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胜连
五月槐花盛开时节,莲湾满城槐花飘香。我的好友,油画家陈士斌英雄般凯旋归来,完成了一位艺术家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人生壮举。2019年1月3日,陈士斌和“发现世界”环球邮轮写生计划艺术家一行9人,乘MSC地中海邮轮“华丽号”,从意大利罗马奇维塔维基亚港出发,自地中海穿越大西洋,然后进入加勒比海过巴拿马运河,再到太平洋的夏威夷,然后绕过南太平洋的澳洲,直奔亚洲,穿越马六甲海峡向西,从亚丁湾穿过红海、苏伊士运河,再次进入地中海,经希腊抵达4个月前的出发地罗马。5月2日,完成了跨越四大洲三大洋,到访52个目的地32个国家去写生作画,长达120天的环球航行旅程。
这是意大利MSC“华丽号”邮轮的第一次环球航行,在这条承载三千多人的豪华邮轮上,仅有9位中国人。他们都是具有杰出艺术成就的东方画家,用画笔记录下了这次美妙而悠长的环球之旅。归来后陈士斌感慨地说:世界这么大,只想去画画。我们从西方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出发,去拜访发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故居,观看毕加索故乡的纪念馆,去塔希提岛写生高更美术馆,去洛杉矶盖蒂艺术中心、悉尼、墨尔本和珀斯的美术馆,去新加坡、吉隆坡的博物馆、美术馆观展,去阿布扎比的卢浮宫泡时间等等,一路虔诚观展,一路写生不断。3月9日邮轮靠泊斐济劳托卡,陈兄吐露心声:“作为环球邮轮写生的画家,除了关心可以去画的地方外,并没有太多的玩心。”我真心敬佩他的职业精神,陈兄对得起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哪里有什么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上岸游玩)的功夫,都用在工作(写生)上。爱画就折腾的陈兄在四个月的漫长旅程中,一路泼彩写生,一路挥毫作文。我们从他在微信上三天两头不时发出的一幅幅时换景移的写生画作,一篇篇生动诙谐的《写生记》中,体会到异域风情带来的激情与活力,感受到一位热爱自然,才思敏捷的成熟艺术家惊人的妙笔和艺术魅力。从陈士斌环球航行写生画作中,我似乎触摸到了前所未有的通透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味道。陈兄的《大溪地写生记》文字用心,画得精彩。在此次航行的第52天,邮轮来到因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而闻名于世的塔希提,即今天的大溪地。陈兄灵感大发:“如果说塔希提岛造就了高更,那么高更让今天的大溪地变得更迷人和富有色彩。”他专程前往数十公里外的高更博物馆,可惜铁将军把门,不得拜谒观展。那天薄云浮动,天气清爽,陈兄很快就在博物馆前虔诚地支好了画架。那天写生创作的那幅《高更博物馆》,是陈士斌向西方艺术巨匠致敬,也是东方艺术家最好的自我展示。我不由想到同样写塔希提的英国作家毛姆,想起他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衍生出的一个金句:“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其实,选择是每个人都必须面临的人生命题。六便士是英国价值最小的银币,代表着现实和卑微,而月亮象征了崇高。六便士和月亮虽然都是圆得耀眼,但两者本质却完全不同,或许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反差。寻宝集藏也是大抵如此,理想很丰满,现实往往却很骨感。如何建立起自己的理想与现实平衡点需要磨炼和技巧,但必须抵达自我超越的人生境界。
十多年前,一位交往深厚的资深书画藏家向我推荐几件渡海名家的书法旧作,大都是两岸并重、德艺双馨的书家佳作。其中一件民国扬州名士陈含光的书法单条最让我心仪:难得一见的地道《天发神籤碑》体,大字篆写《雁门太守行》一段文字。近世善作《天发神籤碑》的书家寥若晨星,而陈含光的这件法书力挺刚劲,浑厚秀拔,洁净古朴,功力深厚,大家气象。且为近年良工装裱,纸白版新,品相上佳。我偏爱陈含光特立独行的篆书,更敬佩这位维扬名士的风骨,于是这件陈含光篆书立轴便留在了自在书屋。如今每每在灯下展观,我仿佛又看到扬州梅花岭畔史可法纪念馆前,那副由诗人张尔荩撰,名士陈含光书写的著名楹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陈含光(1879-1957),江苏扬州人,清光绪举人,官至道台,祖籍仪征,名延韡,号移孙,后改含光,以字行,别号淮海。淮扬世家,诗书画并称三绝,为近世著名的书画家,文史学家。“含光”本为古代名剑,《列子·汤问》:“孔周曰:吾有三剑,惟子所择。