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
一
好多事情在我的记忆里都面目全非了。有的从一棵小苗,长成了浓荫;有的却从一个水湾,缩减成了小水洼。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生长,又是怎样消退的。但它们就在我心里秘密改变着。
有不变的吗?我一直困扰在这样一个疑问里。但没人回答我。夜晚就在这样的疑问中,像聚在一起摩擦的沙粒慢慢热起来。
以前我有写信的习惯,后来也还有写信的冲动或者愿望。写信会给我一种感觉:人是一种精神高尚的动物。现在,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冥想。它成了我现在的习惯。习惯是什么?是种病吧。人在心里积养的病。在我看来,人的任何精神活动都有成为疾病的可能。
我想给人写信的时候,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在记忆中,那是一套固定的流程:我把它轻轻铺放在一张对折很平的报纸上,用手指慢慢滑过纸面,感觉一下它的细腻,有时还会闻一下纸的味道。然后,拿出一支普通的英雄钢笔,笔帽是铁的,镀铬,笔帽上有箭羽形状的纹饰;它的塑料笔管是黑色的,或墨绿色的。这是让人喜欢的沉静颜色。我在手里习惯性地转动一下笔身,拔掉笔帽,又把它套在另一端,感觉一下手指握住笔身的质感。之后,我正正身子,稍微想一想,就开始写信了。我的很多信,就是写在这样的白纸上,寄出去。在下笔之前,一张空空的白纸,让内心对文字充满了想象。那样的纸面,让人有一种跑在草原上的感觉。
我记得我写过很多信,这些信,有寄出去的,有没寄出去的。在我看来,每封写好的信都该向着一个目的地出发。但一封信要是搁浅了,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毕竟,你有过写信的冲动,信也写了,那些纯蓝色的墨水,把像水一样的内心痕迹流泄到纸面上,变成一个连着一个的神秘字符。一切有了意义。但这冲动的结果也制造了另一个事实,内心涌流的秘密情感——它们,再也回不到心里去了。这时,我就会坐下来,把两张或是三张写满了字的白纸,慢慢地折叠成一只鸟的形状。这种折叠信纸的方式,是睿教给我的。我和睿通过几次信后,有一天我打开信封,里面就飞出这样的一只鸟来。这只鸟飞出后,就一直在我内心的天空盘旋飞翔,再也没有落下过。折叠成一只鸟的信,拿在手里,我就感觉它在飞了。
等这样的鸟攒够九只,我就把它们装进口袋里,像要带着它们出远门一般走出煤矿的大门,沿着一条蜿蜒穿过沟壑和梯地的小径,爬到一座小山上,找到山上一块孤兀冒出来的大石,坐下。我的心安稳了。这时,我拿出那些翅膀上身体上都缀满文字的鸟,一一拆开,缓慢地,也是没有意义地,像是要抚平什么似的,让手掌经过它们。然后,然后我就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地撕碎它们。风来了,我站起身,把已是碎片的它们用力抛进风中。它们都飞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守着一块石头。
二
睿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睿曾不安地说,她讨厌这种职业的味道。那时,她看我的目光像浮在风里。就是她寄给我的信,嗅起来也有很细的味道。我认为,睿说得对,来苏水就是职业的味道。喜欢与否,是另外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坚持认为那是记忆的味道,或许,还有爱的味道。我悄悄地喜欢着这种味道。但在我对睿还没有更深地了解之前,我从来没有这样对睿说过。也不敢冒昧地去说,睿,你身上的这种味道,我喜欢。
睿是个细心的女孩,每次见面,她都想尽力遮掩这味道。但每次相见后,我还是能轻易地就捕捉到它。我默默喜欢着。我认识睿的年代,女孩子使用的化妆品还很简单,简单到我都没有记忆。那时,像是连洗发露也没有,只有那种盛在一个塑料盒里的膏状物,上边简单地注明柠檬味、橘子味,或是其他什么味道。这还是新品。睿喜欢用一种柠檬味的洗发膏。
