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瑶
于纳兰,我的感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是因为对他魅力的无法抗拒,另一方面是觉得他过于忧郁哀伤,难堪消受。
纳蘭的魅力,毋庸置疑。首先在于他傲人的才华。纳兰被认为是满清的第一才子,清初第一词人、学者。他的不少词作被奉为经典,诸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生一代一双人”、“当时只道是寻常”、“断肠声里忆平生”等名句广为流传。近代学者王国维称之“北宋以来,一人而矣”;他主持编纂的《通志堂经解》在传统知识界赞誉极高,据说对于搞思想史研究的人来说,是案头必备的工具书,乾隆皇帝更是认为“是书荟萃诸家,典瞻赅博,实足以表彰六经”。纳兰熟读经史的见闻感悟整理而成的《渌水亭杂识》,包含了历史、地理、天文、历算、儒学、道学、佛学、音乐、文学、考评等知识,其学问见识之广博,可堪明证。
纳兰不但有文韬,且颇具武略。他自小接受骑射训练,学习武艺,据说“上马驰猎,招弓做霹雳声,无不中”,入职以后,也一直担任武职,是为康熙帝的御前侍卫。
纳兰还有出众的外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与纳兰同事,他在专门写给纳兰的诗里就称其“忆昔夜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纳兰号楞伽山人)。
纳兰拥有多重显赫的身份:其家族隶属满洲八旗中的正黄旗,纳兰氏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系满清一朝的八大贵姓之一;纳兰家是标准的皇亲国戚,家族中与皇室多有联姻,纳兰的母亲爱新觉罗氏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其父亲纳兰明珠是一代权臣,曾官居内阁十三年。纳兰最难能可贵,最让人钦敬的地方,是他作为一个长在豪门贵胄而又才貌俱佳的公子,尽管占尽了人间优宠,但并不能因此用惯常的眼光来理解和看待他。
纳兰的朋友多为布衣文人,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皆是。书上介绍他们的时候,总免不了用到“窘甚”、“贫甚”、“仅一布袍”、“生计无着”、“困顿”等字眼,且这些人与纳兰的年龄悬殊少则上十岁,多则二十、三十岁,但纳兰公子心无芥蒂,对与他们的友谊极为看重。在这些人中,纳兰与顾贞观尤其交好。结识顾贞观之初,纳兰即酬赠一首《金缕曲》表明心迹。在词中,纳兰告诉顾贞观,不要把自己当一个贵公子来看,我其实也是一介狂生,只不过命运的偶然长在京城要地,豪贵之家,但我倾慕的是平原君那样的君子,与人交往只论情义,不问出身,你我之间一旦知心相许,即使横遭千劫,友谊也会长存。整首词言辞恳切,毫无矫饰。纳兰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此后,他在营救顾贞观的朋友吴兆骞所表现出的侠肝义胆、急公好义,举世感叹。
可以说,纳兰是封建礼教的逆子,是现实俗世的奇葩。但正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给我们这个现实功利的社会留存了些许温情的色彩,让我们因尘世颠簸而日渐疲惫的心灵备感慰藉。恐怕这才是纳兰最大的魅力所在。
我爱纳兰,坦率地讲,我又不敢深爱纳兰,我甚至刻意地回避自己过多地接触纳兰。因为他过于忧郁和哀伤。纳兰的忧郁与生俱来。纳兰生来即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家世显赫、才华卓绝,风度潇洒,前景灿烂。他生活的时代亦是历史上有名的盛世,英明神武的康熙帝在很早的时候就“擒鳌拜”、“削三藩”、“平准葛尔”,壮举频出,豪情满怀,整个帝国在这样一个年少英主的带领下,呈现出一片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景象。纳兰本人也多次随帝南巡北狩,尊宠非常。这种大小背景下成长的纳兰,于情于理都该是春风满面,雄心激荡的。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纳兰在自己的《拟古四十首》之十三中写道“余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可谓他一生心绪的写照。遍观纳兰的词,充斥的都是“残月落花”、“春寒苦雨”、“衰柳愁荷”、“秋草征雁”、“倦眼蜡泪”等寂寥的意象和“我是人间惆怅客”、“满眼春风百事非”、“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等愁肠百结的句子。字里行间充溢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一个人心里有什么,眼里看到的就是什么。我想,纳兰眼里满目凄然的景象和笔底触处皆寒的文字,应该也是忧郁的性情所致。徐乾学说,纳兰自小的居家生活就是“闭门埽轨,萧然若寒素”。小孩子嘛,该是生龙活虎,不识忧愁的,但纳兰是个例外。这一切都说明,纳兰忧郁是天生的。
纳兰的哀伤也是如影随行。有人统计,在纳兰的词中,“愁”字出现了九十次,“泪”字用了六十五次,“恨”字用了三十九次,其他“伤心”、“断肠”、“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比比皆是。纳兰的世界在他的妻子死后暗无天日。纳兰将妻子的灵柩停放在双林禅院,然后隔三差五地去为妻子守灵,在此期间,他写下的《望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两首:“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和“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可谓字字滴血,句句催泪。一年多以后,纳兰总算在父亲的坚持下给妻子下葬了,但他痛彻心扉的哀伤并没有略有减损。他“难禁寸裂柔肠”、“心字已成灰”、“一片伤心画不成”,纳兰沉浸在往日寻常点滴的回忆里,神情恍惚,他叩首祈求佛祖赐予返生香,让妻子还魂回生,他甚至试图逃遁于佛理寻求解脱。只可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纳兰始终纠缠在忧伤的情绪,直到死去。
生离死别固然让人痛不欲生,但如纳兰般执迷不回,最终哀过至殇也实在不足褒赞。不是有一个词叫“忧劳成疾”么?我想,纳兰最终英年早逝,与他过度于忧郁和哀伤肯定也不无关系。而这正是我不爱纳兰的原因。
对于纳兰,我真的是爱恨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