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景 侯发山
甘泓泉从天而降
1998年深秋的一天,太阳爬到树梢那儿的时候,中原市委大院东边的园丁街渐渐热闹起来。
这条街不大,不长也不宽,说街都有点抬举它,更像一条小巷,并排走两辆小车都有点困难。那时的市政管理不像现在这么规范,街两边的商铺都把自己店里的玩意儿摆在了门口,亮宝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还不算,每家门口搁一个大功率音箱,即便一个卖祖传膏药的小店,也播放着“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的广告词,以此招揽顾客。喇叭的音量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大,面对面说话都得咬着耳朵。当然,哪一家店铺的喇叭声音也比不过“唯我独尊”音像店,名牌机子,正宗碟子,刘欢有点悲壮但依然高亢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因此说,这条街说不上繁华,仅仅是热闹。
此刻,杨伊洛正坐在办公室修改稿子——《走有特色的县域经济发展之路》。中原市是个刚县改市不久的县级市,这篇文章也是结合当地实际而写的。他已经改了六遍,自己依然不满意。按常理说,这样大的课题不是他个人考虑的事。他却不这样认为,政研室,政研室,就是搞政策研究的,就是给领导出谋划策的,说白了,就是出点子。纳税人给发着工资,就得干点利国利民的事儿,不能“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地混日子。如何发展县域经济,国家有政策,天时有了;中原市有着丰富的矿藏资源,铝矾土、煤矿、高岭土、石灰岩,等等。此外,交通也便利,处在洛阳和郑州之间,陇海线穿城而过,310国道贯穿东西,此谓地利;人和也具备。那么,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走中原市的特色发展之路呢?他点上一支烟,缓缓抽了两口,透过袅袅的烟雾,盯着办公桌对面墙上挂的一幅“责任形象图”出神。
“丁零零,丁零零”,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骤然响起。杨伊洛抓起听筒,是门卫打来的,说有一个叫花子,自称是他的战友,问他见不见。
杨伊洛一句话没说,火气就上来了,“啪”的一声挂了电话,旋风似的走出办公室。人家点名来见他,肯定有事,即便真的是叫花子,又有何不可?自己不就是一个市委办副主任兼政研室主任嘛,芝麻大的官儿,况且自己从来都不认为是个官儿,还端什么架子?也说不定真是哪位战友呢!自己在部队把战友当兄弟,即便到地方近十年了,从未忘却他们。今天来的会是哪个,牛飞鸣?张嵩山?一时间,杨伊洛的眼前飞扬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嗨,转眼就是多年,真想他们啊!
大老远,杨伊洛就看到门卫正在和一个中年男人撕扯,还隐隐约约听到了两个人的争吵声:
“这是政府大院,不能进。”
“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为啥不让人民进?难道我不是人民吗?”
“还人民银行呢,你没钱了,咋不去找银行?”
“我今天不找银行,就找政府。”
“你不能进。”
“我要见我的指导员,凭啥不能进?”
“这里没有指导员。”
“杨伊洛就是我的指导员。”
杨伊洛紧走几步,没等走到跟前,两眼跟通了电的灯泡似的忽闪了一下,大声叫道:“甘泓泉!”
那个中年人转身一看,愣了几秒钟,二话不说上前紧紧抱住了杨伊洛。
回到办公室,杨伊洛这才有机会认真打量甘泓泉,头发乱蓬蓬的,像是霜降后的茅草,无精打采,没有了精气神;身上穿的工作服已经洗得发白,胸前的小口袋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东周市拖拉机厂”的字样,脚上的劳保鞋已经开裂了,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冷不丁一看,倒像个叫花子。杨伊洛知道,甘泓泉复员后,凭着在炊事班练就的厨艺,凭着抗洪抢险荣立下的二等功,被当地的一家国有企业“东周市拖拉机厂”招收为合同工,三年合同期满,转为正式工。甘泓泉在拖拉机厂依然是厨师,尽管厂里四五千人,他发扬在部队的传统,又弄了本新的“胃口账”,把厂领导和生产骨干们侍候得服服帖帖。有一次,领导酒醉之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老婆还是个农民,想进厂当工人。中!领导当下就拍板了。因为他老婆沒有文化,进厂当了保洁,通俗地讲,就是打扫卫生。不管咋说,见月领工资,也算是工人身份了。
杨伊洛给甘泓泉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一脸关切地问:“泓泉,哪阵风把你刮来的?你可是稀客啊!”两人自炮H团指挥连一别,虽多年未见,心里时常挂念。
“指导员,跑几百里路来找您……”甘泓泉说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说吧,啥事?”杨伊洛心说,这家伙肯定有事。
“指导员,我,我下岗了,你弟妹也下岗了……”话没说完,甘泓泉的眼泪“呼啦”一下子出来了,有委屈,有无奈,更多的是绝望。
一碗饭和一沓钱
1980年元月,杨伊洛从炮兵H团政治处宣传股干事的位置调任指挥连,担任指导员。当时,连长张嵩山去炮校进修还没回来,连里的大事小情杨伊洛都得亲自过问,大到训练,小到哪个战士得痔疮,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半夜睡觉,眼也半瞪”。