来苏水是一种顽固的味道,它粘在身上,就像影子一样无法甩掉。睿想了很多办法,都效果不大。每次見面,睿总会问我,身上有没有来苏水味儿?我每次都态度坚决地说,没有。睿说,不对,我自己都闻到了。
有一阵子,她很难过,也有些沮丧,几乎是陷入到来苏水味道的烦恼中。我不忍心了。有一天,我告诉睿,我喜欢她身上这种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它在我们之间,不啻于爱的味道。没想到,睿竟趴在我肩上,哭了。她的哭,让我不知所措。哭过之后的睿说,她之前处过一个男友,就不喜欢她身上的来苏水味道,像过敏似的,躲着她。但睿说,妈妈喜欢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道。睿的爸爸妈妈是援外工程师,常年工作在阿尔巴尼亚。一年他们只能在过春节时回来一次。睿从小就一直跟着姥姥。睿说,姥姥就不喜欢她身上的来苏水味道,常调侃说她把医院的味道带回了家里。但姥姥最疼爱她。
认识睿之前,我已在井下干了五年采煤工,是个真正的“煤黑子”。对于这个标签般的身份,我无话可说。这无关高尚与否。在我看来,一个“煤黑子”,更像命运随意打在一个人身上的戳记符号,无所谓骄傲或是羞耻。我只是知道,在煤矿有一群人一直带着这样的戳记生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呢?我不知道。
见到睿,是在一个黄昏。准确地说,是在初夏时节黄昏将临的一刻。但奇怪的是,我每次想起,记忆都在做一种反向运动。我总是先想起和睿一起离开的一幕。这很像一部倒叙手法开头的电影。我看见了那快镜头般闪过的片段。我和睿走出尤兆智的家门,柳芸大姐的脸一闪,街门就在我们身后关闭了。它的缝隙里,漏着光。街路上一片黢黑,而天上都是星星。我忘记了空中有没有月亮。
那天,我是下了早班赶过去的。洗澡时,我特意留意是否有没洗净的黑眼圈。一路上,我的脑子里都是被想象反复粉碎破坏又模糊重建的场景。那种想象事物的跳荡思绪,让我痴迷、兴奋。我到了,自行车前轮急切地撞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已经没有地方。我的莽撞惊动了他们。大家在回头看我。那是些熟悉的、陌生的、友好的目光。我一个愣神后,退出,把自行车支在门外。尤兆智习惯地坐在一把柳编椅子里。他身后是一棵长势茂盛的石榴树。它占据了整个院子东北角的一半。见我进来,他冲我点点头,然后继续正在兴头上的话题。他是一个长相奇丑无比的人。我记忆最深的是他瘦弱单薄的身躯,永远干枯焦黄的头发,有点错位的吊角眼,1.53米的身高。尤兆智要是不说话,嘴似乎是歪的,鼻子也像偏离了中线。他蜷缩着身子,装在柳编椅子中,猛一看就是一个怪物。但他一开口说话,整个人就生动了,生动到让你迷失,像在梦中溺水。我后来想,美丽的柳芸就是在听他说话时中了魔法,才迷失在他用语言和声调编织出的迷宫里,最终成为了他的妻子。不然的话,这无法解释。我和睿熟识了,睿告诉我,柳芸生孩子时,担心死了。她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祈愿。还好,柳芸生下了一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女儿。睿和柳芸都在矿务局总医院工作,又都在骨外科,柳芸是护士长。
尤兆智面前的石桌上,胡乱摆着几个茶杯,还有几个半大碗,里面有茶水,也有白水。石桌一角有几本摞在一起的破损杂志。围着他坐了一圈人。其他人都在他们身后的条凳或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他们在热烈地谈论前段时间深圳举办的“现代主义诗群大展”。我来晚了。只好找到一辆离他们较近的自行车,轻轻倚在后座上。过了一会儿,又转身,身子倒骑上车座,听他们说话。那时,尤兆智家每月一次的文学聚会,在我的心中就是圣殿。在这样的聚会上,有时还会出现来自远方的诗人或文学青年,不知他们是靠着怎样灵敏的嗅觉找到这里,找到尤兆智。文学似乎可以模糊人和人之间的身份,或是地域的界限。
