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风景》中的隐喻

2019-08-24 05:58闫少婧
文教资料 2019年15期
关键词:方方隐喻风景

闫少婧

摘    要: 《风景》是方方于198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关于这部小说尚无专门的隐喻研究。本文从题目“风景”、人物形象和比喻手法三个角度探析《风景》的隐喻性,挖掘文本的深层内涵,提供一种解读该作品的新思路。

关键词: 方方    《风景》    隐喻

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指出:“不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思想和行动中,日常生活中隐喻无所不在,我们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以隐喻为基础。”[1]可见隐喻已经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密不可分的联系。当隐喻应用于文学表达时,不仅会达到陌生化的艺术效果,更蕴含着作者对时代和人生深刻、丰富的见解。因此,隐喻成为很多文学作品的重要手法。

在《风景》中,方方以冷峻的笔调记录了河南棚子一家家庭成员不同的生命历程,展示了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该小说甫一发表,就被视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但通过比较可知,不同于池莉的《不谈爱情》、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等新写实作品停留于琐屑现实生活的表层,《风景》抵达了人性灵魂的深处,并对时代的残酷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细读小说文本,可以发现作者在题目“风景”的选定、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比喻手法的运用方面都做了隐喻处理,借此传达了自己对人性和时代的思考。本文主要从作品的隐喻手法出发,剖析文本背后的深层含义。

一、题目的隐喻

方方首先在小说的命名上使用了隐喻手法,“风景”二字涵盖了作者深切的用意。通揽全篇,这里的“风景”当然不同于自然风景,而是寄寓了两层深意——生存图景和人性风景。它既是小八子看到的风景,更是作者眼里的风景。

题记引用了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话:“……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2]这句话出自波德莱尔的诗作《声音》,意指人生世界充满了厄运和挫折。也就是说,方方试图在文本中展示汉口河南棚子最底层人民的庸碌、委顿的生活场景,以及活动于其中的人内心深处奇异复杂的灵魂风景。但需要注意的是,波德莱尔以黑暗风景本身为家园,在“最苦涩的酒”中品出了“甘甜”,在“恶”中发现了“恶之花”。方方作为一位有着深刻批判精神的作家,认为七哥等人的活法幼稚而且浅薄,可见她对黑暗风景抱有深深的悲悯之心,期望这种黑暗早日终结。

作者借死去的小八子的视角看其家人的生存图景,“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我听见他们每个人都对着窗下说还是小八子舒服的话。我为我比他们每个人都拥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宁而忐忑不安……我对他们那个世界由衷感到不寒而栗……原谅我以十分冷静的目光一滴不漏地看着他们劳碌奔波,看着他们的艰辛和凄惶”[3]。从这段话中,我们能看出叙述人小八子的悲凉,更能看出作者内心的悲悯。的确,十一口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得不到保障。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人们形成了浅俗的人生哲学,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为悲惨的生活景状。当然,这种生活景象不仅是小八子笔下自己家人生活的展现,更是汉口河南棚子下层居民的整体写照,甚至是当时中国人的一种生活状态的真实记录。

文中除了揭示河南棚子底层人民生存权被无限挤压的残酷风景外,更重要的是暴露出残忍的内在人性风景。家庭成员之间毫无温情可言,除了二哥这一抹亮色外,所有人都是极为势利的。例如,小香姐姐在儿时经常欺负孱弱的七哥,等七哥成为省团委官员时,又争着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这体现了鲁迅笔下欺弱怕硬和自私自利的国民性弱点。亲眼看见了这一切之后,在文章结尾,小八子感悟:“而我和七哥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4]小八子选择冷静的姿态,正是因为他看过太多污浊的生存景象和幽微的人性风景。

