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人称与叙述
第一人称的叙述确有难度,因为写作者会尽可能让自己远离作品,以防对号入座。从另一方面看,读者真的很容易将主人公与作者对应起来,这就影响了文本的判断,更不要说审美受到的损害了。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因为一些社会层面或其他因素,作家总是要退得更远一些,让自己从作品中超脱出来。有时这甚至是一种不自觉的意识,即一定要规避“我”,不能把“我”摆进去,无论是虚构的“我”还是真实的“我”,除非是写自传。一部小说把自己摆进去以后,叙述就存在许多心理障碍,要影响想象力的飞扬。明明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却总以“我”来代入,这就很容易把个人写进去,所以叙述中的克制、状态的调整,是写作者经常要面临的困境。
然而有时也很奇怪,构思一部作品的过程,有时必须把“我”融入才行,也才有叙述的动力。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如果是离现在很遥远的故事背景,第一人称的忌讳也许会少一些。比如主人公是清末民初人,读者有了这样的心理设定,知道这是一个清清楚楚的虚构的“我”,这样作者叙述起来就会放松一些。但是如果一部作品就是写当下的,尤其是主人公等人物的年龄及生活背景等等与作者相去不远,写作中需要注意的东西就很多了。这种不断从阅读的角度思考、不断从社会世俗层面作出规避的情形,一定会影响创作状态。
有不少读者,哪怕是很成熟的读者,也常常会以为作者是在写自己,写个人的传记。这个阅读的过程就不太正常了,他们会从这样的角度与作者对话。这个文本虽然是小说,是虚构,虽然读者心里清清楚楚,思维也还是要时不时地回到作者那里,以为他是在写自己。
一般的社会读者可以这样,但对于专业评论者来说这应该是常识:“我”只是人称问题,是叙述方法之一。但有的评论者并不比一般的社会读者好到哪里去,他们当中竟然有人固执地将作品中的人物与作者对号,得出极其离谱的荒唐结论。文学研究中的考证和索引既是一门学问,但如果不当地引伸使用,就会成为懒汉的拐杖。作品与作者的距离,作者的想象力,虚构力,是所有创作者必备的条件。文学审美哪里有考察个人身世那么简单和便宜。审美力的缺失什么都不能补救,知识不能,对号入座更不能。所以在许多时候,那些机械的所谓“研究”,对文学审美有百害而无一利。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很长的纯文学范本,叙述角度也是以“我”切入。这种叙述有障碍,也有优势。它的障碍是作者心理上的,也是客观上的,因为不是“我”亲历的事物,就没法涉笔,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即转述。但是要把这种转述关系交待得清楚,并且转化为亲临现场一样的真切,就很难了。它的优势在于作者个人所想到的很多问题,都可以直接写出来,“我”所看到的、经历的,特别是“我”的倾诉、心理活动,写起来就很亲切很自由,十分自然,与读者的距离也拉得很近,读起来如同直接对话。在读者的感受中,这甚至不是与作品中的人物对话,而是面对一个热情而真挚的叙述者,哪里还会有距离。这种切近感很容易產生感染力。
人称问题是一个写作学问题,也是一个诗学问题。
文学继承
俄罗斯文学对我们这一代中国作家影响很大,尤其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三位文学巨匠。即便是前苏联文学,像高尔基后期的创作,像拉斯普京、肖洛霍夫、柯切托夫、艾特玛托夫、阿斯塔菲耶夫等人的作品,对中国当代作家也很重要,特别对四五十年代的那批作家影响深远。有人吸收的文学营养稍微有些复杂,一方面受俄罗斯和前苏联的影响较大,另一方面又深深植根于本土。任何一个民族作家要走得远,吸收外国文学营养固然重要,但一定要有一个“根”,这才可能蓬勃茁壮地长大。
说到文学和文化的“根”,中国的情况有点特殊:通俗文学十分发达,不乏继承的源头,像话本演义、武侠小说等等。这些文字烟火气很重,大致是一些评书故事。雅文学中的小说没有多少东西可以继承,只有《红楼梦》和几部笔记小说,可以借鉴的传统十分单薄。所以中国的现代小说必须更多地吸收外国、特别是欧美的文学养料。西方的小说主要起源于史诗、戏剧,其传统与中国不太一样。但是无论学习俄罗斯,还是学习欧洲、拉美,过分依赖舶来品都会有问题。作家还是要与本民族的文学传统紧密结合。既然小说传统单薄,那么怎么结合?但我们可以深入地问一句,中国雅文学的积累足够深厚,这在世界文学之林都是毫无愧色的,既然如此,小说当然大有继承的基础。
中国雅文学传统主要体现于散文和诗,像《诗经》《楚辞》、“诸子散文”、《史记》、“唐诗”等,可以说取之不尽。这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精神以至于技法的源头。而中国传统小说一脉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主要是负面的。中国通俗小说的那种“韵致”和“味道”,常常会不同程度地杀伤文学的白细胞。
