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桐树
这次他和她出差,大家都知道,他妻子和她丈夫也知道。他们是去市里的新华书店为文化站购买一批图书。
火车在小站就停两分钟,然后向西开一个小时,就到目的地了。就是说,路途这么近,是一次当天去当天回的差事。
她是文化站图书管理员。他在机关宣传科工作。图书室购买图书,按说是她的事,但领导知道她文化浅,难堪此任。他是秀才,不但书看得斑驳,文章也写得锦绣,领导就指派他一同前往。
但其实,这一切,都是她事先私下里跟他约好,并由她正儿八经地请示宣传科的领导定下来的。她窃喜,想象着一份感情终于可以迎来花一样绽放的日子了;他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直琢磨着该如何享受与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相伴而行的光阴。定下出差日期那天,她来到他的办公室通知他(其实他已知道了),正好没人,她说完出差的事,临走,趁他不备,突然亲了他一下,然后扔下一句话:城里的公园有个恋爱角……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他险些失眠,多亏第二天早晨妻子叫醒了他,才没误点。自从跟妻子结婚以来,他就养成了凡事都要跟妻子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的习惯,仿佛不如此,他就心不安理不得似的。比如这次当天就能打往返的差事,因为同行者女,所以他颇费了一番心思:他首先要选个妻子的脸上比较阳光明媚的最佳时机,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说清楚此行必须去的前因后果;再然后,他还要一脸不情愿地说自己如何如何懒得去不爱去之类的话;末了,更要抬出领导说事,说,科长非让去。说时,他还要十分注意自己的语气和语速,语气当然是心里波澜不惊的那种,语速则不能太快,让妻子听起来好像是在不疾不徐地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天,妻子好像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间或若无其事地哼哈两声,不动一点儿声色。他以为跟往常一样,心里的鬼终于不扑腾了,过关。但是,到了临出门的那个早上,妻子却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句:“你对书比对人还挑剔。”因为匆忙,他没来得及接话,但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他越琢磨越觉得妻子话里有话,心想对女人不挑剔能在学校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选你做妻子吗?
他从不相信女人有什么第六感,但在他登上火车的那一刻,他突然有点儿信了。也许,妻子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他现在要面对的这个女人是他不挑剔的选择……
这趟火车是早上七点十分准时到达小站的,由于时间早,乘客就少,空座位就挺多。他捡了靠窗的后向座位坐下,她也靠了过来。他慌张地四下里看看,确信没有熟人,心才放下来。车上的座位虽然空着不少,但相熟的同行人也都挨靠在一起。她靠着他,他觉得倒也不怎么唐突,或许,在陌生人眼里,还以为他们就是很般配的一对儿;或者说,这种老式绿皮火车的座位就是这么设计的,座挨座没有阻隔,熟人不靠在一起倒形同陌路、反而不正常了。就好比男女同事间经常开一些暧昧的玩笑,突然间有一天不开了,这两个人就一定是暧昧上了。所以,他们两个人一坐下来就靠在了一起,两个人的手也偷偷地攥上了。只要不被人发现,幸福与紧张的心情就将一直延续到他们下车的那一刻。他的心在突突地跳。虽然他很享受这一切,但现在火车还没启动,他掩饰不住惊慌的眼神不安地投向车窗外。他感觉好像妻子就站在站台上的某个角落里,此时,正偷偷地窥伺着他和她。——你对书比对人还挑剔。女人真的有第六感,他有点儿胆怯了。
毕业分配的时候,学校的惯例是,凡谈恋爱的学生,坚决不能分到一起。这也是兑现开学之初学校公布的学生行为准则。为了在一起将爱情进行到底,他曾跟妻子说:“西部的青海省在《人民日报》上发了个招徕全国人才的启事,要不我们报名试试吧。”其实他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是为了安慰一下焦虑的妻子。但妻子真上心了,利用假期自己跑了趟省高教局,说想报名去青海。为了两人能在一起,她也是豁出去了。
