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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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不到,我与秀兰会成为闺密。密级还不低。秀兰是老政府的保姆。(潮汕地区喜欢把父亲称为“老政府”,比较开明的人家,儿媳等其他家庭成员也跟着称呼)以前,老政府说他站在小区往上张望,刚好看到我和秀兰并排站在阳台,一样年龄一样身材,两人真像,这让他有些迷糊。趁着秀兰去厨房淘米,他偷偷说了最后一句:当然喽,秀兰村气,不比你有派头。究其实,我们住的是两套脊背相倚的商品房,老政府习惯把它们叫东楼和西楼。老政府与秀兰住东楼,我与细川住西楼。两个阳台间有凹隔,窗帘遮挡着,彼此看不见的。不过,每次他们来城里住,我一拨拉窗帘,总会看到栏杆边那一捧黄花草,开得野野的。这个画面有时纯净细腻,有时颗粒泛渣。
陈院长来到面前时,我还在梦游,脑子里的转盘一样样地转过,耳边的风突兀地加快了转速,我不禁喊出了声……
1
这几年,秀兰每回家一次,苦恼就描深一层。
老政府有客来访,我与秀兰退到里间。她双眉紧蹙地,只缠着我学写汉字,壹贰叁……
初学者不该学这么难的,我让她写一二三,她坚决只学大写。我瞄了一眼她的脸,五官姣好,鼻梁更是挺直陡峭,懂面相的说,她是极有主见的。二十年前丢下小女儿出来做保姆,是她的主意;两年之后离婚,也是她的主意;八年前再婚,我专门跑去阻拦,终也没拦住。
秀兰把笔拿在手里,掂了掂说,比锄头还重。写是写不来的,只能画。“壹”字上面的“士”她给画成了“土”,错了三十遍不止,看来是没法子了。字面的下半部更乱,她几乎是在临摹,画成一个烧糊了的茶壶,有把有嘴的。
那个本子是有暗纹的,一朵又一朵的栀子花开过去。秀兰看着不般配的字,难为情地说:
“丑人多作怪。”
不是丑,是笨。
不对,她也不笨的。婆婆病逝前,比以往更惨烈地病了两年。医生交代的一篮子药,每天一次每天两次每天三次必要时一次的,她从没错过;插了输液管插了胃管插了尿管插了吸氧管插了吸痰管,需要护理配合的,她也从没错过。
她就是不识字。
不识字没关系,她说话有趣。
有一次单位过三八节,爬凤凰山回来,我走路带风又带沙地描述给老政府听,她在旁为我不平:
“唔是过节吗,怎乜去劳苦债?”
老政府笑道:
“你生在山内,挑担做工,爬山自然是苦债,她生在城市,爬山就像放风筝哩。”
有一次聊闺密级话题,老政府不在跟前的。聊她的初夜,她说:
“那夜呀,真像生锈的针在钻厚纸板……”
及到第二场婚姻,她与老政府之间的关系已经掺杂,这类话题我不好再聊了。新婚頭两年,她每从家里回来,笑意总也藏掖不住,我心里泛点小酸,有时会套她的话:
“面色红乌红乌的,去地里种田了?”
见她点头又不怀好意地追问:
“粗活做得惯么?”