方方作为一位有着深刻思想和独特认知的作家,在其之后的创作中,题目仍多带有强烈的隐喻含义,比如《桃花灿烂》《水在时间之下》及《软埋》。在《桃花灿烂》中,当粞接近星子时,星子脑中会出现一片灿烂而忧伤的桃花,此处的桃花指粞和另一个女人水香之间性爱关系的幻象,这是星子化不开的心结,成了粞和星子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作者将文本命名为“桃花灿烂”,喻指星子的性格弱点。在《水在时间之下》中女主人公水滴称自己如同一滴埋在时间之下的水,永远不干涸。题目“水在时间之下”隐喻了水滴的坚韧生命和反抗意志。在最近的长篇小说《软埋》中,地主陆家人在“土地改革”中不堪受辱,选择自杀并以“软埋”的方式离世。“软埋”本义指人死后不用棺材,直接入土埋葬,在文本中则体现了逝者的决绝,隐含了作者对土改事件的反思。同样,在《风景》中,作者借“风景”的隐喻,有效表达了对生存图景和灵魂风景的见解。

二、人物形象的隐喻

《风景》塑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如七哥、二哥和四哥等,他们虽出生于同一个家庭,却有着不同的生存哲学和生命轨迹。方方通过这些独特的人物形象,寄寓了丰富的隐喻意义。

七哥是作品着墨最多的人物,体现了多层隐喻意义。七哥的家庭有着显在的权力结构,其中打码头的父亲是力量的象征,于是全家人都崇拜父亲。母亲需要挨打后父亲的温情,两个姐姐为讨父亲欢心而搬弄是非,折磨弱小的七哥,这种恃强凌弱的做法体现了底层人们对武力的崇尚。联系这样的家庭环境,不難理解七哥身上携带的根深蒂固的权力意识。作品开篇连用三个以“七哥说”引起的段落,并且在结尾叙述者“我”又想起了七哥的话,这说明七哥现在拥有了话语权。然而在七哥眼里,“教授这玩艺儿毫不值钱”[5]。可见他虽然大学毕业,却缺乏知识分子认同。也就是说,他非但没有形成知识分子理应具备的自由、平等意识,反而固守自小学会的功利哲学——“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6]。这就隐含了作者的批判立场,底层者翻身成为权力者之后,骨子里的权力信奉意识随之带入上层,民间和权力合谋并没有那么美好。

在七哥的生命历程中,大学同学苏北佬不择手段赢得了社会地位,无疑对他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撞击。联想他之前百般受虐的生活,自然强化了改变底层身份的强烈渴望。最后他选择和一个比自己大八岁、不能生育的女性结婚,只是因为看上了这个女子父亲的高官地位。婚姻只是交易,符合七哥改变命运的生存哲学。于是,他从备受家人欺负的小七子,成为省团委干部,从而完成了命运的扭转。正如作品所说:“而提拔的结果是有社会地位有权力。而有权力的结果是工资高加房子分到手福利优厚以及来自四方的尊敬。如此,一个人的命运才能得到最为彻底的改变。七哥觉得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命运。”[7]这段话实际上隐含了作者的写作理念,即底层人在获得权力的同时也获得了金钱,有了炫耀的资本,这与服务于人民的宗旨是背道而驰的。方方借此尖锐地批判了官僚体制。

除了以上两点外,七哥身上还有一处值得关注,即他在下乡时,产生了对生死问题的思考。“我们自己不都是鬼吗” [8]“我一直在阴间里老老实实做真正的死人”[9]。他把所在的农村视作阴间,周围的人视作阴魂,这就隐喻了现实生活中很多人活得不像人。此外,七哥夜夜脫光了衣服到处梦游,而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这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一直处于压抑的状态,梦游则体现了他内心深处对生存困境的挣扎。