车开了,小站站台离他远了,好像他的惊慌与不安也离他越来越远了。这时候,她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理我。”他才回过神来,盯着她飘荡的眼神,竟一时不知怎么去理她,就紧紧地回攥了一下她的手,却忍不住想问她,她出门时她丈夫是否跟她说过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下车先去公园还是书店?”他们来前,曾定好先去公园情侣一下的,然后再去办正事儿。她垂下情意葱茏的眼帘,用惹火的下颏抵住他的肩膀,轻声说:“先去哪儿都行,都听你的。”她松开了他的手,温暖地掐了一下他的腰,旋即又把他的手拉住。
他没去过公园,上学时的那座城市有公园,在市中心;但偶尔几次赶在周末过去,他都选择了去书店。他一个农村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公园到底长啥样。她说她去过。她说,公园里有英语角、文学角,还有恋爱角……她的这番话是在她那个小图书室里跟他说的。他在学校跟妻子谈恋爱,没有过所谓的花前月下,最美的时光全都留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了,以致于后来他一嗅到崭新图书的那股淡淡的油墨香,就好像嗅到了妻子的呼吸。
几年前,他和妻子(那时应称呼女朋友)是毕业分配到这里的。妻子到省高教局,要求到西部去。高教局的老师告诉他,省内也有艰苦的地方。于是,他和妻子就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
一年后,他们就结婚了。但隐约的,他总是觉得有某种不甘在心里挥之不去,他就跟妻子说,他们还都年轻,还是先不要孩子,等一等生活稳定了再说。他就想起了在学校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时尚口号: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冥冥之中,他一直觉得,他和妻子都将是这个小镇的过客。
但是,口号归口号,生活就是生活。对于那些生活准备不足的人来说,婚姻俨然如一次历险。
突然离开校园参加工作,他有点水土不服。他在家是老小,生活中那些复杂的道理几乎是一张白纸。她的妻子在家是老大,且比他长一岁,在学校里学习不如他,可一参加工作,很快就入乡随俗,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他倒是没感到妻子的成熟对他有什么压力,只是感到了经营人际关系的苦恼……好在,这个小地方还有一座文化站,文化站里还有一间书卷气浓郁的图书室。书籍,他以为就是他成熟的养料。
像当初在学校图书馆里遇见妻子一样,他遇见了她。
这是一趟区间慢车,就连无人售票的乘降所都停,一路咣咣当当地停停走走,倒很适合一对情侣借车的颠簸蹭热各自的身体与激情。她突然凑近他的耳朵柔声说:“我想吃了你……”他没听懂,“嗯?”了一声。她又掐了一下他的腰,比刚上车那次还夸张,仿佛是在揉搓他。他在琢磨她说的话,再次回头时,发现了她毛茸茸的脸上涌起两大朵红晕,她的嘴似乎用力抵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在咬他。他感到了来自她身体里的热量……
火车咣当了一个小时,随着大城市越来越近,上车的人也越来越多。吵嚷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汇成了一股股噪波,终于冲淡了她的激情。她安静了下来。下车后,她拽了拽他的衣角,说,她想先去公园。他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先去书店吧。一千多册书呢,够挑一阵子的,挑完也静心了,再去也不迟。”工作中,他就是这样认真办事而欠变通的人,用妻子埋怨他的话说,就是眉眼高低也看不出来。有时候,好事也常给他办砸了。为此,他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在闲聊天的时候,有人当了妻子的面不好说太重的话,就都称他单纯,还不大成熟,再历练历练就好了。他不相信这些人的鬼话,当然,也不认同妻子背地里的恨铁不成钢:“什么单纯,不成熟?就是傻,少家教,不会来事。”妻子的这种当面教子背后教夫的“成熟”还给他留了一份面子和尊严,但他就是不长记性,不但没学会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还从内心潜伏着一种强烈的讨厌感。他亲昵地抓了抓她的胳膊,说:“走吧……不挑完书,心里揣着事先去公园,非破坏了好心情不可。”她只好不说话了。他知道她心里燃着一团火,就继续给她宽心:“就一千多册书,好挑,很快就完事。”她好像不再想听他啰嗦先去书店的理由了,心想先去书店就先去书店吧,便头也不回地顺着站前广场正对着的中央大街一直往前走,脚步很急。她生气了。但他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他好像不太喜欢妻子的那种少年老成劲儿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是妻子变了,还是他变了,抑或是他们都给生活改变了。