“一人担水一人浇菜,也难啊。”
这好心情,是新丈夫给的。这根针大概不锈。老政府却是被恼了,易激惹易动怒,有一次,他对秀兰爆了粗口。战争就升级了,升级了就来辞工。大哥、大嫂是恨不得辞了她的。老政府年轻时传闻有风流债,大哥对他有恨,这恨意于今延续到秀兰身上。细川对此也不置可否,只有我这个二儿媳来劝解。她真走了老政府怎么办。每回啊,又是掏心又是戳心,劝完了我整个人都不对了,天也变红了变黄了变绿了。
客人走了,老政府还未喊话,阿舍先抖动尾巴来报讯。阿舍好啊,它来后,这家子满溢的操心事就有了缺口。阿舍分明就一只土狗,粗野无教养,可它会叫,会撒野会撒娇,他们的呵责和期待都有了去处。
客人在茶几上留下的红包,是送给老政府的,他转手送给了秀兰,她没推,接了。
碧空如水万里晴好。这好天气昨天已有预感的。秀兰从夫家回来的那一刻,是晴雨表。
说起昨天场景,也有精彩细节。我过来东楼按门铃时,叮咚一声,门便急遽打开,门前站着老政府和阿舍。老政府真帅,那神气哪里看出是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这段日子,身体恢复得也好,化验单上箭头高扬的那些数值,竟是对他不起作用。阿舍站在身旁,一双前腿蹬起来,人模狗样。见是我,他们眼里都有一点明亮的星火倏地熄灭。看样子,是在等秀兰。我这个不速之客,抚了一下阿舍的狗头,心内却用这只手安抚自己:不太严重不太严重哈。老政府回房取了零食塞给我。五十几岁的老儿媳,还被他像小女孩一般宠着,整条长江路走个来回,估计也找不到第二家了。等到又一声叮咚,秀兰真的回来了。阿舍噔噔跑向了门口,整个身体倒竖起来,高节奏转圈跳起了圆舞曲,转了一半身子转不过,便在这个弧度上来回摆动折腾。老政府就势说:
“你不在,阿舍可惨了。天天在等你呢。”
秀兰羞红了脸,抱着阿舍把它的头扭过来,面对面打一个招呼,右手一遍遍给它顺着背毛,脸却朝向了老政府。行李袋是一个黑洞,秀兰献宝般一件件取出来,鼠麴粿啦腌河蚬啦老菜脯啦,都是老政府爱吃的……我从秀兰怀里接过一捧黄花草,扔在阳台的大肚瓷瓶内,便悄然去厨房张罗晚餐。老政府与秀兰的谈笑,时浮时沉。听下来一句半句,是秀兰在讲乡下趣味事。不管有无笑点,老政府总是及时接住了。有来有去,声调绸缪似有胶状物。
等到招呼他们来吃饭,秀兰憋红了脸:
“路上喉干了……食了两杯水。”手拿一个空杯子在我面前晃了晃。
2
“小缺情感大师”的帖子被翻到,是在医院门口塞车时候。往常去找陈院长,都是给老政府取药。这一次,是为我自己。当时,车潮汹汹,遭遇了沙尘暴一般,口眼和心窍一齐被遮蔽了。
在我的躯体里,一直居住着一个好奇顽劣的小女孩,和一个惯看沧桑的老媪。现在,那个小女孩扒开门缝探出了头。
天地间静下来。
那个帖子,标题很刺眼。
警觉地扫了扫车窗外。外间挤挤挨挨,眼神和体态或焦躁或漠然,没人理我。我还是受了惊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东西是可以揪出来聊的,竟至于堂皇地放在标题里,而且,她们看来是在认真对付的。
帖子是小缺情感大师和她的粉丝一问一答。小缺的粉丝自称为缺粉。
缺粉三年前与前男友分手,新男友趁虚而入,对其呵护有加,很快地,他们无话不谈,成为知己兼密友。可是,每当他有那方面的需求,她总是做不来。因为,一切都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恋爱是备受祝福的,双边家庭已在催婚了。她不知道是否答应婚礼,只把那件事情当成婚姻的小配件。
小缺情感大师跟她讲了国内和国外两个器官移植的案例。
被压下去的惊怵重新弹了起来。那是小女孩所不该偷窥的。
南非患者移植五周后,便与女友恢复了既有的生活。而几乎同时,中国患者成功移植后,他妻子因强烈的排斥反应引发了心理障碍。
不知道这案例是真是假,但我对中国患者的选择心存疑虑,妻子的旧习已无从安抚,漫漫长夜,这场得失需要面对的远远不止是男人一个人。换成细川,他会吗?换成老政府,他会吗?这时,是心底的老媪跳出来开言。
小缺把故事讲完,下了一个推心置腹的要挟:如果结了婚,男友把她当作妻子的全部,而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丈夫的全部,等到他成长并明白真相,那时,她却已依赖了婚姻,哼哼,看他怎么收拾你。
后面的喇叭声不断地响,我抛下手机赶紧追了一步。窗外风沙还在。
追了一步也还是塞。小女孩却突然长大了,她要为自己做主。关注了小缺的微信公众号,继续翻看帖子。
这一帖,缺粉是一位舞者。在一场全国汇演竞赛中她认识了草原狼。比赛有一个环节,是考验舞者面对偶然组合的默契度,缺粉与草原狼被临时安排为舞伴。这种文艺范式起家的爱情,不管结尾多么狗血,总让人感觉美好而无辜。那场活动的微信群有二百多号人。草原狼在群里逗乐卖萌,发一张分行文字的图片“出售本人/不想要了/虽然很可爱/但太能吃了”,然后,兜售自己。有人跟风,说要组团兜售,然后,他们把目标锁定在缺粉这里。缺粉就这样一步步爱上了草原狼。双方都是有家室的,这种平衡在他们的爱情中变成了玫瑰花。可是,相处两年之后,缺粉发现,草原狼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这是颇有意味的。在这里,缺粉把妻子这个女人排除在外。
小缺回复: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你的?不管他性能有多好,颜值有多高,你能给他单独上锁吗?