讨论结束了,到了朗诵时间。一个穿着墨绿色圆领汗衫的人站了出来。我认出了他,吴利。圆脸,瘦高身材,有一架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像是承受着内心的沉重,很低地支在鼻子上。他朗诵了北岛的诗《一切》。吴利情绪有些歇斯底里。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他接着又朗诵了一首诗。第二首诗朗诵完,他说这一首是他写的。院子里响起一阵掌声。尤兆智马上复述了这首诗,一字不差。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然后他开始点评。尤兆智慢声慢语地说,有个东北家伙说写诗就像放屁。他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都笑了。尤兆智接着说,还是那个家伙说的。那个家伙说,有屁憋着,肚子胀,要放出来才痛快。我觉得吴利的诗,有放出来的痛快感觉,但味道不够浓。大家哄笑成一团。吴利自己也笑了。但坐在柳编椅中的尤兆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许有,就是安静。
落日绵长的余光,深入尤兆智细长的眼睛又反射出来,这目光在穿透每个人的心灵,照亮那些看不见的角落。一个像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孩站起来。在他朗诵之前,尤兆智介绍说,这是矿山局技校的学生李夏,很有写诗的天赋。他朗诵了一首很特别的诗。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但尤兆智毫不吝啬地赞美了他。他说好的诗歌就是要在人内心深处建造天堂。好诗人都是出色的泥瓦匠。
天色在慢慢暗下来,有人离开了。但留在院子里的人仍还不少。像是有人动了我一下。我没在意。又动了一下。这次像是拍在我的后背上。我坐起身,扭头。是柳芸。她递给我十元钱,让我去工人村前街买油条。
月亮升起时,院子里还剩下十几个人。屋门前的一盏灯,慵懒地洒下昏暗的光,把油毡纸搭的廊檐照亮。柳芸和一个年轻女子,在里屋和厨房之间不断进出。之前,她们就曾静静地坐在石榴树后,听我们谈论。我看过几眼,但不知道那个穿米色短衫的女子就是睿。这会儿,她走到了灯下,不经意地抬头向我这里望了一眼,而那一刻,我的目光也正好看过去。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但很快又分开。灯下闪现出的是一张牙雕般清纯的脸,它超过我的想象。现在想,我觉得灯光当时照亮的不是她,而是我的内心和整个世界。
在尤兆智家里,每次聚会最后,都要选一个人朗诵最近一期《冀南矿工报》副刊刊登的一首诗。诗由尤兆智挑选,他最后作点评,这是每次聚会结束前的一个仪式。
睿被指派来完成这项任务。我忘记了她是怎样手持一张报纸,来到灯影下。只有不被时间埋没的声音持久地在内心回荡:
这信笺已陈旧 这字句
已在缄默中
习惯缄默
还有词语间的空白 停顿
已习惯等待
当手指带来 一阵风的
颤栗 我看到
指缝间 淡淡逝去的青春
这声音已遥远 这面孔
仍在记忆中
沉淀记忆
还有目光中的闪电
仍剥开伪饰
当岁月推开 一扇门的
假象 我看到
泪水中 淡淡逝去的青春
这爱已给出 这太多的
谎言 留不住
阳光 当时间的刀锋划过
被切开的苹果
一半在我的手中 另一半
在歌唱 淡淡逝去的青春
朗诵声退去了。尤兆智的声音浮起。他说,《淡淡逝去的青春》是左新写的。朗诵者是睿。他继续说,我们年轻的左新在诗中低徊般吟诵着青春的挽歌。这让我傷感。在我看来,这首诗更像是一首韵律不错的歌。不过,睿动听温婉的朗诵让它又像是诗了。