说到“通俗文学”的正面价值,有人就会搬出中国的“几大名著”。这里其实有很大的混淆。因为“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是不一样的,他们实际上在说“民间文学”。在某个层面上,“民间文学”是可以与“雅文学”相通的。“民间文学”在一个辽阔而漫长的时空里口耳相传,经过无数人创作、修改、完善,不断地累积和更新,形成一种口头流传的文学,最后由一个文人来加以概括和整理,所以它们仍然有诗性写作的纵深感和完美度,有另一种纯粹性。而“通俗小说”是由一个或几个人创造出来的话本故事,质地单薄,基本上没有什么诗性情怀和艺术雄心,不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在转述中完全可以和语言剥离:它的主要目标,不是通过语言去完成和抵达的。
“民间文学”与“雅文学”在内质上可以打通,因为经过漫长的时间的浸泡,无数人的参与,其质地趋近了很高的美学品格,与天才人物的杰出创造具有一致性。虽然有时候“民间文学”是以通俗文学的面貌出现的,但它的缜密、完美、深邃和永恒,远远不是“通俗文学”可以比拟的。
二十世纪中期,东西方文学曾经附属于“两大政治阵营”,二者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冲突,审美就会发生扭曲,判断失误。在二十世纪初却不是这样,欧美作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俄罗斯作家都非常推崇。后来在否定“东方阵营”的同时,把苏联文学也完全否定了,甚至把它的源头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这种潮流一定会影响到中国当代文学。
某些充分吸纳西方现代主义种种营养的中国作家,会认为俄罗斯文学厚重、有强大的现实主义力量,但如果“单讲文学技巧”,俄罗斯作家就差多了,欧洲作家“比他们高出好几个档次”。这种看法是多么荒谬。他们把所谓的“技巧”剥离出来,已经不是文学生命的整体论了。我们个人的阅读史中,对许多欧洲作家,如但丁、歌德、雨果、巴尔扎克等等,印象固然深刻,却还是难以取代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类作家,后者所给予我们的巨大心理冲撞和强烈的对话冲动,引起的感念与激动,还是难以忘怀。到了前苏联,文学写作单薄多了,但俄罗斯的文学传统仍在延伸,根须并未断绝。这一切,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人上了年纪,很愿意把作家的一大套文集搬到家里,有的读得粗一点,有的读得细一点。这时面对的是一条生命的河流,看到一个人从出生、成长到强壮、鼎盛、衰竭,直到终点。一个伟大的生命写出千万字,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条生活流、生命流、意识流。一切都呈现在面前,无法掩盖。我们可以触摸这些特异的生命波动,时而激越,时而低沉,哪里难以为继,哪里是暮年的呻吟和喘息:一条生命的河流在流动。
说到文学继承,上年纪的人更有一种达观和冷静。
“气”的决定力
人们现在已经有些害怕很长的小说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时间不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碎片化的网络阅读对人的伤害。更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大部头的小说本身缺乏魅力,粘不住人。比如连续几部的长卷,许多时候是第一部好,第二部弱,到后来就很差了。这可能是因为作家的气力耗失了,生命“元气”不足了。不要说多卷本,就是一本长篇,有不少开头还算好,到了三分之一也比较好,到了中间就开始变差,往后竟越来越差。单靠经验、技巧去控制和维持的文字,是不能把作品送到很远的。一切还得依靠强大的生命力,依靠那种生命的激情,让生命的激越把每一个细部都灌注得生气饱满。
是什么决定了一部作品的长度?有人会说是内容,情节,这都是看得见的物理缘由。真正的文学写作对这些东西并不会依赖到这种程度。对作品的长度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可能是中国传统诗学中所讲的“气”。什么是“气”?现在能否找到一个对应,还是一个问题。但它无疑是存在的,只苦于无法准确地用现代学术概念去表述。诗性,意境,韵致,这大概可以接近“气”了。“气”与作品篇幅的关系当然是紧密的,“气”一定有个长度问题,它的长度才能从根本上决定作品的长度。如果一部作品中的“气”是短的,那么作品写得太长,只能是机械地堆积。失去了气脉的文字怎么会是活的?死去的、没有脉搏的文字,也就苍白僵硬起来,好比接上的一段“假肢”。
我们发现,有的“成功”的作品,也不一定是“气”贯全篇的,如有的长篇小说几十万字,只有三分之一是气韵饱满的,剩下的部分则有些松懈。前边能够感受到作者元气充沛,驾驭自如,在词汇调动、气氛营造、叙述角度的把握和语言节奏的调控等,都做到了无懈可击。而后面的很长一部分,虽然情节还在递进,故事还在讲叙,只是失去了内在的张力,变得稀薄了,不再绵密了。
文学作品的推进方式有多种,一是靠情节,一是靠“气”。前一种我们都熟悉,比如那些故事作品,大致都是这样的。这种推动力是外在的,其长度也一定与故事的完整性有关。而这里的“故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故事,而是与说书人的讲叙相类似的。文学故事要回到语言的最小单元里去,它和所谓的“细节”是无法掰开的。词汇和字里行间蕴藏着生动的转折,情节是这样完成的,丰满绵密。我们所熟悉的写作课程里,总是把“细节”和“情节”分开,好像它们是两种东西,其实在文学故事里这二者不可以拆分。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的文学杰作,语言和故事不能剥离的缘故了。