突然,沉睡的城池有了战报:他来了。
谁来了?古怪的事情来了。别误会,是我的事情,与小缺无关。
不知何时开始,我身上会突然跳出来一个诡异小人。有时在左乳下,有时在右腿内侧,有时在臀部圆墩墩的那地方,有时在后背筋,全身领地都游走透了。每次他来时,天似乎欹了一半,暗地飞沙,烟尘蒙面。也不挑时间不挑境况,有时是在网购衣衫,有时领导过来查岗正在答话,有时上车开了油门,还有数次,是夜里私密时,细川刚翻上身来,被我一把推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这罪魁从来没被抓过现场。细川总说是我心疑生暗鬼,只我自己知道,它是真的来过。
现在时机来了,这一次他是在左前臂的外侧。
有一团东西鼓胀起来,鼓胀起来,然后他踩在隆起的肌肉上,跳起了舞,一脚深一脚浅,两脚深三脚浅,突然就狂跳了起来。我发现,心跳的节奏,是与他的步伐契合的,不知谁在迎合谁,或者不是迎合,是压制或俘获。我用右手掌把他覆住,还在继续跳,右手掌随着起伏,似贴着无垠的沙漠在骑行,感觉却像一片深透的瀚海。右手掌不堪其扰,开始用力抓握,终于慢下去。原来不是真妥协了,只是蛰伏着,忽地又高高地跳起来,疯了一般,右手掌倒是被顶得歪斜、抽搐。我的内心既被激怒又充满恐惧,正准备采取更极端的措施,却突然得了神启,只把手掌放松、放软,轻轻地抚下去抚下去,终于,他慢慢歇下了。把右手掌放开,一切如常。
交警趴在车窗对我凶凶吼了一句,我凶凶回瞪了一眼。
见鬼,又让他溜号了。陈院长刚才说,等发作时来诊,这不刚出医院门嘛。
3
“老政府,放虎归山啊。”
一踏入老厝,看到老政府与秀兰在芒果树下闲坐说玄宗,身边的小录音机咿咿呀呀唱着潮剧,山中无甲子的样子,终是放心了。老政府说他在城内囚禁数月了,要回乡下,每每都被大哥回绝,是我看不过眼,把他们送回来的。自从服了靶向药,咳嗽的症状倒是控制了,但血壓未曾降到正常。回老厝这两天,手机也不接,大哥已开始非难我了。当然,他是有理由生气的,两天脱离了视线的,是一个肺癌晚期的老人。
秀兰的颈脖,空空如也,我问道:
“项链呢?”
秀兰红着脸望了老政府一眼,返回房间去取项链。那是秀兰来家里二十周年的纪念礼物。
秀兰当年出来做事,我那儿子才四岁,躲在公公的身后。谈妥条件秀兰回家取行李去,重来时还带一个长酱油瓶送给小孩,里头装了三尾沙蟒鱼,把那小子喜得双手捏住耳朵不停地跳。现在,那小子长大了,要考研了,连春节也不回家。瞒得了谁,当然是在谈恋爱。恋爱又如何,他父母亲当年还不是山无陵江水为竭?