我记起来,在睿的朗诵结束和尤兆智的点评之间,还震荡似的响起过一阵虚无的掌声。我相信它不是给我的。它属于睿。而身在现场的我,正在经受着内心升起的一团陌生情愫的围剿。它们神秘地奔突、冲撞,在急切地想着冲破点什么。它加速了心跳。我的心中回旋起一种被撕碎的幸福感。这是奇异的感觉。我说不好它,但我感到它在带来针刺般的欣悦。那情境像是远处,有一个人在独舞。没有音乐,只有静默起伏的身影,在辗转挪移中,呈现身体律动的神秘和魅惑。那是像黑白默片的事物,恒久地激荡着岁月深处的潮汐。
睿要走了。尤兆智慢声慢语地说,左新,你送睿回家吧。你回谢庄,正好路过矿务局家属院。
在叙述到达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来了。那晚,从尤家小院出来,我抬头看见的天空,有一个月亮亮着。
走出尤兆智家,要穿过几条小巷,经过一个几十米长的坡道,才能来到街路上。那个坡道有点陡。坡道两边,是黑魆魆的树影。街上有点暗。有的路灯亮着,有的熄灭了。
我走在前边。睿稍微靠后一点。起初,睿走在自行车的那一边。走着走着,她就换身来到了车子的这一边。路上有水沟,我推车过去后提醒着睿。睿小心地跟过来。在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夹道时,睿离我很近。她像是怕被留在后边。我听到了她的呼吸,少女心灵起伏的节奏。风从睿的方向,很轻地吹过来。它吹过我,又从夹道里消失。我闻到睿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儿。
三
尤兆智的家,在一道街的最深处。它背后紧靠一座小山包。三间朝向东边的蓝灰砖瓦平房,在一排房子的北端。一道院墙隔开是与邻家的界限。房子北端的空阔,让这个院子围起比别人家更大的空间。从院角的小门出去,没几步就是一座零星长着树木的小山包。有一条小径通到山顶。晚饭后,尤兆智经常和柳芸沿着小径爬到山上去,在那里静坐,说话,或是沉默着看向远方或山下工人村的灯火。夜很深了,他们才手拉手下山。石榴树开花了,院子里一片火红。尤兆智来了心情,就会拉着柳芸的手,在正午或者黄昏时,爬到小山上,看一院子火焰般的花色。那是他们爱情和生命的颜色。这时的柳芸,内心就会闪过一阵莫名的战栗。她紧紧抓住尤兆智,把这种战栗传递给他。
睿和我又在尤兆智家见面了。
那是一个星期日。尤兆智把电话打到我的单位,让我去他家做客。我答应了。
从谢庄煤矿到文家村煤矿,不到二十公里路,中途经过矿务局。那天,我很早就出门了。出门前,我换上一件干净的浅色衬衣,把皮鞋擦得很亮。只不过,我忘记了裤子的颜色。我有一辆燕山牌自行车。二十公里路程,对于我来说,在记忆中是那么轻松。经过矿务局,我给柳丫买了礼物,主要是吃的,像似还买了玩具。商店一边不远,就是新华书店。我夹在人流中,走进了那扇门。周日,书店里人很多,有些拥挤,但安静。我在书架上看到一本书,深蓝的布面底色,烫金字,很厚。它们排列着一排。这是一本最新版的全本《聊斋志异》,有白话译文。我没有犹豫,就买下一本。
在经过工人村边的河渠时,我停下车子,站在石桥上,看了一会儿渠水。它们从很远的漳河引来,流经这里,又去向远处。渠水很清澈,渠水中的天空也很清澈。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也是清澈的。然后,我的自行车从石桥上下来,扎进工人村的街道里。
我进门时,柳芸迎了过来。她接过我给柳丫买的礼物,责怪我说下次不许再买了。尤兆智站在屋外的台阶上,微笑着。柳丫不在,她被爷爷奶奶接走了。秋天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尤兆智总是有些许憔悴和惨白痕迹的脸上,像水意,浮着温暖。
睿在屋里。我有点羞怯地和她打招呼。睿穿着一件水蓝色无袖连衣裙,在衣服颜色的映衬下,她裸露的肌肤如籽玉一般细腻润白。我恍惚感觉,是她让光线有点昏暗的室内,闪起水纹一样的亮光。
柳芸进屋说,今天中午咱们吃饺子。
尤兆智说,你俩说话,我们去买菜。
他们走了。屋里只有我和睿。空气像是短暂地停止了流动。我和睿相互看了一眼,又快速闪开,像是彼此在躲过内心的不安。睿看见了我手中的书。自从进了屋,到他们夫妻出去,这本书就一直拎在我的手里。我像是短暂忘记了它,和它被我拥有的存在。
睿问我,你拿的什么书?
