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庆 波
(沈阳大学 美术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中国山水画的重要审美特征之一就是荒寒的意境表现,其与唐初水墨画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关系,可以说,唐代水墨画的发展奠定了荒寒美学的基础。其中,王维、项容、王洽、张璪、张询等人主要以水墨表现肃静的山水画荒寒境界,追求一种自然的野外荒郊或冰雪寒凝的意味,多以单纯的水墨表现手法取代当时的青绿山水画法,其单纯的情感更能加强对冷寂寒荒的气氛和意境的渲染。那么,“寒”本身创就了荒寒、野逸之意。在中国绘画中或在山水诗境诗意中,“寒”字往往和“野”关联为一体,野寒一境之荒往往成为中国山水画中的绝妙境界。
古往今来,描绘自然山水风景的美诗佳句成为人们百咏不厌、世代相传的经典。如唐代王维的诗,无论是律诗、绝句,边塞诗或是山水诗都有脍炙人口的佳篇,其中有一首名为《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的五言律诗,笔墨空灵、神韵悠远。“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1]王维雪中思友,从寒萧的更声与近迟暮的容颜,到远处的雪满山,到深巷空静,再到积雪广素的庭院,特定的季节和景象别有一番伤感之意。王维的诗歌和画作同样意境深远,《清河书画舫》有言,“右丞喜画雪景”,仅《宣和画谱》卷十著录的王维雪景图就有二十六幅之多。可以说,王维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位将荒寒之景作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画家,从作品《长江积雪图》中便可见其“雪意茫茫寒欲逼”的荒寒特点。见图1。
图1 王维作品《长江积雪图》(局部)
画雪是古代文人画高境界的集中体现,是文人审美趣味的提升。净化的世界,心灵的纯洁,玄化的宇宙,画雪是对寒雪之后的意境追求。从这些作品中能够感受到王维作品参乎造化的境界特点,他的冰雪荒原之作对奠定中国荒寒山水画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王维以后,继来者追其墨迹遗韵、传其神采,历经千年而不衰。后世对王维所表现的超凡脱俗的荒寒旷世、幽僻之美形成共识,呈现了高品位、高境界、高视野的文人气质的审美品位,更为古代文人画家推崇为文人山水画(南宗)之祖。其以诗画所构建的荒寒意境达到至高至远的境界,也为中国文化的达意、含蓄、净化、极简、朦胧之美打下良好的基础,引领了多个时代的文艺高度,经久不衰。
荒寒意境作为画家和诗人历来表现和吟咏的主要对象之一,其必然产生于传统的审美思想境界展现的缘由脉络,包括老庄哲学基础及禅道思想、宇宙观对其萌发的影响,如心物合一、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以及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的影响。“荒寒”一词的字意分开来说也就是荒者荒野,寒者地冻冰冷之意。即万籁俱寂、空无声色之象,恍兮惚兮,似有似无的呈象,境寂寥寥远离喧嚣的境界。韦应物谈到荒寒境界时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咏声)荒寒的境界是至深净化和寂寥宇宙之缩影,是不为人间所有的绝世之境。从古至今,山水画家借山水之象表达宇宙观,假物象以传达心象,状大千世界林林种种,寄托某种思想感情和心愿不为俗系的灵魂。中国画中的荒寒往往蕴有生命的温暖,从王维的荒寒雪景系列作品中可以感受到寒的凄冷,品吟到生命的热烈。从李成、范宽、郭熙的一些荒寒意境的作品中能够看到或感受到冬雪荒寒中的生灵隐现(如图2),或一茅素光,或一盘车前行,或一高士杖步,或枯树寒鸦,或荒野落雁,等等。细小之处无不体现画家对宇宙天地循环力量的眷恋和赞美,也是借荒寒来展现画家的思想心境和意趣。提倡畅游,要胸中有丘壑,胸有成竹,心手相印,信手拈来。所以,荒寒意境在不同画家的笔下反映出不同的境界和特点,或野逸枯寒,或寂寥孤寒,都表现出画家清冷高逸、孤独的一种常态。
图2范宽作品《雪景寒林图》
