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库日买里的时光

2019-08-20 09:04李荔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雪花村庄

李荔

1

生长在吐鲁番大地上的村庄,名字多与坎儿井有关。尤库日买里,意思就是“坎儿井上的村庄”。坎儿井是村庄最原始的图腾。有了坎儿井就有了水,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生命就会有村庄的命名。真正使村庄成为村庄的,还是时间。

从少年时代起,在被荒原包围的村庄里,我大把抛洒着无忧的时光,肆无忌惮地在村庄外的荒地上跑着、跳着、笑着。每动一下,灰尘会跟着扬起,弥漫在空中,又慢慢地散去。天黑了,躺在院子里的木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微小、明亮、纯净。一轮或圆或缺的月亮在不远处以同样的姿态存在着。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什么也没有了,世界又呈现出忙碌的景象。父母在晨光中的葡萄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早起的狗、鸡、鸭和不知名的虫子,各自张罗平凡的生活。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打开磨得发白的旧书包,摸着那几本可怜的课本。时间临近上课,我却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学校。

我想,为什么自己会比那些鸡、鸭、狗、虫更辛苦?在学校,除了学习陌生的方块字之外,偶尔还会被问,你长大要干什么?长大能干什么?那是个黑洞,我不知道。那你现在最想干什么?长大。长大后最想干什么?离开这里。老师夸我有志气,更多的同学会回答,长大帮助爸妈分担劳动,帮助他们埋葡萄、摘棉花。这个诚实的答案,被老师批评为“没出息”,而我那个虚无的答案,得到了的表扬是“有理想”。自此,离开村庄便成为我整个少年时代不懈的追求。离开,是人这辈子最初和最终的宿命。从孕育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做着离开的准备。离开母亲温暖的子宫,离开温情的怀抱,再离开洁净的青春,离开家,离开村庄。最终,我们却无法真正地离开。就像我们千方百计、竭尽全力地讨好生活,并冠以不虚度此生之名,争分夺秒地与现实生活抗争,却很少对自己的生活满意过。

时光在一场又一场的日常生活对抗中悄然流逝,没有一丝留恋或者告诫,不让人发觉。当生命历程开始分节分章地被少年、青年、中年无情划分时,我们的人生不断地化整为零,让人陡生惊慌之意:时间都到哪儿去了。从库尼夏通往尤库日买里的乡村小道,我一步跨越了时光的界限,从童年步入中年。在洒满阳光的乡村小道上,迈出的每一步都有似曾相识的熟识感。那条被少年时光铺就的乡村小路,沿着岁月之河一直紧跟着我,并倾心浇灌着我所经历的挫折和磨难,让它们长成我生命里一朵温暖的棉。无论我流落何方,只要心灵需要,那朵棉就会温暖地出现。

初冬,在尤库日买里的乡村小道上行走,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随处可见的桑树和榆树,几人都合抱不过来。想去算计它们的年龄,二十年、五十年、上百年……答案都是正确的。那些树在尤库日买里的时光比我的长,当然会有一小截时光与我重叠着。若干年后,树的年轮里有着我的一轮岁月。这些树的来源大多无据可查,它们以什么方式来到了这里始终是个谜。荒原上的事物都有一场宿命般的等待,等待着一阵风、一场雪、一阵雨,等待着一支笔、一个镜头或者一个愿意驻足与之对视的人。树的一生也在完成一场等待。它们在家门口,在葡萄园地边儿,在一条路口,默默等待着。它们不需要弄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缓慢地生长,缓慢地老去。不像那些人工种植的树,从幼年开始就被修剪成固定的模样,挤挤挨挨地栽在一片肥沃的空地上,等待着需要的人把它们挖走。我曾在一家苗圃基地目睹一棵树的命运。买家随意指点着自己看上的品种和树形,卖家点头称是。打一个手势,一辆挖掘机“突突突”地响起来了。高高在上的驾驶员,眼睛瞄准要挖的那棵树所在的方向,目测一下树的高低,然后神圣地点了点头,换挡打方向,用力踩一脚油门,挖掘机的铲子准确无误地深入到树的根部,再一脚油门,树被连根拔起。树连带着泥土,跟随着明亮的铁铲子缓慢地移动到买家的车上。树根带着自己熟悉泥土的味道,被运到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再在新的泥土中缓慢地生长。当你穿越不同的城市,树不再成为唯一的标识,它们看起来极为相似。城市里,一棵树的长成和城市发展的速度相匹配。而一棵树在村庄里的成长是舒缓漫长的。一个村庄有了某某村之名,就会有一棵古树与之相对应。一棵古桑树矗立在八十岁的买买提老人家院子的中间,近一百五十年的光景在树的身上流逝。树干的中心有些空了。空了的树干快把树分成了两棵,但并没影响树干上新枝叶的生长。这棵树不只是一棵树,而是买买提老人人生的一部分。他颤巍巍地扶着树走了一圈,用干皱的手用力地拍拍树干,古树给予他回应。老人自言自语着进了屋子,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八十岁的买买提和一百五十岁的古桑树,谁是谁的前生,谁又是谁的今世?他们互相诠释着逝者如斯的时间哲理。