这时,我才恍然想到也感到这本书在手中的重量和存在。我说,一本《聊斋》,新版全本,有白话译文。
我记得,在我回答睿的问话时,睿坐下了,在一对单人沙发的一边。她像主人一样,也让我坐。我坐在了另一边。坐下之后,我就把那本书放在茶几上。睿伸过来手,想拿起它。书很厚,睿有点吃力,不得已又把另一只手也搭上,才把书搬到并在一起的膝盖上。她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翻开了它。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是也没作好说话的准备。尤兆智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要我在他家见一个人,他告诉我这个人是睿。他只是说见见,增加一点好感。随后,他又说了一句既像玩笑又带有别样意味的话。他说,左新,在爱情面前,要抱有相信奇迹和创造奇迹的心念。
睿喜欢书。她拿书、翻书、看书的姿势和神态,告诉了我。喜欢书的人,都会在自然习惯中带出心里的秘密。我和睿有了说话的点,空气一下就松弛了。《聊斋》是一本写了很多鬼故事的书,当然也就会引出关于鬼故事的话题。我和睿聊得很愉快,也很轻松。睿不时会微笑着看我,但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后,又会很小心地躲开。
我的故乡在冀鲁交界的大运河边,那在记忆中喂养了我童年的乡村,就是一本写满鬼故事的书。祖母家在运河北岸,外祖母家在运河南岸,而这只有一河之隔的两个村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就是一个村子。我的很多童年记忆,在它们之间,经常交叉混淆。比如,我想起祖母家村边的海子与河湾时,就会觉得在水面上投下的月影和波光,也闪烁在外祖母家村子边的海子与河湾里。而在梦中,它们更是容易重叠在一起。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讲鬼故事的高手。在我的想象中,她们两个人也会奇妙地重叠在一起,或者她们就是一个人。她们嘴里总有讲不完的鬼故事。那时,我觉得鬼故事就像她们手里的一根纺线,在纺针和纺轮上,缠过来,绕过去,绵绵不绝。乡村的夜晚也总是那么漫长。有时,油灯的火苗忽然熄灭了,祖母——也许是外祖母就会轻轻地“嘘”一声,等着我们安静下来,就说:鬼来了。我们都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努力想象鬼的样子。油灯再次被点亮的时候,祖母就用外祖母的声音问,谁看见了鬼?那时,我们这些围坐在灯光边缘的孩子,都不敢答话。祖母再问时,就都闭上眼摇头。
那天,我像是和睿讲了这些。她很开心。
我记得睿说,想让我把这本书先借给她看。睿还说,她看过《聊斋》,但没有看过全本带白话译文的。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睿夸了我的诗。我说,尤兆智说那不是诗。我也这样认为。我还告诉睿,在我写下那些句子时,心是虔诚的,也是茫然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在那些分行的句子里表达点什么。但我写下它后,觉得心里很空,也很快乐。我还告诉睿,在寫作上我没有才华,只是喜欢。我感到内心不安时,就会想,有什么事物可以安抚心灵。然后,我会写下一些纷乱的想法,或是记忆。我没有想过,像尤兆智那样成为一个诗人和一个智者。我只是隐约觉得生活可以不是这样。但我又无法想清它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一本书里有,或许一本书提供的一个神秘世界中有。其实,那时我想告诉睿的是一本好书具有照彻心灵的力量,或是我喜欢捧着一本书阅读时带来的心灵安抚。而这些,恰恰遮掩的是我内心一个更为现实的目的,就是在求知的过程中,获得某种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睿面前,我急切地也是笨拙地表达着人生。
睿说,喜欢思考命运和生活的人,与希望同在。睿说出这话,让我震惊。我捕捉着她眼眸内的瞬间闪亮。
尤兆智夫妇回来了。我们一起动手,择菜,和面,剁肉,拌馅,擀皮,包饺子。饺子很好吃。我记得,尤兆智进家门后一直夸他手里拎着的茴香苗,又嫩、又肥、又绿。他说,茴香苗的绿,是种奢侈的生活颜色。
已是秋天了,他们家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开花。那种火红的带着热情记忆的花。我总是在抬头时,看见其中的一朵。它开在睿无法被时光磨损的脸上。
四
这些天我有点失眠。也许是人到中年,睡眠在自然减少。总在天不亮的时候,就醒了。感觉似是还在睡,偶尔也会睁开眼,像从梦里向外看。我把眼睛睁大,静静地看屋子里光线的细微变化。时间久了,就想天怎么还不亮?接着会想,如果可能我愿意回到随便一个梦里去。有时就真的回到一个梦里去了。窗帘的缝隙还是昏蒙的。天亮了,那道缝隙就会像记忆开裂一样,漏过来光的绸线。它轻得像是不存在,但它晃动。这样的晃动,在我的恍惚感中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它晃着晃着,就晃出一阵鸟鸣。窗外有一片树林,鸟的世界在那里。在鸟鸣声中,我才如真正醒来一般,很有仪式感地闭上眼,再睁开。那时,我告诉自己,一个夜晚过去了,一天又开始了。
我第二次见到睿,回来后就失眠了。那天,我们又在尤兆智家吃了晚饭。我记得晚饭后,聊天很热闹,话题也都集中在《聊斋》这本书上。尤兆智还风趣地把我们每个人都与《聊斋》中的人物一一作了比照。我忘记尤兆智把我比作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尤兆智说睿是像阿英一样的女子。
