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理泰 何国忠
中外诸多学人认为,世界古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的是中华文明,亦即意味着当代中国文化与3000年前古中国文化没有截然的区别。与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希腊等古文明相比较,中华文明以其民族、历史、地理、伦理等特点,支撑了文明的独特持续性,至今岿然独存。
诚然,其它古文明也不全然“脆断”,也有某种程度的延续性,也依然对人们的思想具有一定影响力。然而,就整体而言,其延续性完全不能同绵延至今、历久不衰的中华文明同日而语。这一观念成了中国史学界和全社会的共识,中国人为之自豪。学界对此尚有异议,或谓言人人殊。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今日探讨一下中华文明缘何数千年赓续不断,确有现实需要。
世界各种文明都有存在并延续的理由,在衡量文明的优劣上没有是与非的标准。不同文明之间会爆发碰撞、冲突,也会发生磨合乃至融合。在绵长的古代史中,丛林法则贯彻其中,不同文明爆发冲突时,不论民族斗争的结果如何,就历史长河而言,落后文明面临向先进文明靠拢乃至趋同的倾向。引人注目的是,在信息时代,媒介的发达及科技进步给文明之间加速趋同的倾向提供了可能性。
在古代,中华民族奉行农耕文明,与之发生碰撞和冲突的境外民族则多数奉行游牧文明。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相对而言,农耕文明比游牧文明略胜一筹。纵使异族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甚至统治中华大地数百年,假以岁月,其文明与中华文明发生磨合以至最终趋同。千年以还,概莫能外。
三四千年以还,中华主体民族创立的帝国先后崩溃,甚至在南北朝(掌握了北中国的政权)、元朝、清朝时代,还给异族长期主宰了全国政权。中华文明迭经挑战、重挫,却能传承、延续至今。相比之下,世界上其它庞大帝国,远若东、西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和跛子帖木儿帝国,近如欧洲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先后成为历史上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过客,过眼云烟,应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古语,几乎没有一个例外。兼容和坚韧的民族性格
为什么中华文明绵延不绝呢?这在世界史上确是一个异数。何以如此,值得探究。笔者认为,至于形容为异数,却也隐喻着必然。
这既不是由于中国国土十分辽阔,也不是因为军队非常骁勇或国人特别强悍。一言以蔽之,乃是一系列主客观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其中突出的一条是中华主体民族的兼容和坚韧的性格。
中华民族的始祖是炎帝和黄帝,他们曾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双方融合后,创造了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尤其是西晋末年“八王之乱”触发北方民族南徙,匈奴、羯、鲜卑、氐、羌诸族轮替入主中原,所谓“五胡十六国”,与南方的东晋抗衡,史称南北朝。在北方,新族群不断融合进来,自然带来了新鲜的族群基因。
南北朝末期,杨坚夺取鲜卑人的北周政权,继隋文帝之后再次建立了大一统的中华帝国。其后取而代之的唐朝,则是炎黄子孙永远为之骄傲的盛世,而唐太宗囊括北南、席卷西东,其母窦皇后、其妻长孙皇后都是鲜卑女子,所以唐太宗、唐高宗父子身上流淌着鲜卑血液。
此外,在中国古代史上,无论中原主体民族王朝的更迭,还是异族入主中土取代主体民族王朝,往往是后者大体上继承前者的文化、制度、政权结构和统治术,而不是彻底推翻而后建立崭新的统治体系。其后,随着主体民族恢复统治权,中华文明得以推陈出新。
由此可见,历史上中华民族在苦难中坚韧不拔,又能兼容并包,这是中华文明数千年生生不绝的原因之一。
诚如前述,一个文明的核心往往以宗教信仰的形式体现。接下来,审视一下中国人在宗教信仰上的特点。