每一扇门是村庄盛开的花朵。尤库日买里的人也会在自己的门前栽种一两种花,随着花开花落走过四季的更替,菊花、鸡冠花、荷兰菊、红蓼……在尤库日买里,花与树不一样,花是暂时的,树是长久的;花是瞬间的,树是永恒的。阿依努尔家门前去年种的是菊花和鸡冠花,今年换成了荷兰菊和红蓼。有些花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要有了花种就种下去,就一定会开花,明年再换其他的花种。花已枯败,种子埋进土里,等待春天的來临。古老的桑树随着风的造访,落叶满地飞舞。落叶也是有名字的,它是从哪棵树上落下的,那棵树在谁家门前就是谁家的树叶。刚放学的儿童穿梭在古树间,调皮地追着飞舞的落叶,踢一脚,再捡起刚落下的桑叶,哧溜一声挤进门里。是先有门还是先有大桑树,弄清这个问题需要很长的时间。

2

这个初冬的早晨我只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追着一条小河走了好几公里,另一件事是小河把我追了好几公里。

小河其实是一渠坎儿井水。吐鲁番的冬天万物枯竭,见到一渠流动的水,整个世界瞬间复活了。落叶、枯枝、数千数万种沉睡于大地之下的植物,正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气温越来越低,它们的睡眠越来越沉,甚至比大地的冰冻更深,比寒冷的冬天更为久远。植物在无声的世界里各显其能,按照自身生命的指令寻找适宜的深度和温度,悄然积聚着力量,等待来年春天从枯枝败叶里涌出新绿。

坎儿井水从尤库日买里村正中流过。外力说,他在这坎儿井边住了四十五年,他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有这条坎儿井。坎儿井的源头在汉墩乡的某处。我想找寻这渠水的源头,就必须走与水流一样远的路,甚至更远。我无法寻到这渠水的源头,还有一个原因,我只是无数密集的时光节点中的一个,没有足够的时间与水同行,我与它的对视仅限于这个初冬的早晨。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没有更多的理由在此停留。我继续破解着大地上的秘密。在这冰冻的世界里,水是怎样与寒冷抗衡,不屈不挠地流向远方。我的思考深入不到大地深处,只有蹲下来,伸手去摸这静谧的水,用指尖触及在零下十几度的空间中流动的水。一股温暖的细腻传遍全身。“这么冷的天,水如此温热?”“我带着大地的体温。”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童心大发,开始与这渠水嬉戏。我整只手伸进水里,把水撩起来抛在空中,泛起白花的水从空中率性地落下,将水面砸出许多白色的水花,水流更加欢快了。我捧起水向上游洒去,一捧比一捧洒得更远。在我的干扰下,水流只是打个漩涡,临时改变了一下方向,随即一路欢歌远赴他乡。清晨的阳光洒在清澈的水面发出亮闪闪的光芒,我的一些隐秘也被这光芒所质疑。我能像这渠水一样清澄和明亮吗?当我打破这渠水的宁静时,一些幽暗的思想在萌发,当我捧起水洒向远一点的地方获得快感之时,伴随着幽怨、嫉妒、破坏……或者更多的自我。水只记得流向远方,阳光只记得给予温暖。我释怀地放下一切,回归到孩童的天真。孩童们会为了一片小水汪而放弃整个世界,不论那水是清澈的还是浑浊的。直接玩耍,用手去摸,用脚踩出水花,或蹲下来探究,直到大人催促再催促,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孩童与水浑然天成的亲密感,无论从玄妙的哲学还是复杂的社会学去探讨,答案都是一致的。