睿愉快地反驳说,我不想做《聊斋》中的女子。更不想做一只绿衣鹦鹉。那样的人,和那样的时代都已过去了。
柳芸也附和着睿说,我们都不做《聊斋》中的女子。
尤兆智看着她们,又看看我说,《聊斋》的时代真的消失了吗?我看未必。书的存在,在告诉我们所有时代都是不死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一本书中的某个人物,不是在这一本中,就是另外一本,而且随时会悄无声息地出现,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那是无法猜想的命运。而一本书,有没有我们都无关,它仍然完整。就像这个世界,完美是人不灭的愿景,但残缺却永远是现实的伤痕。
他深奥的话语,不时让谈论陷入沉默中。
时间差不多了,尤兆智说,左新,你还得把睿送回家。
柳芸接过话头,必须安全地送回家。
离开尤兆智家,来到街路上,睿轻松地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秋天夜晚的风,迎面吹过来,又惬意,又爽透。我觉得那一晚的月光,还有星星,有点重复那个初夏夜晚的意味。路上没有人,我不紧不慢地骑行,偶尔拨弄一下自行车铃,让它轻快地发出金属碰撞内心的脆响。我和睿小声交谈着,话题围绕着尤兆智。他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忽然,睿说,要是没有这辆自行车,这个夜晚就有点“聊斋”的意味。睿的话,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自行车驶入一条直直的乡道,路两边是长势葱郁的玉米地,它们在接近成熟。月光倾泻下来,玉米穗头上就隐隐影动着一层飘忽的光晕,那种像是灵魂的东西。
忽然,睿说,左新,快停车!
我还没作出反应,她已跳下车。等我有点张皇地停住,自行车已滑出十来米远。支稳车子,我担心地小跑过去,问睿,没摔着吧?
睿摇摇头,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我有點发愣。不知道睿想做什么。但只过去一秒钟,我就明白了。睿在听从路边幽深的玉米地里,像潮水一般波涌而出的蛩虫响鸣。她被吸引着,一边听,一边向前走,那样子像是就要融入到某个神秘的事物中。在一棵树边,她停住了。
睿的裙衣飘飘化入一片月蓝色中,像朦胧地站在自己之外晃动的一个剪影。我无法确定,睿是不是存在,我听不到她的呼吸,还有心跳。只是感到她一只肩臂裸露的皮肤,微微亮着,像水银在流动。这微光分开了她和夜色。我努力在脑子里想一个词语。大脑里响彻着书页翻动的声音,那声音像一阵夜风经过时,玉米叶子发出的轻微喧响。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了那个词语:天籁之音。是的,天籁之音。一个少女在月色如水的夜晚,融身其中的天籁之音。那是只属于睿的夜晚。睿就是这天籁的一部分。
我忘记了是睿先说话,还是我先说话。我们该回了。这不重要。我记得,在向自行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去的时候,我和睿的手是牵在一起的。两只轻轻搭在一起的手,摇晃着,像是记忆也在摇晃。等走到自行车前,我们都惊愕了。我们牵在一起的手,像闪电一样分开。现在我仍不明白的是,那晚,是我先伸出手,握住了她;还是睿向我伸出手,抓住了我。我一直想不起来。
我把睿送到局机关家属院的一座旧式两层小楼前。睿下了车,向我道别。在那栋小楼上,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光。睿说,姥姥在等她。
我记起那个初夏之夜,睿在局机关办公大楼前就和我分开了。那里距她家还有一段路,睿说她可以自己走回去。初夏的夜晚,街路上到处都是人。透过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枝叶漏下来的灯光,斑斑驳驳地洒在路面上,人影中。睿走了没几步,就到达一个胡同口。睿站住,转身,向我挥挥手,就跨进胡同的影子中。在我身边,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知道这些经过我的人,是从哪个门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又会回到哪一扇门中去。有一刻,我觉得他们都不存在。他们只是夜里的一些影子,多少年都在路上晃动。他们从来就没走出过一扇门,也没回到过任何一扇门内。他们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无声拒绝了,就一直留在街路上。
五
第一次送睿回家,我回到宿舍里,只是想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次送睿回家。我失眠了。心里有一扇门敞开着。它的亮光,让我无法闭上眼睛。即便是闭上了眼睛,一切仍在眼前。我忍受着——睿带着她的形象——对我和我的睡眠进行肆意地侵略和破坏。
我无法忍受时,便爬起身,从床上下来,光着脚给睿写信。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睿的回信。那信封上,有一种淡淡的来苏水味道。我抱着一封信,感到了幸福。这是在我值得记忆的青春岁月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现在,两封信就摆在我的面前,信纸和墨水的颜色已经暗淡。我写的信是这样的:
睿
你好!