二哥是文中另一个值得分析的人物,他的死隐喻着美好的破灭,暗含了作者对“文革”时代的谴责。二哥在家里是个异数,正如书中所说,他“文质彬彬的不像是父亲的儿子”[10],并且他是家中唯一带给七哥温暖的亲人。二哥是全家人中最有知识分子气质的,集中体现在他希望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实现建筑师理想。然而“文革”爆发粉碎了他上大学的梦想,使他心灰意冷。这就可以看出,在当时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之路被阻断,二哥这样的异质在荒谬的时代注定被毁灭。同时,二哥心爱的女孩子杨朗幸福的家庭也在“文革”中破灭了,这同样揭示了政治运动带来的不幸。在接二连三的巨大打击下,二哥产生了发自内心的苍凉感和无法解脱的痛苦,此时只有爱情支撑他的生命。所以,当他得知杨朗凭贞操换取到县城工作的指标,并且自己从未得到过她的爱情时,选择了自杀。但书中却没有一味地指责杨朗。这提示我们,作为自小家境丰厚的下乡女知青,杨朗的选择在当时是迫不得已的。联系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可知在“文革”期间,女知青性贿赂农村干部的现象十分普遍。例如,在王安忆的《岗上的世纪》中,知青李小琴试图通过性诱惑队长杨绪国,以得到回城工作的机会。可以说,像杨朗这样出身于省城的女孩子,受不了农村的艰苦,她改变现状的资本只有自己的身体。换句话说,这种选择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而是特殊的时代造成的悲剧。从中能够看出作者对那个时代的反思。

小说中只有第十节这一小部分集中介绍了四哥的生活,从反面再次批判了时代的荒谬。四哥又聋又哑,娶了盲女子四嫂,组成了看似残缺,实际上却完整的家庭。他们生儿育女,添置生活用品,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在这一家人中,只有哑巴四哥活得踏实安稳。具体来说,相比靠婚姻争取权力的七哥、为爱而死的二哥及其他蝇营狗苟的兄弟姐妹,四哥的生活平静而又幸福。因为四哥从未挨过父亲的打,也听不到周围污秽的言语,所以更能坚守内心的本真。这隐喻了没有遭残酷现实污染的人,才能过得安宁,从反面揭示了现实的污浊不堪。

由以上几例可以看出,作者成功地在笔下人物的身上寄寓了隐喻意义,包括对底层人内心深处的权力崇拜意识的暴露,对官僚体制的批判,对人反抗生存困境心理的表现及对“文革”那个残酷年代的揭露。

三、比喻手法的隐喻

《风景》中的隐喻性体现在比喻手法的运用上,主要是有关七哥的动物比喻。据笔者粗略统计,小说中共有十八处把七哥和动物相提并论,其中十三处将七哥比作“狗”,两处将之比作“鸡”,两处将之比作“小肉虫”和“小臭虫”,还有一处将之比作“饿狼”,暗含了丰厚的隐喻义。狗作为人们最早的驯养动物之一,和人类关系密切,因此常被用来描述人类生存体验。在汉语语言文化中,“狗”的隐喻含义以贬义为主。文中第一次将七哥比喻成“狗”,是在第一节中,此后文中又多次提到“狗”的隐喻。在笔者看来,文中的比喻手法至少有三重隐喻意义。

首先,形象地揭示了七哥的生存境遇。例如,“他头一天衣衫褴褛地走进教室就听到有声音说怎么来了这么个脏狗。后来,全班人都叫他脏狗”[11]。这处描写写出了七哥外表的邋遢,其深层原因则在于他家境窘迫。七哥出身于河南棚子的底层社会,全家十一口人挤在一间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自己从五岁开始捡破烂,难以吃饱肚子,自然没有金钱和心思花在衣着上面,这难免遭到同学们的嘲笑。然而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更过分的是家人对自己的欺压。比如这一例,“小香说七哥是狗投生的,必须爬行。七哥忍气吞声,从不敢违抗”[12]。除此之外,他还要忍受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冷漠。换言之,在家人眼里,七哥像“癞狗”一样地位低下。在二哥看来,小七子的生活“连狗都不如”。也就是说,对于七哥这样不可谓不悲惨的生存境况,二哥是清楚的。再看这一例,七哥冒着寒风捡藕回家后,父亲骂道“为你这个小臭虫全家人都睡不成觉”[13],骂了又打。“小臭虫”是很低等的动物,属于鲁迅先生笔下“虫豕”一类,方方笔下的父亲用它代指自己的儿子,进一步显示了七哥在家里的地位之卑微。更凄惨的是,得知儿时唯一的玩伴够够被车碾死,七哥发出了“饿狼”般凄厉的叫声,从中可以体会他内心的绝望和悲凉。这样的生存惨境自然造成了七哥内心的极度压抑,导致他在下乡时对生死状态认知的颠倒。他认为自己所在的小山村其实是阴间,于是很少开口说话,被当地人视为“沉默的狗”和“不叫的狗”。后来,七哥费尽心思改变命运后,两位姐姐争相把儿子过继给他,这种行为被他称作“黄鼠狼给鸡拜年”,可见他看穿了家人的算计,内心极为不屑。另外,作为高官的七哥并未得到全部家人的认可,这通过大哥对他的态度可以体会出来。曾像“小肉虫”一样的七哥如今调到了团省委,回到家中,“人模狗样地在小屋中央指手画脚”[14]“大哥对七哥现在这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从心底生厌”[15],并且“七哥若酸溜溜地炫耀他的哲言,大哥必定会暴吼一声:‘小七子,你再动一下嘴皮看我割了你的舌!”[16]从此例可以得知,对于七哥的功利化生存哲学及改变命运后的狂妄姿态,大哥是极其反感的。根据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七哥的生存境遇极为可怜。

