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庐佳
这是一间地理位置绝佳的拉面店面,紧挨着人来人往的大型医院,附近还有一所初高中为一体的综合中学,自然顾客络绎不绝,终日人声鼎沸。老板是个北漂了十几年的老江湖,在社会上滚打了那么多年,待人接物自然是游刃有余。然而豪爽好客的基因还坚定不移的保存在血液里,因此他便不能像那些同行中的精英人物一样具备精明圆滑的基本素质。他的店里食客虽多,但饭菜价格低,原料又昂贵,加上他又时常爽快地免掉一些客人的单——这些人多半是为亲戚孩子看病而近乎倾家荡产的医院常驻人员还有住在不远处大桥下的拾荒者,所以卖出的东西多,但是利润也只是大致过得去而已。
麻烦的是有些不止一次被免了钱的似乎尝到了甜头(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见老板如此好说话,便又腆着脸来面馆。有些情节较轻的,在被索钱时哭完穷后还望望站在门边的老板的脸色,因此老板只要摆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冷冷地看着,这些脸皮稍薄的人就会极不情愿的掏钱出来。这些人像大爷一般的来了,菜啊酒啊都点上,吃罢饭望见有人过来收钱,便亮开嗓子号叫着“生意兴隆啊生意兴隆!梁老板大富大贵啊!好人有好报!钱记到我账上!”话语间立即开溜,连个说不的机会也不给人家。隔几日他们如同没事人一样踱进馆子,如果被追着要以前的账,他们就会极其惊异地否认道:“啊?钱?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健忘的演技足可以得奥斯卡奖。在好脾气的老板终于忍不住要揭竿而起时,这些人又变了一副脸色,开始嚎啕起自家的悲惨历史。儿女不孝,一把年纪只能捡破烂过活;孩子得了重病,躺在重病监护室好久,现在刚刚苏醒过来。想要打包老板家的菜犒劳犒劳孩子,可是手术花光了所有的钱;妻子瘫痪,起早贪黑数年如一日的照顾,存的积蓄捉襟见肘,一家人马上就要露宿街头。所有的不幸的起源,似乎都是铁石心肠的老板不肯免他们区区一顿饭钱而已。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店里挂钟的时针正慢吞吞的向“三”踱步过去。此时还不到饭点,而外面又适逢一场大雨,因此来吃饭的人寥寥无几。
靠墙的一张桌子边坐着新手儿科医生小陈,他的病人刚刚结束了与病魔的抗争,被死神带走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经手的病人——一个如此活泼可爱的孩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失去了生命,他的内心不能不受到巨大的冲击。小陈入行的时间还不长,对医院里随时随地上演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人生大戏还没能完全免疫。
然而更让他担心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牵连到病患家属的报复。那孩子的父亲原来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早些时候就读于附近的高中,打过的架简直跟吃过的饭一样多,从那时候起就是这家医院的常客。两个月前他儿子有一次病危,他直接拿个汽油桶冲到了院长办公室,声称如果不把他儿子治好,他就一把火烧了整个医院给他儿子做陪葬。小陈打了个哆嗦,心想要不自己这几天就别去医院了,大不了被扣个工资奖金,那也总比丢了命要强啊!
他脑海里浮现出先前上医大的时候教授举过的学校前辈的例子,那前辈也是没能救回一个酒驾出了事故的司机的性命,结果被来医院寻仇的死者哥哥一刀结束了生命。前辈是家里的独子,又生在离异家庭,母亲含辛茹苦独自一人抚养了那么多年,终于培养出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哪知还没能享几年清福,老天爷却开了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上演了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回忆起葬礼上前辈母亲和妻子惨绝人寰地恸哭的场景,一向刚强的教授当堂掉下了眼泪。
小陈发出一声无声的长叹,放下酒杯,双手慢慢地抱住頭。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做了医生。这本来是他过去一直的志愿,但他已经过去了那些憧憬理想且为之奋斗的风华正茂的年纪。现实仿佛是一把有劲的皮鞭,无情地抽醒了本沉浸在救死扶伤的壮阔梦乡的他。小陈回忆起淹没在儿科病房里小孩子此起彼伏的嚎哭声中筋疲力尽的自己,从早忙到晚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是时有发生的事,饮食不规律让他患上严重的胃病。他毕业刚一年多,连一台重要的手术还没有做,就已经想要放弃了。
隔着两桌坐着铁青着脸的王女士和她上初中的儿子李清华。上午学校刚开完家长会,她拿到了儿子的期中成绩单。全班50个人,小清华考了第40名,他作为退步分子的先进代表好一番数落。自己几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她愠怒至极。她从上学起就是班里的前三名,在单位里年年被评为最优员工,丈夫也是名机关干部,却为何生出这么一个笨蛋儿子。她琢磨着,现在雇的那个家教是不能用了,怎么带的孩子,退步退得跟坐火箭上似的!明天她就想法重新找一个。再打听打听有没有比较好的英语老师,她得让孩子补一补英语。王女士蓦然间想到坐在对面和自己针锋相对的女同事李梅。李梅的儿子小豪和清华同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初一。她现在就能想象出明天去单位时李梅尖利的像弹簧一样的声音和掺杂着虚伪笑容的得意脸:“哟王姐早啊!昨天学校出成绩了,小华考得怎么样啊?哎呀退步啦?没关系多大点事啊!我们家小豪这次也退步了。噫!第一名又怎么样啊,总分比上次低了整整5分那!可气死我啦!”被这样耀武扬威地骑在头上显摆,自己却得窝囊地笑着,言不由衷地夸赞别人家的孩子争气。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狠狠刮了一眼坐在对面吃着炒饭大气也不敢出的儿子。她横竖看着不顺眼,恨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注意自己的形象,看衣服都皱成什么样子了!你这熊孩子就是不听!”她的视线往下移,看到小清华把碗里的蔬菜都划拉到了桌子上,一股血直往上涌,抬手就往儿子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你个倒霉玩意儿,成绩不好熊毛病还挺多!”她看到儿子垂下头,肩膀开始微微抖动,眼睛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哭啦?这会才知道哭?玩游戏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啊?!早干嘛去了熊孩子!”