在柳芸家见到你,我既意外又高兴。这是第二次见到你。我们还在一起吃了饺子。多么美好的事情。你很美丽,是那种安静的美。这不是恭维。
我很冒昧地问你怕鬼吗?你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很安静地回答说:不怕。我可是怕鬼,小时侯祖母经常给我讲鬼的故事,讲着讲着我就钻进她的怀里睡着了。真的,我是害怕才钻进祖母怀里的。回来一想,你不怕鬼可能是职业的关系。
第一次给你写信,就写了这些,你不会讨厌吧。
祝安好!
左新
×月×日
睿的回信是这样的:
左新你好!
我现在在笑呢。你很朴实。朴实得让我感动。我先谢谢你的称赞。你的称赞也像你一样朴实。
你有一个让人羡慕的祖母。我想她老人家一定非常慈祥。
我是护士,学医出身,当然不怕鬼了。也不相信有鬼。但我的胆子是很小的,真的,很小很小的那种。呵呵,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了,这样说吧,就是见个小虫子也要跳起来。你问的问题奇怪,你的信写得也很特别。
我又笑了。
祝安好!
睿
×月×日
我收起这两封信的时候,记忆也像是从夜晚的响动中回到睡梦里。
六
尤兆智打过来电话,问我秋季自考准备的情况。我说,最后这两门课程,估计不该有问题。他警告了我的自信,说必须拿下,不能出问题。自考一过,他就准备让我换单位,离开井下。他在暗示我的命运。而我,已经做过的,或是正在做的所有努力,简单地说,就是只有一个目的,离开井下。我不敢想象,自己的一生,会一直走在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巷道里。虽然很多人的一生是这样的,但我不要。认识睿后,我离开井下的愿望更加强烈。而尤兆智的个人经历,也在给我某种启示。
尤兆智从名牌大学本科毕业,学业优异,因为可恶的长相,他失去了进政府机关事业单位的希望。他想去学校,当一名教师,也因长相被拒绝了。最后他来到煤矿。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命运。但我庆幸自己,遇到了他。我懵懵懂懂撞进煤矿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遇到很多给我留下印象的人,但最终深刻影响过我,并改变我思想和命运的人,是尤兆智。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幸运。但尤兆智要比我清醒得多,他不止一次告诫我,幸运不等于人生,真正有意义或是产生意义的幸运,是一个人自己深刻的自我醒觉,并不断为这种自觉作出努力。这时,幸运对于一个人才有意义。尤兆智更不客气地说,左新,要不是你自己在改变,我对你的帮助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有可能是,我根本不会帮你。
尤兆智在电话中警告过我后,话题随即又变得轻松起来。他总是有广阔的话题把我领到他思想的光影下。我们聊了很多,也很投机。而我记得,那天在电话里我告诉尤兆智,父亲从故乡来信了。我不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个很私人的话题,这在别人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他的话。但我说了。我还告诉尤兆智,在信中,父亲说春节回去后,要带我到四姑家相亲。而尤兆智回答这个问题了吗?我想不起来。他像是在电话那头狡黠地笑了。笑完之后,他好像说过,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打过那个电话之后,我就开始准备考试。在这件事上,我一点都不敢懈怠。我也给睿写了一封短信。告诉她我参加自考的事儿。
睿回信了。我收到睿的回信,已是从市里考试回来。我感觉很好。刚走进宿舍,单位值楼的老周,就喊住我。他手中像是摇晃一片羽毛那样摇着一样东西。然后,嘴里蹦出一个字:信。