“气”是一种内在推动力,当一个作家的这种力减弱的时候,叙述的张力也就没有了,故事也就很难往前推进了。硬要推进,也只会留下一些松弛疲软的文字。而通俗小说并没有这些复杂的需要,它只是运用环环相扣的套路就可以了,不必在乎语言的张力,更不必在乎密度。这些叙述不必得“气”,像一些武侠小说、通俗小说,还有一般意义上的乡土小说,语言和人物、故事、思想,都可以分离。也就是说,无论采用什么语言,都可以复制这些内容。这里的故事情节貌似曲折紧张,实际上冗长而稀薄,只在固定的模式里运行。任何人都可以转述这些作品,并且在转述的过程中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我们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索尔·贝娄和马尔克斯等作家,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阅读,从文字里感受那种不可名状的意味。这一切是无法靠别人转述的,即使是最好的说书人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因为一旦离开了作家独有的语境、最小的语言单位,就无法传递其内容,包括故事本身。原来作家的“气”已经融化在文字中,失去语言也就失去了一切。而通俗故事失去了书面语,还可以让“他者”转述。杰出的文学作品、诗性写作,容不下任何“他者”。
书写文明
记录和书写作为一种文明,有一个慢慢形成的过程。从有文字符号开始,记录就发生了。那时书写材料是非常不易获得的,不得不用陶片竹简之类,甚至刻在龟板上。这种艰难性逼迫我们极为慎重地落笔,语言简练浓缩就成为必须。由此开始,一种特殊的书写文明就产生了,它的特点是准确和极简,是以小胜多,是庄重凝练。
后来尽管有了纸,有了毛笔,进而有了钢笔和电脑,记录容易得多快得多了,但書写从诞生之日起就形成的特质,也还是被保留了下来。严谨和持重,可信,慎审,是对书写的要求。文字要尽量往少里写,而不是往多里写,这是一个行规。这种书写文明大约经历了龟陶竹简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中间有巩固有破坏,但仍旧还是存在下来了。我们当然明白,它的最大破坏期,就是时下这个网络时代。这个时代对书写文明怎样践踏,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
但是今天的文学毕竟还需要由书写去完成,所以这种古老的文明也就必须保存下来。文学这种语言艺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形式,就是书写文明在当中起到了决定作用,这是一个核心的约束力,它让语言表述的审慎传统不至于完全崩塌。即便是网络时代的泥沙俱下,那些混乱的文字倾泄也还是被人藐视和排斥。泛滥的文字是不受人尊重的。
书写文明的延续和重建,需要有一批勇敢的担当者,如果仅有很少一部分人在做,将是悲哀的。今天面临互联网的碎片化阅读,混杂芜乱的文字点击量动辄几十万几百万,貌似畅行,其实是最后的呻吟。它们已经与真正的书写无关,是一种绝望与耗损。不要忘记人类是语言动物,这是人类与其它生物的一个主要区别,如果其它动物也有语言,可能也无法进行复杂的感性与理性论述,更不可能有书写。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语言等同于人类的生命,等于人类本身,人类只要操持一天语言,也就离不开书写文明。即便声音的和表演的方式、绘画的方式都存在,甚至优势巨大,却也终究无法代替书写。书写可以更清晰,更缜密和更深入,有着惊人的持久性、引人思索性。语言艺术能够抵达一种极致,其内容的膨胀度、扩散度、延续性、抗挥发性,都远远超出了其他的表述和记录方式,具有永恒的美学意义、认识意义、积累意义和保存意义。
文学是语言艺术的最好方式,因此作为语言的动物,人类只要存在一天,文学就一定会存在。所以就这个意义来说,这个时代的担当也表现在对书写文明的维护与敬重,这体现了人类的勇气。在纵横涤荡、一浪高过一浪的时代潮流中,书写文明需要强大持重,既不降格以求,又不被裹挟。坚守纯净的语言艺术,即使属于最少数,也通向了最开阔的未来,成为最大的历史存在、文化存在和思想存在。语言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人和语言是不可剥离的,生命不能藐视语言,更不能对书写失去信心。
写作是心灵之业,无法被其他替代,坚守语言艺术是人的本分。如果热爱文学阅读,就要恪守书写,这种矜持和自尊是值得敬重的。在混乱的文字倾泄期,没有什么比真正的语言艺术带来的快感更强烈的了。严谨的书写是对人的信任,是对生存的热情,因为这是文明的延续。读完一本细致准确、语言精湛的好书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面对海量的印刷物,这几乎意味着一场大海捞针般的寻觅。我们寄希望于再次邂逅。这些文字是为那些极有教养、非常敏悟的生命准备的,它们将植于内心。需要发掘和激活这种天生的能力,而绝不能让那种固有的审美力被阉割和肢解。
(本文系作者2018年7月15日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分校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