她的声音把坐在另一桌正失魂的老田拉回了现实。老田把没有神采的目光投向这对母子。他看到一个在母亲数落下低头饮泣的小男孩,男孩的身上还穿着附近初中的校服。老陈想,如果自己女儿没有生这场病,她本来是可以跟那男孩一样上一所初中的。可是老天闭眼,自己女儿小小年纪就得了白血病,化疗化到头发全掉光,女儿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血色。为了照顾女儿,老伴辞了工作,全天候的在医院里陪女儿,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和女儿巨额的医疗支出全靠他一个人在支持。然而卖红薯能挣几个钱呢!他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挣的钱连医药费的零头都不够。啊钱!老田不能不想到上星期卖红薯从一个年轻小伙子那收到了一张一百元的假币。钱!整整的一百块!整整三天全白忙活了!!!他悲愤交加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站在街上老泪纵横。他低头吸了一口清汤寡水的面条,尽力把一百块钱的事抛到脑后,转而发愁眼前的难题。为了高价的治疗费,他和老伴买房卖地,又借遍了所有的亲戚邻居,现在还欠着医院几万块钱。老田想起早些年在工地上干活时有个工友和他是旧相识,后来出来干煤矿生意发了一大笔财,给家里盖上了大房子。要不去他那试试?也许能借一两万解个燃眉之急。可是他们两家已经多年不走动了,人家如何肯帮他?就在此时他灵光乍现,想到表哥家的孩子在镇上做老师,或许看在侄子的面子上人家愿意借这个钱呢?老田为这危急关头现出的救命稻草激动不已,吃饭的动作就加快了许多。
“来一碗阳春面~”女孩子终于结束了和这场暴风雨的艰难斗争,收了伞走进店里。她来这座城市两年了,还没蜕尽农村姑娘的自卑和青涩。因此几个字只是从她心里呐喊出来,而嘴边并没动静。女孩胆怯地站在店门口,瞥见店里不过三五个人,且并没人注意她,脸色便正常了许多。正想到面红耳赤时,她瞅见有人慢慢从后厨走进了收银桌。谢天谢地!女孩子松了口气,没有出声,只是把手举得老高,指望人家能看见她。
女孩子低下头不再敢看女店员的脸,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把“麻烦来一碗阳春面”几个字重复了第三遍。这回人家终于听懂了,拔腿就走,似乎一秒都不愿在这停留。女孩子默然地想到,这下完了,人家这回不仅得觉得她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甚至连话都说不清。面端上来了,很快见了底。女孩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现在她意识到该结账了。犹豫了许久,她没有喊出响亮的“算账”两字,而是红着脸,从兜里的一堆五毛一块的杂碎里把饭钱数出来放在桌子上。看准了店员低头玩手机,她飞也似的跑了,一会就消失在了漫天大雨里。
女孩子的动作引起了坐在不远处的林先生的注意,林先生正面临着一场婚姻危机,他刚刚在家里和妻子发生了一场恶战。神神叨叨的疯婆子!他暗地里啐了一声。打心里厌恶家里那终日闷声不吭就知道洗衣服做饭的黄脸婆。不过他心里承认,这次确实是他不小心,竟给老婆子发现了他内衣上有两根黄色的长头发,而妻子的头发从未烫染过。
他并不覺得自己偶尔拈花惹草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可是妻子并没念过几年书,对林先生以“西式健康婚姻观”冠名的新式思想完全理解无能。李先生回忆起她像个精神病一样坐在客厅地板上撒泼似的大吼大叫的场景,厌恶到直要把刚刚喝下去的酒都吐出来。他自怨自艾到,自己真不应该天真至此,妄想和脑残讲道理,这简直和对牛弹琴秀才遇上兵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离婚是不大可能了,他还指望着老丈人帮他出看好的房子的首付。老丈人年轻的时候靠承包工程一举成为老家镇上首富,买套房子对于他来说只是信手拈来。
直到现在他才有了点危机感,如果黄脸婆把他在外面招蜂引蝶的事告诉了老家人怎么办?老丈人一怒之下让他女儿和自己离了,房子的事如何着落?林先生又转念一想,不会,离婚在他那相对不够开化的老家可不是件光荣事。待会回去他可能还要想办法求得妻子的谅解,妻子心肠软,自己回去多说两句好话即可,大不了下跪求她。这样她气消了大概就不会到老丈人跟前去告状,他可以继续维持老头心中温文儒雅的文化人女婿形象了。这样问题就解决了,他点点头。为了更好地生活,他总要做出些牺牲嘛。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搬运着时间。
下午四点光景,雨渐渐地停了。乌云缓缓褪去,太阳懒洋洋露了头。
街上开始有了行人,他们面无表情,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行色匆匆地走着。
几个食客陆续用餐完毕,从店里出来。阳光温柔地倾泻下来洒在身上,他们也都加入了为生存而奋斗的队伍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