简易的桥是坎儿井水渠上的另一道风景。渠边除了那些干枯的杂草和树叶,就是一个又一个与这渠水相生相伴的木桥。木桥的搭建简单随意,居民们为了跨过水渠,随意捡起地上散落的木棍儿,搭在水渠两边,从左面到右面,从右面又到左面。一家就可以搭建一座桥。桥没有更多的意义,又有无限的意义。从桥的形状和牢固的程度,可以判断出搭桥者处于哪个年龄阶段。有的是一块平整的板子牢固地镶嵌在渠的两边,这可能是一位上了年岁的人搭建的,他可能走过很多座桥,稳固是桥的根本。有的是一根圆木棍歪七扭八地搭在渠两边,这大概是个顽皮的孩子要感受摇摇晃晃带来的快感。偶尔有几只很深的大脚印踩在水渠兩边,那定是一位热血的青年男子,直接从渠这边跨到那边,减省了很多程序,却丰富了大地的想象。

村庄里生长的事物都是有规律的。比如几棵古桑树旁一定生长着几棵老榆树,桑树、榆树的树枝互相交缠着,大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意蕴。庭院里的核桃树一般是两棵以上并排生长着的。这里的羊群从不啃树皮,只会倚在树干上蹭几下痒痒,互相咩咩地畅谈着。那几只正在畅聊的鸭子,两两一对,像小情侣似的,边走边回头看看我,嘎嘎地叫着,在这静谧的村庄里彰显着自己主人的身份。

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前行,遇见一小片白杨林。白杨树笔直地站立在坎儿井渠的两侧,高耸入云的树梢直抵湛蓝的天空。白杨树只在乎高处的事情,而不屑于桑榆之间的纠缠。几只无名的鸟雀,从这枝头飞到那枝头,又从那枝头飞回这枝头,它们的嬉闹只给大地投下了几只黑影,又瞬间消失。“天空有鸟飞过,不留一丝痕迹”(泰戈尔),长着智慧的词句从来没有远离过天空和大地。

无论周围的世界怎么喧闹,渠水始终安静地流着,像一位稳重端庄的淑女缓步前行。我默默地跟随渠水走出了村庄。当我向着更远处行走时,旷远的寂静阻挡了我。远处的火焰山散发着清冷的气韵,山藏在沉沉的雾霭里,少了几分坚硬,多了几分柔和。我穿行于寂静辽阔的原野。正在过冬的葡萄墩好奇地打量着我,那些被土深深包裹的葡萄藤,用最敏锐的听觉聆听着水和我的经过。“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好像老子就站在不远处,与这个繁复的世界同在。此时,我与南怀瑾先生为伴,耳机里传来先生的教导:“庄子说人的欲望就是水,人的欲望一旦放纵开来,就像决堤的水,你很难控制住。人每天都被许多欲望引诱着,你不停地去建立堤坝,让那些欲望之水得以安全地储存。我们一生都在做这一件事,也还做得不够好……”

我始终无法像这渠水随性前行,只能在哲人的劝诫里往回走。当我再次遇到那四只鸭子、六只鸡时,鸭子依然在水里游着,根本不顾及我行走的方向,它们在水里一会儿顺着水游,一会儿逆着水游。鸡不一样,带队的两只大斗鸡,伸着几乎没有羽毛的脖子“咯咯”地叫着,趾高气扬地向我抗议,像一个久战沙场的英雄维护着它雄性的权威。它带领着它的队伍随即改变方向,与我同行,像是要与我展开一场竞赛。它身后跟随的几只公鸡和母鸡,只顾低头寻找吃的,忠诚地跟在英雄的身后。那支鸡的队伍一路高歌率先冲进了白杨树林中。在这个初冬的清晨,它们不屑与清冷孤单的我继续同行。

