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松
90岁的傈僳族老人交蒙阿凤在屋外扬咖啡,一年四季围绕咖啡劳作已成为当地人的生活的一部分。
云南省保山市潞江镇丛岗村黎明组80多户怒江州移民,从以前的竹棚子里搬进了原住民都羡慕不已的新房子,成为典型的“直过民族”村落。
由于海拔高,温差更大,言秀邓家的咖啡要比河谷的咖啡晚熟一个多月。虽然品质更好,一年下来,20亩坡地生产的咖啡豆能卖9000元,但去除肥料、人工等开支,仅有3000-4000元利润。
百年来怒江峡谷间风雨飘摇。欧洲探险家以神的名义来到原始的河谷,与自然为伴的傈僳人有了自己的文字和信仰;野心勃勃的日本兵,也想从此蛮荒之地进入,占领战略要地。
凭借山高水急的天然屏障,远征军成功牵制日军的进攻,保障战略物资通道的安全。时事变换,十几年后,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主义改造席卷怒江峡谷的村庄,傈僳人被迁到河谷,分得田地,开始学习种水稻和甘蔗。改革开放后,已经适应河谷生活的傈僳人,开始跟农场的汉族人学种咖啡。潞江坝的气候及海拔最适合咖啡的生长,满山满谷水田也都成了咖啡园。
保山是云南历史上开发最早的地区之一,地处横断山脉滇西纵谷南端,境内地形复杂多样,坝区占8.21%,山区占91.79%。整个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延伸倾斜,最低海拔535米,最高海拔3780.9米。在群山之间,镶嵌着大小不一的78个山间盆地,日照充足,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季如春。
四月,从印度洋吹来的暖流被怒江西岸的高黎贡山抬升,闪电划过天空,山像刀锋,时隐时现。
暴风骤雨在这条河谷从未停歇。傣族、傈僳族以山的高度划分聚居地。山谷冲积出来的坝子,平整,气候温润,傣族人筑起坝,造成田,过着定居的生活。傈僳族人住在山岗上,世代与森林为伴,刀耕火种,打了猎物与傣族人交换米盐。
1958年,世代生活在高黎贡山海拔1400米高山上的傈僳族,迁移到河谷坝区,世代生活在河谷坝区的傣族人、汉族人把耕种的水田划了一半给他们种植,结束了傈僳族人刀耕火种的历史。然而多数傈僳族人并不愿意在坝子生活,不久就有38个人放弃良田,回到了不远的老寨子,重新搭起竹楼,继续与森林为伴。1961年,那些回到山上的人又被叫回了坝区,建房起屋,学种水稻、甘蔗,收获的粮食、榨的糖上交供销社。所有人成为国家的劳动力,一起劳动,挣工分,同口锅吃饭。过惯了高山生活的傈僳人,并不知道土地的对于坝区生活的重要性。1979年再一测量,原来的近千亩良田只剩63亩,而原来的12户人家,已变成100多户。由于土地少没技术,丛岗傈僳人只能靠给傣族人当小工,以获取收入。
政府组织有头脑的年轻人帮助群众寻找致富路子。施云富虽只有小学毕业,但是公认的脑子好用,是个“能干事的人”,成为老全寨组的组长,开始人们数叨他“当个小组长,也不知道帮大家找找出路”,几年后他带领村民开路在山上种甘蔗。大地的出产,让村民建起了瓦房,买上了电视,过上了新生活。后来随着中国经济与国际开始接轨,甘蔗种植和榨糖产业开始受国际影响,小农经济种植模式,让山区的甘蔗产业缺少竞争力,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压力倍增,古巴等国家的糖开始进口,不仅糖质量又好,价格还便宜。潞江坝多个糖厂被私人承包,农民的销售款要被拖一年才能结款,人们种植甘蔗的积极性大打折扣。
为了增加收入,施云富四处参观学习寻找更多的致富路子,其实早在19世纪下半叶,随着英、法、美、意大利、德国传教士的进入,咖啡就被带到了滇西进行种植,但潞江坝地区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开始种植,主要是为了满足出口苏联的需要。
1987年,施云富想方设法把咖啡种植技术引入了丛岗村,他从“棉站”買了咖啡苗,第一片咖啡就种在他家的屋边。
咖啡试种成功后,正赶上甘蔗市场价格下滑,咖啡价格持续上涨,咖啡生豆从每市斤2元涨到11元,潞江坝地区的甘蔗地陆续替换种上了咖啡。陆续有人来到潞江坝咖啡种植区淘金,开厂收豆。山上虫少,气温低,咖啡生长时间长,产量低,但品质好。河谷坝子气温高,咖啡成熟早,产量高,但品质相对低。但在当时,不论好坏,种出来,就能被收走。