其次,暴露了底层人的权力崇拜观念。正如前文所提,七哥一家信奉力量,是适者生存动物法则的认同者。父亲是家中最有力气的人,因此受全家人崇拜。五哥六哥在父亲的指使下抽打七哥,小香姐姐为讨好父亲而欺负最没有力量的七哥,让七哥学“狗”爬行。甚至连最该给他温暖的母亲也对此不闻不问,只因七哥被打的场面不如“人整狗”有趣。这样的家庭环境必然会影响七哥对权力的认知。因此,七哥依靠婚姻获得了社会地位之后,回到家中,“就像一条发了疯的狗毫无节制地乱叫乱嚷,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而进行的残酷报复”[17]。这时,七哥不再是儿时备受家人欺负的弱小者,他拥有了话语权,彻底实现了地位的翻轉,所以要竭力显示自己的能耐,同时掺杂对之前受折磨境遇的报复心理。再看一例,“对七哥一进家门就狂妄得像个无时无刻不高翘起他的尾巴的公鸡之状态,父亲一反常规地宽容大度”[18]。面对权力的转移这一既定事实,权力新得者七哥是傲慢嚣张的,而权力失去者父亲则在竭力适应卑微的处境。这同样揭示出以七哥一家为代表的底层者的权力崇拜意识。

当然,如果进一步追问,就能看出“狗”的比喻中隐含了作者对人性、对人生的主观看法。由于七哥自小被身边的人视为“脏狗”“癞狗”和“小臭虫”,那么他通过婚姻交易获得社会地位,并在之后成为乱叫的“疯狗”和狂妄的“公鸡”,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体现了作者方方对七哥的现实生存法则的理解。正如方方在《我眼中的风景》一文提到的那样:“因了家庭的贫寒和社会地位的低下,使得七哥这类人对于改变自身命运有着无法抑制的冲动,乃至疯狂。并甘愿为此而不择手段,不惜做出些牺牲。”[19]作者在《仅谈七哥》一文中表示:“何必对七哥这样的奋斗方式多加责难或者痛恨呢?该责难和痛恨的是生长七哥们的土壤。”[20]对于七哥这类出身卑微的人们的现实选择,作者是抱有一种深深的同情之心的。

可以说,方方《风景》中的动物隐喻内涵丰富。文本通过“狗”“公鸡”和“小臭虫”的比喻,不但展示了七哥卑微而悲惨的生存境遇,显露了底层者根深蒂固的权力认同观念,而且折射了作者对七哥功利化生存哲学的理解和对其成长环境的批判。

四、结语

方方在《风景》中巧妙地运用多种隐喻——“风景”的隐喻、人物形象的隐喻及比喻手法的隐喻,从而有效地传达多重体验和思考。这就使小说具有深刻的思想价值和强大的审美张力,并带给读者强烈的阅读震撼。因此,我们在阅读《风景》时,不能忽视作品中的隐喻手法。

参考文献:

[1]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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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方方.仅谈七哥[J].中篇小说选刊,19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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