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川·万世里
历代文学,大家都说唐诗宋词,至于清代词人,在当今能够名世的似乎只有一个纳兰性德了。纳兰性德的词风,可以称为南唐后主李煜的传人,直抒胸臆,独发性灵。以王国维这样的大家,也推崇纳兰性德为北宋之后的词坛第一人。
纳兰性德,他的姓是纳兰,这两个美丽的字可不是汉人的复姓,而是满语的汉译。旧时译作纳兰,后来改译那拉。可是如果我们现在叫他那拉性德,似乎有损于这位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了,就像林黛玉不能叫林翠花一样。但纳兰和那拉确实是一家人,这个姓的最著名的人物还不能算是纳兰性德,而是慈禧太后。
如果作一次寻根之旅,纳兰或那拉也不是满姓,而是蒙古姓,原本是蒙古的土默特姓。土默特消灭了一支满人,占领了他们的地盘,却不知为什么改称了这些被征服者的姓氏——纳兰(那拉)。后来,他们又举族迁徙到了今属辽宁省的叶赫河岸,建立叶赫国。叶赫,是蒙语“伟大”的意思。我们在清史里边经常遇到的一个词“叶赫那拉”,源头便在这里。
同在东北,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之间既有姻亲,也有血仇。前者,皇太极的皇后就是纳兰性德的高祖姑;后者,叶赫兵曾在萨尔浒战役中策应明军,并随着明军一起被努尔哈赤击败,随后,努尔哈赤消灭了叶赫,纳兰性德的曾祖父便被努尔哈赤的军队所杀。祖先的仇恨与亲情,纠缠不清。
清朝定鼎之后,大学士明珠成为权倾朝野的人物,正是他,给了纳兰性德这个家中长男以人见人羡的贵公子的出身和精英级的满、汉两种传统的教育。出身始终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最强有力的因素,这是命定的,也是很难摆脱的。这种天生的富贵造就了纳兰性德一副贵公子的气质与风骨,正如普希金论诗的时候所说的“诗歌要有贵族气”,所以,纳兰性德的诗词便天然带有了这个“贵族气”。诗歌,就其精神意义来讲,是高贵的,它需要高贵的声音和高贵的情怀,而不仅是高贵的出身——在这层意义上,纳兰性德更加符合贵族的标准。何况,他本身就是贵族。
王国维曾说,纳兰词之所以高妙绝伦,正因为“未染汉人习气”。其实王国维的话应该这样理解:纳兰性德兼具了汉文化的深厚修养和满人的质朴天真,正是质胜文则史,文胜质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纳兰性德原名成得,后来为避东宫太子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自幼生活在北京。我们以后便以容若来称呼他了。
容若文武兼资,他和康熙皇帝同龄,后来作了康熙皇帝身边的三等侍卫,又升迁为一等侍卫。这个身份,约略就是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大内高手”。这个以词名世的贵公子居然是宫中的一等侍卫,货真价实的大内高手。
容若几乎拥有了世间的一切,但他很少快乐,他也是个情深不寿的典型,仅仅活到三十一岁。一个多情而深情的男人,一个风流自赏的公子,他的死亡,就像钱塘苏小小给人的感觉一样,说不清的惆怅。
我们喜欢一个人、一幅画、一本书、一首诗,真正喜欢的往往不是那人,不是那画、书、诗本身,而是从中看到的我们自己。人是一种自恋的动物,总在其他人身上寻找着适合自己的镜子。
容若就是这样的一面镜子,一面适合许多人的镜子。
容若的词虽然以明白如话著称,不像李商隐那样隐讳,其实容若学养丰富、胸中锦绣太多,有些词只是看似明白如话,实则用典精深、涵义幽微、婉转曲折,手法比之李商隐只在以上,不在以下,属于文人诗词,而不是诗人诗词。这些,都需要慢慢解读。
对于纳兰词,前人释读很多,大体已足以解惑,但仍有一些误释、漏释与不合理处,遇到这种地方,本文也会略谈浅见,以就教于方家。
在这里主要讲一讲下面这首小令。
《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一个温柔婉转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以这个词牌来写一些生活中的细碎柔情、温柔好梦。容若却特别,以长于抒情的词牌来作写人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宛然,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幅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呓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样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副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风容尽现,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度过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有“相逢不语”,而这一相逢,更无情地成为他们的最后一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若若是预知这个结局,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冲开禁忌,冲开漫无边际的风险与藩篱,冲上前去,仅仅和她说上一句话呢?
可是,以容若的显赫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几处天涯?
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的世界上几乎唯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已经冒上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悬空时候的小小的挣扎。
相逢不语,双方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泪泫,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倾诉——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着回应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捱。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而那些美丽无伦的词句本来就是要跟着琴声而入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坏。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着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复仇。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禁忌森严的院落。
这样一道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裹挟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窥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这一节,尤为感人。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终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事情,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