3

在尤库日买里经历这场雪纯属意外。十五公里以外的县城没有下雪,二十公里处的鲁克沁也没有下雪。雪只落在了尤库日买里。对于吐鲁番这样干旱的地方,人们整个冬天就在等一场雪,等到了这个冬天就是完整的,没有等到就接着等,直等到杏花梨花开了还在念叨:这个冬天连一场雪还没下春天就到了。未能到达的那场雪很快被柔嫩的花瓣儿代替。在吐鲁番大地上,从冬天到春天就是一朵花的距离。此时,我对着这场雪说这些是多余的,甚至有些矫情。在尤库日买里,一场雪就是一场雪,没有人赋予它更多的文学或者哲学寓意。它就是单纯的一场能给这个沉闷的小村庄带来快乐和生机的雪。

中午一过,天空灰蒙蒙的,阴霾把天空压得很低。乡村小道两边的古树冷静地观望着地面上的骚动。狗、猫、鸡、鸭早早归了圈。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夜晚比平日早来了两个小时,这对冬闲的人们来说没有多少的影响。冬天的尤库日买里散发着慵懒的气味。每家大门都是敞开的,你可以随意进入。借一把扫帚扫扫地,拿一把铁锹、坎土曼,用完了再放回去。你可以跟主人打个招呼说,我刚才用了一下你的扫把、铁锹,也可以哪天想起来了说一下。有时候,自己也可能忘记了曾经借别人家的东西用过。忘了就忘记了,主人家永远不再会知道自己的东西曾被别人用过,又被送还回来。这些藏匿于时间深处的隐秘,丰盈着逐渐败落的村庄的另一种气质。

在无法明晰傍晚和夜晚的界限时,雪从厚重的天空洒落下来。雪花匆忙又不失优雅,整齐划一的节奏,赶着与大地上的事物进行一场约会。静止的房屋、树、马路,正在奔跑的汽车,吃草的羊群,闭目养神的牛,仰望天空的孩童,哪个是雪花的倾心对象?无论我怎样缜密地观察,也找不到这个微小事物行进的方向。放眼天空,飘飘洒洒地飞舞才是它的本真。

雪继续下着,地面已经泛白了,天色愈来愈暗。与我共同经历这场雪的同伴,是一位美丽、善良的维吾尔族姑娘。她有着白皙的皮肤,一双沉静、透明、安然的眼睛。我喜欢看女人的眼睛。一双善良纯净的眼睛是绵柔的锦缎,散发着柔和的气韵,你渴望走近她、读懂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灵是一个熔炉。当所有的生活经历,让一颗纯净的心灵去提炼,有了足够的真诚就有了足够的善良,有了足够的善良就有了足够的宽容,最终汇聚成一汪纯净的水,滋润着世间万物。眼睛收纳万物,并把万物交给心灵。心灵为万物赋予灵魂,再返还给我们的眼睛。眼睛检索着我们心灵的善与恶。我和玛依拉对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清澈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每片雪花的影子。天空越来越暗,雪花飘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视线越来越模糊,而另一个世界突然匆忙起来,那些藏匿的声音也慢慢地醒来。“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阿多尼斯在他孤独的花园里醒来,进入这个僻静孤独的雪夜。“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翻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和一件完全停止的机器十分相像。”(《商市街》)萧红在古老商市街的一个旅店里,裹着旧毯子,蜷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又满怀期待甜蜜地等待着她的三郎。 “在南方的深冬遇到了这本书。读萧红,浓烈的情感能让苦难的生活溢满温暖。”这是我读完书后留下的笔记。这位才情的女子一生都在寻找爱的救赎,最终还是被命运辜负。人们一遍遍读她的文字,爱怜她的遭遇,享受着文字里散发的温暖,寻找着爱的救赎。雪花的意义在这个女子痴情的等待中多了几分温暖的甜蜜。那一刻,我与萧红的眼神相遇。我注视着眼前的玛依拉,平日里沉默寡言、波澜不惊的她,见到窗外飞舞的雪花,眼睛闪烁着明亮温暖的光芒,整个人都变得轻巧起来。

