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赫辛·哈米德
我们都是移民的后代。我们这个物种叫做“智人”(Homo sapiens),我们并不是在巴基斯坦拉合尔进化而来的,此刻我正在这座城市里撰写这篇文章。我们也不是在中国上海、美国托皮卡、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埃及开罗或挪威奥斯陆进化而来的,你或许正在这些城市中阅读本文。
非洲是我们所有人的起源地,如今即使你生活在非洲的东非大裂谷,已发现的最早的人类遗骸就出自那里,你的祖先也同样迁徙过——他们离开故土,不断变化,与周遭融合,然后又回到你现在生活的地方,正如我离开拉合尔,在北美洲和欧洲生活了几十年,又回到了我的祖父母和父母曾经居住的房子,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似乎是个本地人,但旅居海外的经历彻底地改变和重塑了我。
对于我们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我们都不是本地人。我们也从不拥有每时每刻。我开始写下这句话的那一刻已经消逝,你阅读这句话的那一刻也已消逝,我们都不是这些瞬间的主人,甚至现在,我们首次进入又流逝的此刻,也已过去,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只能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我们在一个地方忍耐不下去了就会离开。我们迁移是迫于环境的压力、实实在在的危险、心胸狭窄的邻居——还因为我们想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生而为人,便是在时间的长河中迁徙,一秒一秒的时间就像是一座座岛屿,我们如被抛弃一般来到岛上,又被浪潮卷走,在一个又一个新的时刻,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新的岛屿,那些时刻和岛屿始终都是我们未曾经历过的。随着生命的进程,我们走过的一秒一秒的时间会累积成小时、月、年。我们成了远离童年的难民,构成我们的世界的学校、朋友、玩具、父母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大楼,是电话、相册和回忆。我们走到大街上,抬头仰望成年人高大的身躯;不久之后我们再次走出来,充满青春活力的我们吸引着他人的目光;后来,我们上街时带上了自己或朋友的孩子;再后来可就没那么有意思了,我们似乎不知不觉间就驼了背。
我们都在经历着新事物的不断产生,以及不断地对逝去的一切感到伤感。这是一种普遍的伤感,我们总是强迫自己想方设法地否认它,却几乎从未意识到它就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中,更不用说也存在于别人的内心中了。社会鼓励我们只关注新的和已获得的事物,而不去在意已经消失的,而这些消失的事物是将人类联系在一起的另一条纽带。
我们穿越时间,穿越转瞬即逝的世界,因为我们迫不得已。我们穿越空间,穿越物质世界,看似是出于我们的自主选择,但在选择时也带有被迫的成分。我们在一个地方忍耐不下去了就会离开:当我们一刻也不想继续独自待在憋闷的卧室里,必须出去玩耍时;当我们饥肠辘辘,一刻也不想繼续待在干热的农场中,必须去别的地方寻找食物时。我们迁移是迫于环境的压力、实实在在的危险、心胸狭窄的邻居——还因为我们想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我们是一个迁徙的物种。人类始终在移动。我们的祖先像军队行军一般勇敢地走出非洲,路线并不是笔直的,他们迂回前行,有时朝着这个方向,有时又朝向另一个,或漫无目的,或遵从内心的意愿。我们的同辈在迁移,最常见的方式是从亚洲和非洲的郊区迁往城市。我们的后代也将会迁移,随着气候变化、海平面上升、战争爆发、一种经济活动模式消失而代之以另一种,他们就会迁移。
我们的科技的力量,它对地球的影响正在加大,致使变化的步伐加速,由此而出现了新的压力,敏感的人类会将迁移作为应对这些压力的手段之一,一如我们的曾祖父母那样,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
不过我们得知,这样的迁徙史无前例,表明有危机、洪水或灾难发生。我们得知,人分为两类——本地人和移民,这两类人必须争夺优势地位。
我们得知,不仅地理上的迁移可以终止,时间上的穿越也可以停下,我们能够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更加美好的过去,那时我们的国家、种族、信仰都很了不起。我们所必须接受的是分割,是将人类分割成本地人和移民。这是一个充斥着围墙和障碍物,充斥着用卫兵、武器和监控装置来加强阻隔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隐私不复存在,尊严和平等也随之消失,人必须假装静止不动,固守在他们眼下所在的这片土地上,时间也停滞在他们或他们祖先的童年时代——这纯属幻想,而固守不变也只是想象。
在两类人彼此间的争斗中,在他们与迁徙和时间关系的本质的争斗中,这些梦想被乡愁击败了,他们尖叫着否认人类的生命就是不断的运动。
想一想我们大家都是移民,这或许为我们提供了走出这个若隐若现的糟糕境地的方法。倘若我们都是移民,那么一个从未在他乡生活过却在自家街道上感到不自在的女性,一个离开故土且再也见不到它的男性,这两个人之间就可能存在紧密的联系。短暂无常或许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仅在于时间的流逝可以被终止,更在于我们都承受着时间流逝造成的损失。
我们得知,不仅地理上的迁移可以终止,时间上的穿越也可以停下,我们能够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更加美好的过去。
于是,我们便可能对自己产生更深的同情,也因此会对他人产生更深的同情。在穿越时间长河时,我们要集聚更多的勇气,而不应因恐惧而退缩。我们一起就能有足够的勇气承认,个体生命的结束不等于一切都终结了,即使我们逝去,美好与希望也可能依然存在。
要接受我们是个迁徙的物种这一事实并不容易。需要有新的艺术、新的故事和新的生活方式。但潜在的可能性很大。可能会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个更公平、更包容的世界,对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来说都更好,有更好的食物和音乐,暴力也更少。
两个世纪以前,离你最近的那座城市与它如今的样子大相径庭。两个世纪以后,它很可能又会变得天翻地覆。几乎没有居民愿意生活在两个世纪前的这座城市中。我们要有信心想象,两个世纪以后的城市居民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
最终,迁徙的物种愿意做迁徙的物种。对于我来说,这是个值得奔赴的最终目标。这是每个移民赋予我们的核心挑战和机遇:从他们身上一窥我们自己的真实样貌。
最近出现的移民潮激发了许多艺术和摄影项目产生。汤姆·基弗拍摄了水罐(左图)及移民们丢弃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的其他物品。为了表现移民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基弗将这个摄影项目命名为ElSue?o Americano——西班牙语,“美国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