还没进宿舍,我就拆开了它。进了宿舍,我仰身躺在床上,读睿的信。睿夸奖了我。说不到两年时间,几乎过完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十门自考科目。她相信我最后两门一定能考好。读完睿的信,我有了写信的冲动。我给睿写了一封三页半的长信。这封信写完,寄出去后,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恋爱了。
睿给我回信了。我打开信封时,从里边飞出一只鸟。我把它捏在手里,想象着它张开翅膀,如何离开睿向我飞来。还有,它起飞的瞬间,和它经过的天空。
七
春节前,我回了一趟老家。那个远在煤矿几百里之外的村子,是我在煤矿之外,感到真切存在的某种神秘維系。它告诉我我来自哪里。虽然我离开了它,但那根隐形的线从未断过。我想不清楚是一个什么原因,人要离开故土。但很多事情就是在人什么也没想清楚时,发生了。如今,我已有好些年没回过故乡,故乡不仅在地域上远了,像是在心中也已淡漠。我远离了它。它和很多离去的人或者记忆,一同消失,隐去,像一个梦散失在醒来的茫然中。而我庸碌无为生活其中的当下,似乎已是一个没有地域界限,也没有时空界限的时代了,人也像是失去了故乡。我不知道那些曾经让人说起来就感到骄傲的东西,怎样被时代吞没了。
春节过后,我从故乡回来,就打电话告诉尤兆智,给他带回来些家乡的土特产。尤兆智在电话里很快冒出一句话来,他问,给我带酒枣了没?
我说,带了。带了三大瓶。
我家乡的红枣核小,肉厚,特甜。鲜枣用酒喂了,储藏起来,年节时拿出来吃,更是绝味。就是舌尖上的味蕾都被堵上,我记忆里也有这种枣不死的甜脆。而这些枣,都是母亲让弟弟搬着梯子爬上树一个个摘下来的,清水洗过,晾干,鲜着沾酒加工的。这样的红枣,还干晒了很多。短短十天的探亲假,很快就要过去。父亲没有再说相亲的事。他隐约感到儿子的远离,而我像是和他也没有更多的话语。连续几个夜晚,我们沉默着,坐在炕桌边,我给他斟满一杯酒,他一仰脖,很响地喝下去。他说,我带回去的酒,比村子里的烧干好喝。母亲忙活完了,弟弟妹妹也都围坐到桌子边,有点昏暗的屋子里渐渐温暖明亮起来。我还记得,去四姑家拜年时,四姑拉着我的手说,俺大侄子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我要走了,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我装东西,她装了满满两大提包后,还在遗憾有些东西装不进去。一条蜿蜒出村的乡路,把故乡留在了视线的尽头。汽笛响过之后,火车开动了,车轮和铁轨发出有节奏的摩擦碰撞声。站台上,父亲和二叔有点机械地摆动着手臂。他们看不见了。
我来到了尤兆智家。在路上我想,睿该在吧。睿的父母从国外回来了,我不敢轻易占用睿陪伴父母的时间,虽然我说,要去柳芸家,但并没指望睿也去。柳芸打开门,我就看见了睿。睿穿着一件湖蓝色带暗纹的羊毛衫,下身穿一件花格呢裙,站在屋子的廊檐下。她的样子,有点像那个时代进口影片中的人物。在那时,睿的穿着,是太出众的打扮。这衣服是睿的父母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睿的目光飘过来,它找到了我。尤兆智和他乖巧漂亮的女儿柳丫站在一起。柳丫尖着嗓子喊,叔叔!叔叔!我要吃酒枣。
柳丫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柳丫吃了第一粒鲜红圆润的酒枣。尤兆智接连投进嘴里五六粒。柳芸说他没出息。尤兆智说,看见好的东西,就应该贪婪些。
睿,拿起一粒枣子,嗅嗅,然后放进嘴里。我听见了枣子在她牙齿上发出的脆响。睿,像是被吓着了。她一边细细咀嚼,一边说,这么鲜脆的枣子,又甜,又有着一股奇异的香馥味道,太难得了。柳芸接话说,有三大瓶呢。睿,你走的时候,拿走一瓶。睿连连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