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里的凤琴

2019-08-19 08:03董淑珍
金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女同学合影柳树

◎文/董淑珍

这个故事发展到最后,简直像是编出来的,但确实不是,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

1960年,我考上了商县初等师范学校。入学报到时,一眼就看见一个身体瘦弱、瓜子脸、眼睛黑亮的女生,模样很可爱。很快知道,她叫贾凤琴。

分班后凤琴和我同在六三届四班,住同一宿舍。不久后,我们就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凤琴是韩峪川柳树沟人,比我小一岁。她悄悄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爱人是工人。我告诉她,我也结婚了,满宿舍三十多个同学,都是大姑娘,做了媳妇的,大概就我俩了。既然彼此说了实话,便有了更多共同语言。读书的日子里,我的生活极为困难,她从家里带来的黑馍、炒面、红薯等,都毫不吝啬地和我一起分享。有时候放学了,我俩一起去丹江边转悠,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江水悠悠东流,想家里的父母和在外的爱人,想得眼泪长流,就说“要是这水能把咱送回去多好”。

然而好景不长,1962年,因为国民经济困难,国家撤销了学校,我从初师生成了农民,连一张肄业证都没有,唯有一张我们班16个女同学的合影,留下了我曾经上过初师的印记。在学校时常常想家,而今失学了,却常常想学校。我经常把女同学的合影照、还有一张和凤琴的合影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端详。每看到照片上的凤琴,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想我们同睡一张又硬又冷的床,想我们一同去给学校放羊、挖野菜,想丹江水长流不息,想我以后难得见到她了……

还好我们互相留有通讯地址,可以写信给对方。开初几年间通信频繁,每接到她的来信,我都哭得伤心极了。但平凡的生活年复一年,草根的光景日益艰难。开始要在生产队里干活,后来要去教书,家里孩子老人要经管,于是,初师的记忆慢慢变得久远、模糊了,和凤琴的通信也越来越稀少,直至中断,只是偶尔做梦,梦见学校,梦见她,一切历历在目。醒来了又忙这忙那,什么也顾不得想了。

一晃到了1985年,我的工作调到了商州师范学校,老人和孩子也不用太多操心了。于是,我又挂念起了凤琴,我迫不及待地写了一封信,按记忆中的地址寄给她,但她没有回信。我心里很难受,莫非我们一辈子见不到了?

还是我家老刘有办法,他找到了来自韩峪川的学生,让我再写一封信,托学生寒假帮忙寻找凤琴,找到了就把信给她。

春节过后开学,学生给我带来了凤琴的回信。我高兴极了,读着她的信,又哭得稀里哗啦——不是伤心而是激动。我迅速按新的准确地址给她回了信,约她到我家里来好好说说话,尽释二十多年的牵念。

凤琴给我回信说,她一定要来的,等天气暖和了,大概五六月份吧。我觉得四个月好长,比24年都要长。

1986年6月的一天中午,凤琴来了!一见面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太像是凤琴啊,个子好像比以前矮了些,脸色黧黑,穿着完全是山里农妇的样子,说话声又粗又高。可我心里知道,她就是凤琴。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跟在她身边,模样十分可爱。我俩手握住就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吃过了饭,我和凤琴把孩子带到操场上溜达,两人拉开了话匣子,谈起分别后24年各自家庭光景的如意和不如意,谈到各自知道的初师同学的一些情况,谈到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变化等等。她说,她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好几年里精神不好,不过现在好了。我问她:“你是有文化的人,咋没教书或干点别的工作?”她哈哈大笑:“你知道我当年学得不错,口才也好。队里叫我当老师呢,可是我不想干。到了后来,生娃一个接一个,管自己的娃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管人家娃呀?”说着说着,她话题一转,“这几年,我跟别人学会了给人看病,谁家大人小孩儿不好了,我就给他们请神医治,白天不在家,晚上跑半夜,吃喝是不愁的……”她讲得津津有味,我却听得十分惊讶。我想对她说,这样不好,是迷信活动,但她越说越来劲,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时近黄昏,我们脚下的丹江,已不再如过去那样清澈,夕阳照着龙山塔,这一刻,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活泼泼的初师生凤琴和眉飞色舞说“请神看病”的凤琴,在我眼前重叠不断。我不禁暗想,24年的艰难生活太残酷,把一个人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竭力寻找我想要的当年的感觉,可再也找不到了。

凤琴只在我家住了一晚上,就急着要回去忙她的事情,我留不住她。送她走的时候,我们又禁不住泪水涟涟。这次分别后,我们又中断了通信,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已经不多,提笔写信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她大概和我一样,也觉得20多年前的感觉很难找回来了,再加上她又忙得很,我们后来再没有联系。

1990年2月的一天,我去县医院探望一个朋友,一位病人和我拉了几句话,他说他家在柳树沟,我就打听凤琴,他说凤琴1988年10月就不在了,我一听潸然泪下,心里非常难受,接连几天,我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从那以后,凤琴成了我心底里不敢触动的痛,我甚至因此害怕翻出女同学的合影尤其我俩的合照。但记忆是抹不去的,回想往事时,她的音容还是时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一次次无声地说:凤琴,我很后悔和你失去联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才到中年就离开了人世。每每想到这些,我的眼泪就又忍不住了。

2018年12月,因为要给即将出版的回忆录《槲叶山路七十年》补写几篇文章,我写了上面的文字。儿子把它发布在网上,感动了好多读者。于是,奇迹发生了!

我儿子高中的同窗好友王景堂老师,也是黑龙口人,他看了我的文章,很感慨地对我儿子说,他要去柳树沟看看凤琴的生活环境和凤琴的家人。景堂的想法,儿子并没有告诉我。

元月十一日晚上,我已经睡觉了,儿子轻轻叫我:“妈,你起来,我给你说个事。”我起床到书房里,儿子打开电脑,放一段视频给我看,视频里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里锯柴,看上去慈眉善眼,身体强健,说话利索。儿子说:“妈,你认得这人不?”我疑惑地看着他:“这谁呀?我没见过。”儿子说:“这是我凤琴姨呀!”我呆住了:“你胡说啥!咋可能呢?”儿子说:“这是真的,我同学景堂今下午去柳树沟找到人了。”我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说:“真的?你再叫我看一遍。”儿子又给我播放视频,我仔细看,用力看。“不像呀,一点都不像呀,可说话的口气又没错,是凤琴……”看着看着我就泪眼婆娑了。儿子说:“妈,你不要哭,这是大喜事!景堂要下了电话,我给你写在纸上了,不过这会儿太晚了,你明天再给我姨打电话吧。”我高兴得没有一点睡意,过去的一幕幕在脑子里放开了电影……当年在医院遇到的那个人,为什么说凤琴不在了呢?或许人家说的是另一个同名的人,我为什么当时就信了呢?想着这些,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忍不住马上就想和凤琴通话。我拿起手机拨了凤琴的电话号码,立马就有人接了,我刚一开口,就听见哭泣声:“姐,我老想你。姐,你还记着我呀!”

时间开始倒流,我们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我俩说爱人,说孩子,说光景,说得哭了又笑了,笑了又哭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十分舒展,几十年的遗憾顷刻间烟消云散。凤琴和我都已年迈,还能有多少日子呢?朋友一辈子不丢手,是多么幸福的事!有生之年里,我们一定要常来常往,延续这失而复得的情谊!

猜你喜欢
女同学合影柳树
你好,我是你老公的女同学
《与顾明远并坐合影》
合影
要不要和明星合影
柳树
会治病的柳树
不说同学的坏话
不说同学的坏话
积极发言
柳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