丛岗村,寓意丛林山岗围绕的村庄,盛产优质小粒咖啡。
然而近年来由于国际咖啡价格持续走低,很多咖农已开始把咖啡树砍掉,替换成其它农作物。依赖咖啡种植的贫困户,守着中国最好的咖啡地,却依然收入微薄。
28岁的傈僳族青年言秀邓,10岁时父亲意外死亡,母亲改嫁,他和弟弟成为孤儿。他们原来生活在怒江上游的贡山,当地山高坡陡,难以种植农作物,缺少收入来源,兄弟俩就跟着叔叔一家,顺怒江而下,来到地势平缓的潞江坝丛岗村,由于没有户口,他们不能在当地上学读书,也无法乘坐交通工具外出,叔叔向当地人租地,他们兄弟俩就跟着种植玉米甘蔗。在咖啡市场年景好的时候,他们也种上了咖啡。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一家人也解决了温饱。几年前,言秀邓的叔叔给他介绍了个媳妇,开始独立生活。
言秀邓在竹架子上晒咖啡豆,潞江坝春季干燥少雨,正是晾晒咖啡豆的好时节。言秀邓今年养了11头猪,年底准备给弟弟成家用。
言秀邓将咖啡果放进水缸里清洗,清洗过的咖啡豆,还要用去皮机把果皮脱掉,然后在露天进行晾晒。
福贡县阿打村的阿克耶在山坡上种玉米,他家有坡度达五六十度的四亩旱地,一年可以收15袋玉米,另有半亩梯田一年可收6袋稻谷。
施忠相和父亲施云富在阁楼上对饮咖啡。施忠相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学生之一,2016年回村后,被推选为丛岗村副主任,村委副主任的工作事无巨细“是个没人愿意干的苦差事”。
在电商的帮助下,傈僳山村的言秀邓到上海旅游、推销自己生产的咖啡,言秀邓的手机壳上是他和妻子的合影,在上海的所见所闻都被他用手机录了下来,传给他的妻子。
2013年11月,遍及全国的“精准扶贫”剧烈地影响着丛岗村。2017年初,云南开展消除“黑户”工作,逐户摸排后,政府最终决定所有黑户全部就地安置。在丛岗村跟言秀邓一样走出怒江大峡谷,到潞江坝租地为生的“黑户”有四五百人,整个潞江坝镇有5000多人。2018年,丛岗黎明小组建成,431名“黑户”根据每家人口数量和标准,抽签选房,全部住进了“做梦都想不到的”独栋小洋楼。言秀邓夫妻俩和两个孩子,以及弟弟,也从山上四面透风的竹棚子,搬进了有5间房的两层小楼中,成为典型的“直过民族”。
四月,丛岗村白天干热,夜晚凉爽宜人。言秀邓家在海拔1400米的咖啡树上挂满了鲜红的咖啡果。受国际市场价格影响,20亩左右的山地虽然能出产品质最好的咖啡豆,但去除肥料农资等成本,全部利润却不到3000元。虽然言秀邓家已住进新房,一年下来却两手空空。长兄如父,眼看着弟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靠咖啡收入,去给弟弟讨媳妇,几乎无望。言秀邓在咖啡地里,特地养了11头小猪仔,等猪长肥后,给弟弟当作娶媳妇的聘礼。
施云富小时候很想读书,小学毕业后,由于买不起一张被子,没有继续上初中。咖啡豆好销,老全寨的傈僳人日子也开始好起来,他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不断叮嘱孩子:“无论如何你们也要坚持读下去”。施忠相如父所愿,考上了大学,2016年回村后,被推选为丛岗村副主任。在新一届政府体系中,年轻人大量换血成为基层干部。然而,村委副主任“是个没人愿意干的苦差事。”施忠相说,事无巨细,许多事都会落在他身上。
因没有读过书,丛岗村黎明小组的移民户阿此言只知道自己大约40多岁了。为了生活,阿此言和丈夫15年前从地势险峻的福贡县山村,迁移到了地势平缓许多的丛岗村,向当地人租地讨生活。
日子虽不富裕,但基本能满足一家人的生活。近几年,阿此言肚子总是难受,但回到200公里外的老家福贡高山上,身体就舒适很多。她害怕自己进了医院,像弟媳妇一样,在医院被治死了。眼看着一家人可以住进政府为他们修建的扶贫新村,阿此言却坚持要回到老家去,丈夫坚决反对,希望留在丛岗,为此夫妻二人经常吵架。阿此言的执拗,最终还是让丈夫迪记加妥协了,夫妻二人带着儿孙13口人回到老家,在破旧的土坯房里开始了“新生活”。即使潞江镇两次派干部前往劝他们搬进移民村,阿此言就是不愿意下山。
再起炉灶的困难远超出了阿此言的想象。一家人在潞江坝镇也有了户口,回到福贡,孩子们读书的学籍成了头等难题,何去何从,一直困扰着阿此言。而孩子们心里其实都惦记着丛岗村的新家,那可能是他们一家人十年几十年都无法实现的梦想。
按照国家“一个不能少”的要求,阿此言的选择,让村委会和施忠相头痛。