那个雨夜,是需要追溯的。
当时,婆婆病得床也不下,只认老政府手里喂的汤药。那些时日,其实,全家人都对秀兰充满了警觉和嫌弃,却离不开她。那晚,我和细川也在老厝留宿。婆婆折腾到三点才睡去,老政府饿得肠翻去厨房搜找点心。秀兰听到响声赶紧起来侍弄。炊粿时,窗外的雨忽忽地大起来,还打起了雷。两人在厨房聊着雨,聊着聊着忽然静了,异样了,老政府一把把她抱住。她后来说,那一夜真唔正经,她是又爱又恨。他竟是那样的强。他们站着,高大的他几乎把她整个抱起来。那场景是可以想象得见的,炉上还在炊着粿,厨房外是暴雨,雨那边还躺着我的婆婆,一个在秀兰眼里雅得就像潮剧里的小姐一样的女人。
这个雨夜,我虽有所察觉,细节却是秀兰后来东一句西一句抛掷出来的。
此后好多年,老政府和她,其实是有默契的,不是放纵,是回避。可是,回避好多年之后,终于可以在一起,不再有罪恶感,不再是在厨房,哪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无法承受的残酷。老政府发现自己不行了。他不承认人已老了,好吧,秀兰也愿意承认他未老,可是,长期服用降压药可不要了人的命。他不甘心地试,试一次,沮丧一次,终于,他大怒了,指着门口叫秀兰:出去,出去。
这一节,秀兰不愿意说的。她再嫁时,我是下了重注去阻拦的,我的心拌着焦灼和期待,毫无保留地端出来。我说老政府百年之后,她要是还愿意做下去,我和细川接她去家里。这是解其后顾之忧。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她那个决绝。就那时,她也不说原委。这事情,于她是疮疤,只有爱在上头敷抹,才能揭下。
那条金项链,是回乡下之前老政府神秘约我一起买来的。
奉陪老政府做这些事,我的兴奋超过了自己的任何生活,似乎,这才是人生的重要事业。我自己也有兴奋的,比如,每天收拆网购快递包裹,但它的兴奋像蚊叮一样,灰色的,浅表的。而这种兴奋不同,它是有广泛的高潮的,还是透亮的。
关注小缺之后,我对自己说的话,有趣、精准。只是,它们被塞进玻璃瓶里,加了封盖。
把老政府带去华侨大厦,上年纪的人对老地方有感情,苏宁广场和沃尔玛是不信任的。姿娘项链,不是纤巧的肖邦链就是蛇骨链,让柜员取给老政府看,他说,太小。又让取出水波纹链,老政府依然说太小。最后,挑了一条杨桃链,老政府终于满意,戳着项链说:黄金嘛,重的就是好的。末了又用手掌背拍拍我的手臂低声说:秀兰对我好,我再多活些时日,就是赚。这话说得像哥们。
秀兰戴着杨桃链出来,我们都说好看。其实,她肤色并不白皙,配金色更显村气。还好,她生怕戴出去遭抢劫,显摆一下就扒下了。秀兰一点不缺钱的,工资一直在提,接近中产了,在我们家二十年只有收入,不曾花销。可是,有人送贵重礼物,那是不嫌多的。
连我也不知道,老政府是如何越过心里的那道坎,重新接纳了她。
壹贰叁秀兰还在学,这一天,她终于把“叁”字写成了,虽然写得马脸一样长,我夸了几句,她一脸落寞地说:
“写唔落格子啊。”
芒果花投射在窗棂上。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是为了填存款单。
以往,她的存款单都是托弟弟写的,那个数目字就在弟弟的心里生了根。
“恁阿弟又借钱?”
秀兰的脸色暗哑下去,不接声。
4
终于决定去找小缺情感大师。
微信预约,付费。先填一张注册单,性别、年龄、婚否、情感问题……
我没有情感问题呀,是躯体问题。
把那诡异小人详细描述,发送过去。
如果不是所有的道路都没得走,我也不会动这心思。
一开始找的陈院长,老政府的病是他一手操办的,我们家信任他。陈院长问发作时清醒吗?清醒的,比往常更清醒。陈院长面无表情地说:
“最近什么事情太紧张吗?放松一下。有闲时,找好朋友聊聊天,泡泡温泉。”
这算什么方子。
秀兰提议说,她隔壁乡有一个何仙姑,治奇难杂症顶顶有办法,好几个躺在担架上的乡里人去寻医,她比划几下,画一张符咒烧成纸灰,服下就好了。我不信这等奇事,老政府倒是说,以前他阿嫲是挺信服的。秀兰不由分说,约了时间拉我过去。何仙姑比我想象的更老更邋遢,皮肤黝褐,就是一村气的乡间嫲嫲。她也不亲切,刚一见面,就念动咒语。那咒语像是她手里撒出来的一群滚圆的小石珠,噼啪噼啪地滚,滚着滚着每一个珠子越来越大,大得有了声势,我被碾压成一个最小的自己,不敢作声。回头看秀兰,眯缝着眼,虔诚合十,好像见到神灵显圣一般。
就在此时,我听到刚会走路小孩儿咚咚咚的脚步声,小心抬头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了,他手里举着一个宽大松弛的花布裤衩,睁着一双透亮的小眼睛在瞪我们。我愣住了,居然没有笑,但那个被碾压的人倏忽变回了原形。何仙姑停住了咒语,用力攫住花布裤衩往自己身边一扯,她孙子跌坐在地,呜呜大哭起来……
条条道路条条断。也是灵感来了,想到了小缺。发送这张注册单,其实我心内犯嘀咕的,小缺是否会呵斥一声把我给臭骂回来。从她回帖的口气看,这人脾气挺坏的。可是,喜欢找抽的人多。
幸好,小缺照单全收。她很快给我制订了四场的聊天方案,时间在每周五21:30~23:00。我是怀着复杂心绪开始的第一场。小缺说,这个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得慢慢疏浚,得有耐心。这个我懂得,耐心是有的。
小缺说,咱们聊一下轻松的话题吧。
“你觉得男女之间最大差异在哪?”