一曰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上品含光者,是入道合体之状,直喻其人生抱负。仪征陈家系累代为官之书香门第,曾有“父子传胪”盛誉。陈含光的曾祖陈嘉树(1781-1841),字亭玉,号仲云,道光二年(1822)殿试二甲第一名传胪,官至江西布政使。祖父陈彝(1827-1896),为陈嘉树四子,字六舟,号蜕翁,同治元年(1862)殿试二甲第一名及第,官至礼部侍郎,谥文恪。陈彝由翰林出守,官至安徽巡抚,后调顺天府尹,为官耿直敢言,以清正著称,人称“敢言御史”。同治帝驾崩后第九天,陈彝上书弹劾侍讲王庆祺诱导同治帝冶游沾染恶疾而亡。当天他与王庆祺、翁同龢在一起临朝,翁同龢笑问:“今天所奏何事啊?”陈彝答道:“这个可不能透露。”王庆祺也笑道:“这个不需要问啊!陈某弹劾人,如同神箭手一般,无发不中。”当朝陈彝在奏折中指斥王庆祺行为不端,必须严办。慈禧发下上谕:“王庆祺著行革职,永不叙用,以肃官方。”陈彝关心民间疾苦,敢作敢为,称得上是一位为民请命的“青天大人”。陈彝有二子,次子陈重庆(1845-1928),字顨卿,又字巽卿、逊卿,晚号甦叟。光绪元年(1875)举人,官至湖北盐法武昌道。陈重庆有二子,长子陈延曾,陈含光为次子。
陈含光自幼聪颖,曾受业于松江刘让木。5岁开始学诗习作,6岁学习书画,10岁时能作《望仙吟》,13岁赋诗《梅花未动意先香》,轰动整个广陵城。16岁以第一名入选秀才,应试诗为“清风贤太守,香雪老诗人”,被主试官叹为奇才。清光绪28年(1902年)中举后授拔贡,京朝大吏推荐他为内阁中书,但他无意仕途,拒不入朝。民国初年袁世凯政府设立“清史馆”编纂《清史稿》,陈含光被推荐为江苏代表出席民国第一届议会,并进清史馆任协修,与缪荃孙、杨度等纂修《清史稿》,两年后毅然辞职,从此隐居扬州,以诗书画自娱。
民国时期,陈含光一直是扬州文化界重量级人物。著有《人外庐文集》二册、《含光诗乙集》上下册、《台游诗草》一册、《含光骈体文稿》、《读史随笔》等。他与康有为、谭嗣同、于右任等相识,与王国维、李审言、刘师培、辜鸿铭是知音,与吴昌硕、黄宾虹、林散之、齐白石等为至交,更与朱自清论诗,为忘年交。汪辟疆著《光宣诗坛点将录》将其列为步军将校十七员,称其诗律精严,论诗主情,以雄浑代纤巧,喻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他还是诗人社团“冶春后社”的主导人物,花晨月夕,常与文朋诗友们以诗酒唱酬。陈含光在书画上有过人天赋,因早年随父辈奔走四方,饱览山川,故画以山水为佳,意境清幽深远,带有浓厚文人气息。陈含光六岁即能临摹怀仁圣教序,一生勤于临池,书法成就极高,特别是出自《天发神籤碑》的篆书秀劲挺拔,净无芥尘,炉火纯青,金石气足,自成一家,是民国篆书出类拔萃的代表。
手上这件陈氏法书,大字篆写:“本自益州广汉蜀民,少行宦学,通五经论,明知法令,历世衣冠。”这是《汉乐府·相和歌辞》中褒奖永元年间洛阳令王涣的释文。小字楷书题:“雁门太守行”。落款:“含光”。署两方印章:白文为:“延韡之印”;朱文为:“空中鸟迹”。前一方名款印常见,而后一方闲章则非寻常。《大方广佛华严经》有诗偈:“智起佛境界,非念离心道,非蕴界处门,智知意不及。如空中鸟迹,难说难可示;如是十地义,心意不能了。”此中禅音真义,俗人不得而知。
1937年12月14日扬州沦陷。一天,日军司令天谷邀见陈含光、陈赐卿两位名儒。天谷嘱其为自治会委员,陈含光以年迈力衰善忘为由而坚辞。遇日军强索字画,含光则事先毁笔、破砚、裂纸以避。他深居简出,请人镌刻“如梦居士”“沦隐者”两方印章寄情。城陷次年,陈含光满怀凄痛之情,去拜谒史可法墓,撰《吊明史阁部文》,以文明志。1945年8月,日军投降,山河光复,扬眉吐气,他当即书联:“八年坚卧,一旦升平。”
陈含光娶妻康氏,生子名陈康,字忠寰。婚后6年,康氏病故。含光终生未再娶。1948年陈含光随子去台湾,颐养天年,他眷念大陆,心怀故土。其孙厚宁出生后,他欣喜赋诗云:“孙生早已雪盈头,暂解离人一段愁。不羡此间饴味美,明年抱汝醉扬州。”寓台期间,陈含光与西山逸士书画大师溥儒交往密切,唱酬甚多。溥儒的书一般都请陈含光作序或者题署,两位书画大师经常合作国画, 世人多所珍藏, 艺坛以为“双璧”。1957年3月16日,陈含光病逝于台北,享年79岁。溥儒噙泪作《七律·悼陈含光明经》云:“梦回白下台城柳,魂返江南故国春。纵使能闻广陵曲,二分明月照何人!”虽然时光已过六十余载,至今想来,依然令人怆然。
当今海内外临写《天发神籤碑》的书家不多,写得出彩者,更属凤毛麟角。养山堂主魯九喜善读历代金石杂刻,于汉魏北朝金石刻辞尤为倾心。书法擅长篆隶,篆字取法秦汉吉金古刻文字,又癖嗜《天发神讖碑》,所作奇崛生动,別具一面。金石学者王家葵先生称赞九喜是今之古人,当代黄小松。我想如果九喜兄能用《天发神籤碑》篆写《菜根谭》的名言:“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一定得心应手,凡观者必有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