中国人的宗教观念是儒教、道教、佛教并立,称为“三教”。其中“儒教”实为儒学,原先与宗教并无什么关联,道教是中国人自创的宗教,而佛教则是在东汉时期传入中国的。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动荡,战乱频仍,人们转而求佛问道,以寻找精神寄托,玄学盛行。儒、佛、道三教通过交流而汲取彼此优点,互相影响、融合,以改善自身。
三教既各自独立,又彼此包容并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所谓“三教合一”的格局。譬如在中岳嵩山,少林寺、中岳庙、嵩阳书院鼎足而立;少室山安阳宫主殿洞内祀孔子、老子、释迦牟尼,门上书:“才分天地人总属一理,教有儒释道终归一途。”
希腊神话强调神、人殊途,英雄可以战胜神,却不像神可以永生。在中国本土化宗教如道教教义中,人可以修炼成仙,神、人之间并没有断然的界限。这反映了中国人的宗教观宽容性比较大。
中国人推崇“中庸之道”。这种平和的心态有助于民众不走极端,也容易从外界接受新事物。中国人盼望发财致富,又希冀自我救赎,于是自我满足于有容乃大的“三教合一”格局。
中华民族兼容并包的性格,体现在宗教上则是杂拜鬼神。要想早生贵子,就拜“多子观音”;要想发财,就拜“赵公元帅”。而观音菩萨源自佛教,赵公元帅(赵公明)却是道教供奉的财神。两者教源迥异,却同时被中国人顶礼膜拜。
在宗教上,中国人什么都可以信,其实是什么都不迷信。这意味着他们心目中注重实际利益,没有永恒的神的位置。正因如此,中国人在前世、今世和来世之间着眼于寻求平衡,容易从外界接受新事物,在行动上表现为不走极端。
中国人在物质生活中,经历苦难时能够忍,待时而动,体现了坚韧的性格;在精神层面,又具备有容乃大的性格。这些民族性格应该是中华文明数千年赓续不绝的因素之一。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此后儒学大兴,在读书人中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地位。隋唐建立了科舉取士制度,士子要改善社会地位,乃至做官明志,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唯有熟读儒家经书之一途。
儒学大兴后,各州县都建立了文庙,当地士子定期祭拜。儒学自有若干学派,不乏争议,却均旨在发扬光大儒学。久而久之,儒学被称为“儒教”。中国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宗教战争,原因在于统治阶层以及士子精英独尊儒教的心态从未撼动过。
科举取士制度促进了中国古代各阶层的社会流动性,收效显著:一是避免了社会阶层固化,促进了社会稳定;二是网罗了举国精英,为朝廷施政服务。一次唐太宗看到众多新科进士鱼贯而行,得意说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古代欧洲等级森严,社会阶层流动性远不如古中国。
即使异族入主中原,如元朝、清朝,为了贯彻“以汉治汉”政策,也尊奉儒学,承袭了科举取士制度。或谓元朝立国到亡国近百年间没有举行过一次科举考试,此言实属讹误。究其实况,1313年,元仁宗下诏恢复科举。1315年起,每3年一次开科取士,直至元亡,共举行了16次科举考试。其间,仅元惠宗时丞相伯颜擅权,执意废科举,于1336年、1339年两次停办科举而已。至于清朝入主中原,重视科举取士,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殆无异议。于是,千年以来,在中国士子心目中,确立了儒家学说牢不可破的地位。
清朝咸丰年间,太平军以拜上帝教崛起,呼吁推翻清廷。曾国藩以捍卫名教为号召,对汉族的号召力居然大于太平军,麾下湘军藉机吸收了湘、鄂为数众多的青年士子。儒学影响力之大,于此略见一斑矣。
基此,可以说,认为儒家学说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内容之一,亦不为过。千百年来,中国人从未失去思想、文化阵地。既然儒学在中国大地生生不绝,化化无穷,则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华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延续不绝,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帝位传承上,中国宫廷政治有一个嫡长子继承的规矩,即“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虽然也有例外,皇帝及群臣却不轻易打破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民众在心理上也普遍接受了这一规矩。