她是做个生气的样子给他看的,想让他知道她有一颗需要他走近的心。她记得他在图书室看书时的样子,头不抬眼不睁的,连理都不理她,多长时间后,她才盼来他依稀想与她交流的目光……
他也记得那次的事儿,应该是他在看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篇复调小说《地下室手记》时发生的。那本书实在是枯燥乏味之极,作家好像一位虔诚的布道者,又好像一位呓语者……他几乎是看看停停,且不得要领,就有闲心左顾右盼了。小地方的图书室里没几个看书的,很静,偶尔有几个中学生过来翻一翻杂志,叽叽喳喳一会儿后,也就走了。她一直坐在门口的桌子旁用草珠子串门帘,比他看书都认真。那时,她好像串累了,抬起头来,就碰上了他那双被布道者的呓语折磨得无着无落的目光了。她笑笑,他也点头笑笑。他后来回忆,她那最初的一笑,很迷人,像受众领悟了布道者的“境由心生”而突然听见了福音,也像呓语者突然醒来而感受到的一缕灿烂的阳光,直透心底。
——再后来所发生的故事,其诱因也许是缘自妻子一次貌似无事生非的提醒。但在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次很重要的提醒,他还以为只是他们夫妻间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家长里短呢。
妻子说,听说他所在的宣传科以前发生过一档子事,说有一个广播员跟前任科长不清不楚的……后来科长调走了,广播员也给发配到文化站去了……
慢慢的,他跟她熟了,开始试着闲聊了。闲聊时他问过她是不是一直在图书室上班来着。她说不是,她以前是在机关广播站当播音员……再熟了以后,她又告诉他,那个科长有一次喝大了酒,到她的机房里,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开始还一边挣脱一边给科长台阶下:“科长你喝酒了吧,科长你喝酒了吧……”直到科长把她扑倒在她休息的床上,她才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她说,她丈夫就因为这事,一直对她忽冷忽热的……她一边说一边串草珠子门帘,一边把自己的眼圈弄红。草珠子时而溅落到地上,他就帮她去拾。一开始,他把拾到的草珠子放到桌子上;后来,他不往桌子上放了,他觉得他应该把攥着草珠子的手一直伸着,等她张手来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手碰到她张开的手掌上,让她感到他的血也是热的,可以温暖一颗受伤的心。几次下来,她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你咋不把草珠子放在桌子上啊?”他臊得立即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看他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自小对书成痴,从供销社售书柜台前对小人书的流连忘返,到长大后对新华书店的过分热爱……以致于当她提出借买书的名义顺便去大城市的公园里私会时,他才意识到,在他去过有数的那几座城市,除了对那些城市里的书店了如指掌外,其他的,就只记得那些城市的名字了。比如他和她现在要去的这座城市,他也有去过,但公园在哪儿,他真的不知道。妻子喜欢他,也正是他书痴的样子。
他挑书的时候,她没有草珠子门帘可串,书店又不允许两个人都钻进柜台里来挑书,她就耐着性子在柜台外徘徊。他有时要打开书浏览内容简介,她就说:“差不多就行。”后来他被一本书吸引了,忘记了是来挑书的,居然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她发现了,轻轻地敲着柜台上的玻璃,说:“嗳,嗳,看人体艺术呢?”他才回过神来。
——都怪鲍小姐。他在心里骂自己,马上放下那本书,干活。鲍小姐是那本书里的人物。实在是太好看了,他欲罢不能,就在选书的时候多看了那么几眼……
她不喜欢书,当然不理解书中的颜如玉是怎么勾住他又唆使他忘记挑书这回事的。
那本书叫《围城》。他最喜欢在文学类书籍里流连,每次自己逛书店时,他都是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才在最后关头从喜欢的十几本中选出其中最放不下的那一本或几本,买下来。那是自己掏钱买书,他没钱;但这次,是给公家买书,他就不再计较钱了。当他看了几页《围城》后,就被深深地勾住了:……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她是局部的真理……他继续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几眼,于是,主人公方鸿渐就遇上了局部的真理……原来书还可以这么写。他一口气歇了十几分钟,也看了十几分钟。她后来说,她不在这儿陪他了,她要去逛百货商店。对于她来说,琳琅满目的服装要比死呆呆的书籍养眼多了。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她才不要来文化站遭罪呢……