从大锅饭,到分田到户,中国解决了大部分农村人口的温饱问题,但要通过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式,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老百姓的收入問题。村民和施忠相也都明白,如果现在把效益不高的咖啡树都砍了,替换其它经济作物,一砍一种的周期就是四五年。如果不砍,每年入不敷出,将加剧全村咖啡种植户们陷入困境。
看着村民们种咖啡越种越穷的现状,以及对品牌发展趋势的认知,施忠相着手开始咖啡食品安全加工体系的完善,以此提升丛岗村的咖啡价值。
咖啡虽是舶来品,但已经成为了很多国人杯子里的常备之物,在中青年消费人群中,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不论是星巴克还是雀巢,不管你喝着“美式”还是“三合一速溶”,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不会把这股醇香与中国关联在一起,第一时间想到的咖啡原产地,也许会是印尼,古巴,也可能是牙买加、哥伦比亚,甚至印度。保山潞江、芒宽一带西靠高黎贡山,东与怒江为邻,西高东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这里成为了世界第二大峡谷,形成了干热河谷气候区,大峡谷盛产的小粒咖啡品质上乘,其特点是“浓而不苦,香而不烈,带有一点果味”。1993年第42届布鲁塞尔的尤里卡博览会上,保山小粒咖啡一举征服了近乎苛刻的咖啡品尝家的味蕾,捧回了尤里卡金奖。
让施忠相很意外的是,2019年春节刚过,一家电商平台的扶贫工作人员找到村里,他们针对丛岗、赧亢两个深度贫困村的咖啡产业提出计划,希望通过组织商家,为咖农解决加工渠道和销售渠道,并与科研院所合作,通过改良品种,增加咖啡附加值,以让当地咖农及贫困户摆脱“有好产品,却走不出,卖不出好价值”的困局。这个计划跟施忠相多年的梦想不谋而合,由于电商的扶贫兴农计划十分接地气,所以一路畅行无阻。7月11日,丛岗村及赧亢村,和言秀邓一样的121户“建档立卡”户齐聚新寨村咖啡公司会议室,每个家庭的户主领到了新成立的丛郝合作社的股东证,这家电商平台希望通过成立合作社,把咖农们的利益与产业链进行捆绑,从根本上改变他们在产业链末端的生态关系。
现在,施忠相的父亲依旧种着咖啡,每周还要去村小学给孩子们上几节傈僳语课。周末时,一家人会与村民们齐聚教堂,儿子、孙子、妻子、儿媳妇各归其位。父子两代人,身处不同时代,却恪守着共同的信仰和生活姿态。
平时,咖农们每天在太阳下,用心呵护着每一颗咖啡树。为什么这小小粒、黑溜溜的咖啡豆,会让城里人这么着迷?言秀邓一直不明白那么苦的咖啡,城里人怎么会喜欢,更不明白有的咖啡豆怎么就能卖到几十上百元一斤。咖啡行情好的时候,镇上的收购商采取送咖啡机吸引人们来加工咖啡豆,加工24斤,送一个冲咖啡的虹吸壶。有了工具,大家也喝起了咖啡,人们开始认识到乱晒出来的,不好喝,挑好果子来加工,味道完全不同。
6月初,施忠相从合作社中挑选了8位咖农,他带他们去趟上海。从未走出大山的傈僳族咖农,第一次走进了“星巴克”,品尝到了自己种下的咖啡,如何变成了摩卡、卡布奇诺。这一杯都市里的咖啡,是苦是甜,让言秀邓也说不上来了。言秀邓的手机壳上是他和妻子的合影,到上海的所见所闻都被他用手机录了下来,传给他的妻子。对于孤儿出身的他来说,生命中的一切苦与乐,都会给予来之不易的家庭。就像一杯好咖啡,把苦喝进嘴里,满口却能生津一整天。哪怕尝不得苦,增加些蜜、奶、冰、糖等,苦也就淡了。
言秀邓和当地傈僳族咖农们,尽管生活清贫,但人们的表情平和安详。不抽烟不喝酒是他们的日常行为准则,诚实善良是他们的信仰。同行的大学生村干部、加工户,档卡户,改变生活的梦想,变得触手可及。
整整挣扎了一年,阿此言和一家人最终选择回到了丛岗,住进了移民新村,重又回到了咖啡地中劳作,等待来年的收获。
施忠相,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13岁的王树雪,奶奶是傈僳族,爷爷是汉族,她已是下到怒江边生活的傈僳族的第三代了。咖啡是丛岗村每个家庭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每到咖啡豆成熟的季节,丛岗村老女老幼都会扎进咖啡树丛中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