村庄的雪夜安静如水。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打破这份宁静。我和玛依拉手挽手走在漆黑的乡村小路上。只有簌簌的落雪声。玛依拉说,那是雪花走路的声音。多么美好的表达。我和玛依拉继续往前走,像天空中飘摇的两朵雪花漫无目的地在黑夜随性穿行。路上没有路灯,只有一家小商店门前亮着一盏简易的灯。清幽的乡间小道上,这盏灯孤零零地站着,仿佛等待着什么。我们朝着这盏灯前行,并在这里停留。雪花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玛依拉兴奋地追逐着飘飞的雪花。片片雪花和灯光在玛依拉俊美的脸上相遇,融成水珠,而后消无,只有暗黄的灯光在脸庞上停留。我们张开双臂,抬起头仰望天空。无边的黑夜荡涤着焦灼的心灵,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指向天空的双臂。玛依拉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告别,又像是重生。我悄然走出灯影,远观这一灯、一人、一影的组合,被飘飘忽忽的雪包围着。

让一场青春在一个雪夜回归,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雪下得越来越大,踩在脚底下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找回一个久远的自己。我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农村学校当老师。在一场雪里,我学会了用诗歌的语言掩藏和表达自己。那首小诗的诗句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写了被一场大雪荡涤的世界,被一场大雪濯洗的忧伤。雪掩盖了那所学校的破旧,给校园穿上了洁白的衣裳;踩在厚厚的雪上,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是梦想飞翔的韵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那首诗最终发表在了本地一家报纸上。受到那场雪的启迪,变成铅字的小诗确定着蛮荒青春时代的梦想,并让我重新去发现生活的美好。我开始融入那所简陋的学校,安心地与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们做起了同事,在三尺讲台上耕耘演绎着我的青春。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是我认知世界最初的模样。流着鼻涕将一枚泛黄的杏子递给你,用脏脏的小手抚摸着你柔软的头发,他们的哭与你有关,饿与你有关,放学了找不到父母与你有关,作业写不完与你有关,男生打架了找你,女生发卡丢了找你……我与孩子们在这些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慢慢消弭了岁月的冗长。那个雪天的记忆逐渐模糊。此刻,在尤库日买里的雪夜里,我的记忆如实叙说着一切。

我和玛依拉无声地继续行走在这场雪中。我们都在回味自己与雪、与寂然的乡村之夜有关的记忆。玛依拉开始讲述她凄美忧伤的故事。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一位远在京城军营里的男孩关注着西域边陲小城里这位美丽的女孩子,每周一个电话,只问:你还好吗?每次假期的相遇都需要预设很多场景。结果,他们越走越远。多年过后,彼此仍有无限的怀恋。在爱情的列车上,会有很多人与你相遇,甚至陪伴你走过一段很长的路程,可是真正搭乘同一趟列车去往同一个终点的那个人,大多不是故事里的主人公。这些道理,我无法对一个维吾尔族姑娘说得更透彻。我只能给她讲在这洁白雪花里滋生的爱情故事。“盈盈地粘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融,消融,消融/融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一个富有才情的诗人,在近百年以前的这个季节爱上了一位女子,借雪花的温柔抒唱他对爱与美的追求。从雪花开始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无数个雪夜里流传。玛依拉似懂非懂,如水的眼睛里,一股幽深的清泉泛起了微漾的涟漪。她忧伤地说,她与他没有经历过这样一场雪。那如雪花般轻巧而美好的青春爱情,早已融入纷飞的雪花。“我最喜欢下雪了。”玛依拉自言自语。

偶尔能遇到三五成群的影子,“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与“嗤嗤”的窃笑声,让即将沉睡的乡村保持几分醒意。我和玛依拉不知不觉又绕回那盏孤灯下。灯还是那样亮着,此前凌乱的脚印早已被白雪覆盖。

整个世界只剩下雪花与静谧的黑夜。细小的白和庞大的黑。移动的雪和岿然不动的万物。白和黑、大和小、动和静,我、玛依拉和尤库日买里,完成了这个雪夜最初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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