中国历朝历代均尊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就造成帝位传承相对平顺的局面,这是历史的主流。历史上,违反这一规矩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或源于野心家的蠢动,或出于老皇帝的反复考量,既然情非得已,自非名正言顺。
凡遵循规矩,帝位传承在皇室内部显得顺理成章,朝廷文武大臣也能坦然接受。否则在朝廷内外会引起震动,这一反响及其后果连老皇帝本人也不能不予以反复考量。
睽诸国外,情况迥异。如东罗马帝国,跛子帖木儿帝国,诸国历史或长或短,最终趋于分裂和消亡,都与在帝位继承这一关键时刻爆发的内争以至内战有关。庞大帝国的文明往往随着帝国的崩溃而沦丧乃至消亡。
概言之,中国皇室在帝位传承上尊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类似的正统观念也始终时隐时现,并为统治阶层及知识界普遍接受。久而久之,国家避免了政治上无谓的巨变,间接有助于促进政治稳定。这对维系中国作为大一统的文明体国家赓续至今,也起着作用。
接下来,谈谈地理、气候和经济对维系中华文明完整性的作用。这三者无关乎民族性格,却关联到中华文明数千年以来绵延不绝的原因。
如所周知,崎岖的山区或丘陵地带形成地理上与外界隔绝的态势,民风也相对强悍,利于不同国家或政权割据称雄。古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成都武侯祠有一副清代人赵藩撰并书的对联称:“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这反映出历代政权对四川因多山造成的地缘政治带来的治、乱关系的警怵。
相对说来,平原交通便捷,文化、经济带有辐射性,与外界接触交流频繁。汉族向来是个农耕民族,惯居于平地,又不具备游牧民族的高度机动性。位于平原的政權比较具有包容性,不至于轻易称兵作乱。古代中国以黄河、长江两大河的流域为其文化、经济中心,因此中国更容易趋向大一统,中央政权也便于维持政治稳定。
另外,中国处于温带,能获得较多的太阳热量,夏季季风给大部分地区带来充足的雨水,适合农作物生长,许多地方一年两熟。主要农作物稻米比起小麦、黑麦和其它粮食作物,单位面积产量要高许多,稻米所含的热值也比较高。
古代中国定居群体数量众多,中华文明体量巨大,足以抗拒蛮族入侵,维系本身文明的传承。中国向来患于北方异族的骚扰及入侵。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以巩固边防,即是一例。北方异族多数是游牧经济,就经济实力而言,自然不能与中国本土的农垦经济相比。面对中国周边的威胁发源地,短期效应姑且不论,就长期效果说来,相对发达的经济也是保证中华文明不遭受颠覆性破坏的缘由之一。
中华文明面临过的最大威胁发生于15世纪初。跛子帖木儿在打败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后,移师东向,直指明帝国,明帝国岌岌可危。
1389年,巴耶济德一世继承了父亲的苏丹之位,掌握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军政大权。欧洲各国、教会组织联军抵抗,却不是军事天才巴耶济德的对手,奥斯曼帝国军队在欧洲所向披靡。欧洲人称其为“雷电”,形容他军事力量的可怕,一度认为末日已经来临。
一时间,奥斯曼帝国国势之强大,如日中天。整个欧洲的传统统治和基督宗教文化面临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威胁。
这时跛子帖木儿帝国却悄悄在奥斯曼帝国的东方拔地而起,隐然对奥斯曼帝国构成新的威胁。于是巴耶济德着手加紧备战,剥夺了小亚细亚若干突厥公国的土地,这些突厥王公投向了帖木儿的怀抱,后来成了帖木儿雄师的开路先锋。
帖木儿却不忙于同巴耶济德对决。1390年,他率师征服东察合台汗国(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国和中国新疆),接下来他又次第征服了波斯和钦察汗国。1398年,他又挥师东征,征服了印度。
1402年初,帖木儿亲率大军进攻小亚细亚。巴耶济德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也亲率大军迎战。帖木儿更擅于用兵,袭用“围魏救赵”之计,绕过了奥斯曼大军,直奔奥斯曼帝国军事重镇安卡拉,兵临城下。巴耶济德远途率军回援,临近安卡拉时已经师老兵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