开创了新的创作模式,为后世辞赋家所模仿,如石崇的《奴券》、黄庭坚的《跛奚移文》都受到了《僮约》的影响。毋庸置疑,《僮约》是俳谐赋作中的精品,然而令人惋惜的是,王褒作为一个宫廷御用诗人,大多数作品仍是为政治需求和帝王审美而创作的。如果像《僮约》这样生动的俳谐赋作不是被限制在宫廷之中,而是在民间生长起来,并能汲取更多民风民俗的养料,说不定会拥有多么广阔的文学发展空间。
相比王褒的《僮约》,西晋时期束皙的《饼赋》则要更市井化。这篇赋无论是取材还是描写,在赋史上是极为独特的。除了对饼本身的描摹令人读之垂涎外,束皙还不忘对闻饼人、吃饼人进行刻画,尤其是“失涎、空嚼、呱唇、干咽”这几个动作,朴素甚至粗俗之中,显出鲜活、喧闹、热腾来,饱含着平凡的生活之美。
在西晋那个追求“音声之迭代,五色之相宣”,讲究物欲声色绮靡华艳的文学的年代,束皙格格不入的创作风格让他为当时之人所轻鄙。《晋书》就记载:“束哲尝为《劝农》及《饼》诸赋,文颇鄙俗,时人薄之。”[25]但不可否认,像束皙的《饼赋》这样真实反映西晋底层百姓生活的赋作,以最平常的“饼”为描写对象,赞美饼是人间的美味珍馐,歌颂了劳动人民的智慧淳朴,抒发了面对艰苦生活的乐观从容,流露出了浓厚的世俗情怀与民间气息,为浮靡的西晋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质朴的气息。
三、结语
俳谐赋是汉魏六朝辞赋中不可忽略的一个支流,它的产生是历史积淀的必然结果。在内容上,俳谐赋为辞赋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新鲜的形式和生动的手法;在思想上,俳谐赋是士人阶级排遣情绪的另一个出口,它以戏为文、亦庄亦谐,将俳谐文学逐渐上升到自觉阶段。虽然并非隶属于正统的辞赋文学,但它创造的幽默文学研究价值、市井风俗研究价值、社会审美研究价值,对汉魏六朝的研究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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