很多人都喜欢银装素裹、皑皑茫茫的雪山、平原,在洁净、新鲜的空气和环境中自然会忘记诸多的烦躁和尘世之扰,进入超越世俗的净化世界,心灵完全融入冰雪之境。雪是静寂的、安宁的,它和充斥着浊气的喧嚣世界形成了静与嚣,清与浊,迹与化等鲜明的对比。在雪中,寒寂往往给人们带来深厚的心灵安抚。荒寒的雪域境界常常会上升至哲学高度和禅宗境界意向。寒雪茫茫涤荡心灵之污,强调了在寒冷境界中的超脱。如有僧人问,什么是摩诃般若?禅师回曰:雪落茫茫。对于禅师来说,雪就是空,是无,是无心,是无任何美化和粉饰的本原世界,除去尘土的大千净界,禅的理想天国就是荒寒雪域。
古往今来,多数诗人偏爱描写雪域寒荒诗境,除王维具有深切的诗画体验,意境高远外,还有柳宗元的《江雪》和李白的《塞下曲》,白居易的《官舍小亭闲望》等。擅于描绘雪域荒景的画家较为典型的还有五代时期的北方画家关仝,他常将幽远飘逸的用思以雪景山水的形式表现出来。《宣和画谱》中记载,关仝善作秋林、寒林与其林居野渡,幽人逸士、渔村山驿,使其见者“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三峡闻猿时,不复有市朝抗尘走俗之状。”关仝作品通常以寒冷的气韵表现静怡的用思。从他的《关山行旅图》中可以看出峰峦高耸,气势雄伟,山间云烟萦绕,隐现的古刹和山下的荒村野店,尽现气势寒硬之特点。李成的《寒林骑驴图》古松盘曲如龙、参天高耸,古树寒溪相间,白雪覆盖了山石坡路,高士骑驴踏雪而行于古松寒林之间,画面的气象萧瑟,境界幽深。山水画发展昌盛的宋代正得王右丞、李成之荒寒高古之气,为范宽、郭熙二人较为突出,在北宋时期便形成了以李成、范宽、郭熙为主的喜画雪域,推崇荒寒之景为画之最高境界的潜在绘画流派。李、范之作被喻为“一文一武”,而两家的山水画都具有寒荒冷意的特点。清代大家恽南田曾说过,雪图自摩诘以后,唯称营丘,华原,河阳,道宁。范宽的雪景之作极有特点,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天地体现雪景的雄奇,全景式高远构图是其作品的重要特征。从他的《雪景寒林图》《雪霁图》《雪山萧寺图》等绘画作品中就可以品读其中的浑蒙、荒野意境。郭熙的笔墨层次丰富,“拖泥带水”中自存吾法,尤擅画寒林野境,树枝劲健锐如爪,山石如鬼面隐现,如乱云暗渡,于荒寒之中多了一份神秘之感。由此可见,古诗、古画中对意境高深和雪景寒林境界的表现被奉为最高格致。千百年来,历代画家、诗人为追求这种境界而不断进行探索和研究,并创作出具有哲学思想、禅宗意境,符合时代文化要求及推动艺术发展的高质量、高境界,以及饱有人文精神的好作品,不仅推动了文明的发展,而且在成人伦、助教化方面对全民族全社会有着积极深远的影响。
寒林旷野本就是自然的存在,中国画的荒寒境界不仅体现在这些特有题材范畴的创作中,同时作为一种美学思想和审美趣味,还影响了尤其是中国山水画的创作。它贯穿于其他中国画创作所追求的意境,使中国画普遍带有朦胧之中的冷意和韵味、荒寂的格调。这种格调不仅在山水画中有所体现,于其他画种也可见同样的意境追求。无论古代或现当代的人物和花鸟,均有涉猎类似意境的寒寂、空旷、静怡、朦胧之美,从历代画家的作品中不难看出,这种荒寒之境绝非局部或个别画家所好,而是历代画家所共同认知、崇尚、力尽表达的最高境界。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视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想观念和表达方式,意境各有不同,但却是自我精神境界、宇宙观高度、思想理念的完美表达。风格并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由许多具体的条件构成的,其中的意境占有很重要的地位[2]339。对于荒寒山水意境的营造和创作来说,画家的修养、经历、悟性,认知的高度,品味和气质等均对意境的格调影响至深。山水画创作少不了对于古人经典作品的品读和学习,离不开对中国古典文化艺术的掌握和认知,充分了解技与能的关系,打下传承文化艺术的良好基础,这是对传统的学习。古人所说的传移模写少不了对生活的认识和了解,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外师造化,通过写生或目识心记来了解大自然的变化规律,提炼出景物的本质特征,表现事物的形质和神采,以自身的学识及艺术修养体现出对事物不同认识、不同情感下所采用的各自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如果没有外师造化,创作必然脱离时代气息,所以古人外师造化,终得心愿的画论学说成为后世创作千古不变的真理和重要法则。师法造化与外师造化是一个概念,从唐五代开始,画家均有对师造化重要性的论述,师造化的创作才有生命力,才是生动的妙得[3]。创作则成为体现画家综合修养、气质品味、艺术审美的重要环节,笔墨意境虽出于手实根于心。潘天寿先生曾说:“艺术以境界美为极致。”中国的山水画尤其表现意境。