我不明所指,小缺提醒着说了几个东西,那都是需要遮盖的部位。我有些着慌,不明白那怪异的病症,与这有啥关系。事实上,我还是没习惯把这些东西放置在敞亮的地方。
“男人有体毛吧……”为了显示真诚,我赶紧又补充道:
“那些有胸毛的外国佬,我比较怕。”
小缺说:
“很好。”
我不知道她是肯定这行为,还是鼓励我继续应答。
她接着告诉我,她也是成年以后才知道一些好玩的真相,比如,女人的骷髅会比男人的轻,骨架更像小孩。所以嘛,女人呈现的是一种婴儿化的特征,而男人呈现的是一种老年化的特征。
骷髏?我吓得差点扔了手机。这聊天简直没办法继续,高昂的聊天费我也丢了算。
我十岁那年,爸爸妈妈被送管教,我在乡下亲戚处投靠,每天与一群野孩子到处逛荡。有一次,在一片荒园意外刨出一条长骨头和半个骷髅头。胆小的早就吓尿了,胆大的拍了拍胸脯,大有英雄与骷髅乃是绝配之意。后来一个女生说,她也是听妈妈说的:这片荒园埋人的,有人半夜听过鬼哭声。大家吓得掉了魂,胆大的拔腿就跑,胆小的已经全瘫了。不过,平生收到的第一份爱情表白,就是一起刨过骷髅头的一个男孩。
可是,为何像中了蛊一般,我心里的痒痒虫又爬出来,忍不住继续聊下去。
小缺问:
“你知道农民工喜欢什么身材体态的女人?”
“丰盈,有肉感。”
“很好。那中产阶级呢?”
“大概……喜欢苗条的,有腰身的。”
“没错。那你说说,女人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肉身?”
我脱口而出:
“农民工女人会让自己丰盈起来,中产阶级女人会让自己苗条……”
小缺发了三个鼓掌的表情。她说:
“你说得对。”她换了一行:
“这事情值得女人玩味哦。”
我的后背突然凉了。
想起秀兰曾经说过我的衣衫。秀兰刚来时,我退下的衫裤,全都送给她。按照秀兰的说法,她喜欢这些衫裤,是因为无有那种花花戏戏的物件。可是,后来的衣衫她压根看不上,她不明白我为何变了法子折腾。细腰长裙、露背连衣裙、短裤、大蝙蝠袍子、尼姑衫,无一日重样。熟人看熟人,远远地,看衣装看走路款就可辨认出的,可是秀兰说,她有时转身瞧见了我,还觉生分。
5
“看看看,我以为是昨日那两只叫我走醒的山椒鸟,原来唔是。”
“青苔鸟呀。你连青苔鸟都唔识。”
“青苔鸟每次来啄草籽,都是一帮人来的。”
秀兰去把臼窝里的糯米粉取出,换上已经煮熟的鼠麴草,一不留神,手指差点被舂到。老政府走了过去:
“小心哪。”
秀兰问:
“这座老厝怎乜叫做十八家内?”