她走后,他忍不住又拿起了那本书,但是没看,只看了定价,七毛八分钱。他就想,自己公出一天,单位给伙食补贴八毛钱,够。就顺手又抽出了一本,对营业员说:“这本不打包,我另外结账。”
她回来的时候是中午了。他因为边挑书边借休息之名看那本书,就耽误了进度。她说:“该吃中午饭了。”出差补贴让书给吃了,他只好说他不吃了,让她自己到外面对付一口,他说他再去吃饭就挑不完了。她说:“我跟你都说过了,随便划拉一些就行,你可倒认真。”然后,压低声音说:“你还去不去恋爱角了?”她生气了,头也不回地去吃饭了。他知道,出差补贴如果不买书,他可以请她去喝碗鸡蛋羹吃张吊炉饼,她也就不会生他气了。
他其实也饿了。在学校,他享受一级困难补助,学校每月免费补助他十六块钱的伙食费,他基本上就不用家里再贴钱吃饭了。但每到月底,饭票快没了,每顿四两的定量就要减到二两,他就要跟饥饿做几天斗争。后来他跟妻子谈恋爱了,快到月底时,妻子总是在图书馆里跟他面对面看书时,把她省下来的饭票夹到他看的那本书里。
他忽然就想象到,她吃饭回来,没准儿手里托着一张油油的纸,油油的纸里包着一张油油的吊炉饼。
中午过去了,他终于挑完了一千多册书。轮班去吃饭的营业员也都回来了,开始合定价。她还没有回来。他跟营业员说:“等我们揣钱的那个女同志回来就结账了。”营业员态度友好,说:“没事儿,赶趟儿。”他就坐在他挑完还没打包的书上安心地看起方鸿渐来,一边饥肠辘辘地等她,也许还有一张吊炉饼。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又像被围困的城堡,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他合上书,懵懵懂懂地好像被一种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脑壳。他要离吗?不,不是那样的,妻子每个月底在他最饥饿的时候,隔桌把饭票悄没声地递过来夹在他打开的那页书中间的时候,他就要在心底发一次誓,他要善待她一辈子……那么那个总想去恋爱角的她呢,要怎么待她呢……
这时候她回来了。她说:“你去吃饭吧,我在这儿结账。”他发现她说的话好像缺点儿什么。纳闷了半天,也琢磨了半天,对,是缺温度。他一看点儿,吓了一跳,都下午两点多钟了,火车是四点的,公园肯定是去不上了,所以她生气了。他夹着用自己补助费买来的书,突然很失落地向书店外走去了。
她一直惦记跟他去的那座公园,叫中山公园。他知道她约他到这种地方的用意,他想到了局部的真理,想到了那本书中的鲍小姐说方鸿渐如何如何长得像她的未婚夫,想到了方鸿渐立刻把鲍小姐的潜台词理解成:他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负娶她的责任。
但她是鲍小姐吗?不是,她仅仅是一个让容颜牵累了的人。
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离返程车进站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候车室里一片拥挤和杂乱,好不容易等到个空座,他像做错事一样,赔着小心把位子让给了她。她不说话,坐姿也很僵硬,倒像是书中的苏小姐了,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又等了一会儿,他也在她的对面找到了座位。他看看她,见她还僵在哪儿,便从手提兜里又取出了那本书。他的肚子咕咕叫,好像在抗议这本书抢了本该属于它的钞票。
“书里有好吃喝吧?”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座位换到了他的身旁,突然嫌怨地问了一句。他一紧张,马上合书抬头,堆起一脸迎合的笑,说:“书……嗯……挺好……”她说:“好看你就看吧。”说着,便离开了座位,头也不回地奔检票口去了,“书呆子。”她又小声地说了一句。他愣了一下,才知道开始检票了,也跟着去了检票口。
他忽然想起了妻子的那句话。他突然想对妻子说,他对书和对人,都很挑剔。
返程的火车上人很多,又吵又挤。也不知道他们是被上车的人流冲散了,还是两个人故意谁也不靠近谁了,反正,一上车,他和她就分开了。那时候,他被挤在两节车厢结合处的车门旁。他无心观望车外一闪而逝的风景,而是在想,人非得要跟日子一道变得复杂才算成熟吗?
一个小时的车程,她没过来寻他,他也没好意思过去找她。车快到站的时候,他突然从车门上的密封玻璃窗向外目不转睛地张望,他希望从小站的站台上能看见妻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