意者心音是画家的内心情绪和精神气质的反映,而意境则是这种思想和精神气质迹化和传达的笔下山川、大千世界。人的主观精神因素是主体,借山川以抒发情感。所以意境是画家主观意念的境界化,在此意境的创作过程中,因画家主观因素和意念的制约,荒寒景象实则是以媒介或附属的地位被画家的主观意志和情绪置于掌股之间,或冷寂、寒萧、清幽、静荒……。如同样的明月,在人的情绪较好时喜赋其皎洁明亮如镜,清映万里;情绪不佳时则其阴冷清寂,落魄孤明。因此,多以画家的思想、情绪及气质学养的差异而表现不同的态势和意境,诗画同具此理。所以说,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并非全是眼见身临之实境,而是受之于眼,启发灵想,游之于心,妙得灵感,得心化境,澄怀忘虑,天人合一的理想之境。画家的禀赋、学养,师承及审美、气质不同,作品中的意境也多具有自我个性和明显的倾向性。故荆关沉雄,气势磅礴;董巨神秀,宛若天成;云林逸简;石涛旷达而奇;王维构图劲健,荒疏凄寒,冰影雪迹;巨然清冷萧寂,微朦寒林;范宽静谧雄伟,空宇浑莽:他们的作品的倾向性与自我性淋漓尽致地得以体现。
此外,意中之境或荒寒之境如梦幻般可思而不可及,很难靠罗列与堆砌去获得,有时甚至是画得越多所获越少。所以,意境或荒寒意境的创造应根据不同的境象以相应的手段和方法去处理。如中国画强调善于用“虚”,善于利用简约、概括的形似和裁剪取舍的手段,计白当黑,即中国山水画或荒寒山水画中大量的轻虚与留白的构图方式。正是在巧妙引导和理性思考中,逻辑思维与丰富的迁想以捕捉那些“意”,使景中之意,意中之意,愈见深邃,似有似无的浑朦,即为进入创作中的“玄”的心灵状态。《老子》的哲学思想其一为“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借而用之。中国文化的得意、达意与艺术门类有直接的渊源和相通之处,包括古典文论、画论、书论、乐礼论著等,尽管学派繁多,各自表达的内容与方式不同,但从根本上看有“玄”的含义。中国艺术思想的来源是哲学,魂是“玄”的心灵状态,也是历代画家在作品中所追寻的最高境界,也是创作中的难达之境。所以,作品的意境如何就成为检验中国画作品的重要标准之一,尤其是中国山水画,主题意境是不可或缺的。
宋代收藏家赵希鹄曾说,胸中有万卷书,目饱前代奇迹,又车辙马迹半天下,方可下笔。画家的修养历来为山水画家所重视,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由此可见,古代的画论中强调展卷读书是着眼于修养的提高、精神的塑造。这种着力强调人文修养的提高一直被中国画学所重视而成为重要特色。诗画有不解之缘,在诗文题跋等直接伴随创作入画后,诗文更成为绘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如果缺乏文学修养,自然会缺少蕴含诗画的意境。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境界,有各种各样情感思想的境界,才能有各种各样艺术中的境界[2]337。其次,重视文化的继承性,研究并传承之。最后,注重生活,艺术源于生活,应有鲜明的时代感和生活气息。画家还应研究书法、篆刻等相关艺术形式。
荒寒山水画不仅对唐及以后的历代荒寒山水画创作意境产生深远影响,而且对现当代中国山水画荒寒意境的研究、创作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和启发。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国家的建设,新时代、新思想的发展,一大批文艺工作者、画家深入体验生活、描绘生活,创作出大量反映时代气息,反映江山之美的优秀作品。其中,著名的黄宾虹、李可染、傅抱石、钱松岩、陆俨少等画家为当代中国山水画艺术的发展、创新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尤其是李可染、傅抱石的雪景山水画,对冰雪寒萧之壮美、冰川雪原卓尔不凡的意境表现和描绘,在近现代中国冰雪山水画中独树一帜。其特立独行的艺术形式、笔墨语言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高境界荒寒山水,极具时代感和生活气息,突破了传统的程式和固化的样式,开启了新时代山水画雪景新貌,为新时期雪景山水画语言表现及创作打下深厚基础,传统得以发扬。随着时代发展、文化艺术的强盛繁荣,深入研究、探讨荒寒山水画这一独特艺术形式,对于继续研究、创作、探析荒寒山水画艺术有着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