“被没收了,分配给乡里人住,刚好十八家。阮阿母,被赶到那间小破屋。呶——”老政府指向果园后面的小矮间,秀兰一看,是阿舍住的那间阔厝,不禁噗嗤一笑。
老政府接着说道:
“我小时,阿嫲是最疼惜的,仗着识几个字,她要卖田卖地,就得找我去写契约。”
秀兰记起了好玩的事:
“我知我知,都呾你小时像白发野草,无法无天。半夜趁着阿嫲早睡,偷爬后院墙出去耍。”
老政府大笑起来:
“不止阮阿嫲无法,阮老师也无法。那时学校的桌椅都像草纸做的,有一次语文课上了一半,我的书桌摇晃几下塌折了,弹丸全部滚出来,散落了半个教室……”
秀兰瞪圆了眼,似乎这摊子为难事是要她收拾的。
老政府继续大笑:
“班内男生都看呆了,从此一众服了。”
坐在舂臼旁舂糯米,秀兰脚下一踩,舂锥吱溜一声扬了起来,嘭地落在臼窝里。
这一声嘭,听得见心内的阳光。
秀兰有很多家:小时候自己的家、寄放的外嫲的家、第一个丈夫的家、现在丈夫的家、已嫁女儿的家,这么多的家辗辗转转,反倒无有一个像样的家。她告诉过我,只有这里的眠床,让她睡觉踏实。
这就是我默许和纵容这段私情的缘故了,倦航回港,老政府可不就是要这种踏实。这种事,大哥大嫂是见容不得的。细川虽不如大哥偏激,却也一直冷眼旁观。
只有我是他们的共谋。可是,我为何常常一惊一乍,做恶梦。这,却对谁都讲不得,连复述梦境都会对老政府和秀兰充满负罪感。只得把关于人的那部分剔除了去,只剩下了梦境的背景,院子里蕃茂的植物,大小数株芒果树结满了小小的果实,黄花草一整片开得正欢。悲劇与狂欢,像大幅浮雕。每次都是梦中惊醒,身上还爬满了疙瘩。
芒果树其实尚未结果,我站在树下,芒果花噗噗簌簌掉了一身。阿舍在我身边钻来钻去,撒娇卖萌。
秀兰压低了的声音,从她的房间传出来。语调温煦,谅必是接的是女儿的电话。女儿少小时她便离家,关系疏密无常。对女儿,她是有过歉疚的。对夫家却没有这等声口。她是不久前才对我曝了内幕:现任丈夫与前妻留下了一个儿子,患有精神病,而且力大无比,她在家里,一个人是不敢待着的。而且,他经常追着她要钱,给完了又伸出手来要……这个儿子,成为了她第二桩婚姻的魔障。现在,只有女儿是她终老的唯一牵系。也就在今年春节,秀兰去女儿家里聚过一餐,女儿的热情让她又意外又感动。
可是,恼怒是在突然之间爆发的,我还从未听过她这种高亢失控的语调:
“我还活着。你们个个都在打这主意。我还没死,我还活着。”
又来了又来了。
那个诡异小人来了。
这一次,是在左下腹。
他跳得不持久,却很激烈,而且,那个瀚海幽深莫测。
6
与小缺的聊天每一场都备受折磨。
小缺说,我们应该把难言的事物一件件翻出来晒台上晾晒。
手机屏幕上,看到的不是字了,是院子里晒棉被的姿娘,那是我妈妈。我闻到小时候那个味道,被阳光抚摸过的东西,有透心的香气。
可是,魔怔之间,圆的变成锐的,温馨的变成犀利的,覆盖的变成穿透的……
小缺问:童蒙时,你看到妈妈每个月有那么既羞涩又羞耻的几天吗?
然后,你从初潮开始也有了羞耻感。
小缺问:你第一次烫了卷发,扎了蝴蝶结,戴了闪烁的银项链,然后被告知你长得很漂亮?
一套属于女孩子的奖惩机制在此时已经开启了。
小缺问:妈妈从小教你,女孩子是需要做家务的?而你的兄弟们,他们被教导学习家庭以外的群体、组织性的活动,虽然,他们可能经常因为干架被人投诉告发?
你从此被引入了侍奉的角色,被圈定在狭窄的空间里。
小缺问:你从小被告诉,外面的世界是不安全的,女孩子需要警觉。
但你从来不知道它为何是不安全的,这种禁锢也没有松解的时候,从没人告诉过你,今后你可以自由了
……
四五岁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妈妈的月经带,那么多的血让我异常吃惊,我以为她快死了,大吼大叫着奔出房门:妈妈出血了妈妈出血了!哪里知道门外的人吃吃地笑,笑个不停。有一个阿姨全身止不住地花枝乱颤,挥舞着手臂喊我赶紧停下来,同时止不住的还有她的笑。那个世界诡异而莫测,一片殷红向四周洇开。等到看见妈妈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的羞赧,我才明白自己惹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