这天,杨伊洛带着连队在城垛山训练。天气刚刚转暖,城垛山上已经冒出了春意。小草从紧绷了一冬的土地中钻出头,毛茸茸的,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远远望去,像是给山坡披了一件淡绿色的毯子。迎春花,岩上一丛,沟边儿一蓬,淡黄色的小花朵挂满枝头,在微风中摇曳,似乎扮演着春的使者在给天地万物打招呼:春来了!春来了!又似乎在为在山上训练的战士们加油鼓劲:你们是最棒的!你们是最棒的!你们才是城垛山上最美的风景。燕子也来凑热闹,三三两两的,你追我赶,时而滑入山涧,时而翔上云端,似乎要跟训练的战士们比试一下,谁更矫健,谁更敏捷。
杨伊洛随侦察排在山头上训练“捕捉目标”,观察所里,头戴伪装圈、身着伪装服的侦察兵,潜伏在一簇簇刚染上黄绿色的灌木丛中,炮对镜对着远方,高速旋转着。旁边的计算兵,专注地接受着侦察兵报来的坐标,飞快地扒拉着计算器,迅速计算着射击诸元(军事术语,即射击时须装定于武器上的各种数据)。
半山腰,有线兵正训练“十公里架设”,战士们顾不上初春的寒风,身着衬衣,高卷裤管,左肩背着线盘,右肩挎着单机,逢丘越丘,有沟跨沟,兔子一般跳跃着。身后,黑色的电话线一米一米铺下……不远处,高大的栗子树下,无线兵身背两瓦电台,似乎听到了“嘀嘀嗒嗒,嘀嘀嗒嗒”的接收和发报的声音。山脚下,一条清清的小溪,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闪烁。明亮的水色之畔,有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升腾着袅袅的炊烟,炊事班正在劈柴架水,切菜淘米……
忽然,杨伊洛从望远镜中看见,山沟沟里走出来一个战士,左手提溜着两只野兔,右手掂了一桶鱼,快步向炊事班走来。杨伊洛调整了一下望远镜,辨认出这个战士是炊事班长兼上士(即伙房采买)甘泓泉。
午餐时,以班为单位,各自选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坡,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中间一大盆米饭,两盆菜,一荤一素,荤的是炖野兔,素的是炒青菜,另有一盆鲜鱼汤。
连部靠小溪边拣了块平地,放了一张行军桌,周边坐着连队干部、文书和通讯员。通讯员盛了一碗米饭,浇上菜,刚要递给杨伊洛,甘泓泉端来一碗米,上面没有菜,抢先一步递给了杨伊洛,说:“指导员,听说您有胃病,这碗饭是锅底饭,软和,好消化。”
杨伊洛是北方人,不喜欢吃大米,当时部队的大米大多都是陈米,不大好吃。因此,每次看到大米饭,杨伊洛心里边就叫苦不迭,却又不便说什么。听到甘泓泉这么一说,心里一热,忙双手接过。他看了看碗里的米饭,瞅了瞅桌子中间的菜肴,打算夹几筷子菜。甘泓泉好像知道杨伊洛的心思,说:“指导员,这碗米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吃菜了。”话说到这个地步,杨伊洛也就不好意思再去叨菜。他习惯性地将筷子插向碗底,感觉米饭下边有东西,他忙用筷子搅和了一下,发现是韭菜、鸡蛋、兔子肉……碍于面子,杨伊洛端着碗离开连部餐桌,一边往嘴里扒拉,一边巡视各班就餐情况。
侦察班小伙子们训练回来路上,抓了两只山鳥,关进一个用灌木枝做成的鸟笼。两只鸟,麻灰色,形态像麻雀,个儿头比麻雀大,一张长长尖尖的红嘴,狠狠叨着木笼子,翅膀一扇一扇的,“喳喳”叫着,似乎想飞出去——这场面为饭场增添了不少乐趣。
第二天,天微亮,杨伊洛穿好训练服,扎好腰带,推开了门。他有个习惯,平时把表拨快10分钟,不管是开会还是训练什么的,都是提前10分钟到现场。他刚拉开门,忽然从门缝里掉下一个信封。他打开一看,发现有一沓钱,面额大小不等,最大的10元,最小的1元,总计26元。不少哇,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工资。信封里除钱,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个铅笔画:一双手捧着一沓钱!
若是请他办事,也该说明原因,留下姓名啊!不像是行贿!杨伊洛愣了好半天,也猜不透什么意思,更猜不透是哪位的杰作。整整一天,杨伊洛的心头都挂着这件事。
吃过晚饭,杨伊洛正在写当天的带兵日记,甘泓泉来了,提出要辞去兼职的上士,只当他的炊事班长。
说实话,采买可是个肥差事,多少人争着当,甘泓泉怎么推辞不干呢?
一本“胃口账”
杨伊洛刚到连队的时候,白天忙于训练,晚上找各班长、士兵骨干谈心,这也是他带兵的一贯风格,做思想工作。
同甘泓泉谈心时,杨伊洛特意看了他的“胃口账”。一本红色塑料皮包的精装笔记本,共“记”了一百二十多页,一个战士一个页码。内容是用文字和符号或者说是图画混合而成,文字符号有“1”,有“8”,有“V”,有“X”,有“0”,画的有羊,有山,有马,还有一些,辨认不清。
杨伊洛一边翻一边看,心说这样的记录恐怕只有甘泓泉自己才能看得懂。
甘泓泉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说:“指导员,您别笑话我,我没卖过蚊香,不是文(蚊)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原来,甘泓泉是东周市郊农民,家中兄妹九人,他排行老五。因家中困难,小学一年级没上完便辍学了。九岁那年开始在生产队挣工分,工分尽管是计时,但也按照人的劳动能力大小来决定,譬如,一个棒小伙,一个工作日一般是十分,中年妇女,一般是七分或八分,像甘泓泉这样未成年的小孩子,多是三分。甘泓泉天生个子大,是干农活儿的料,十岁开始学习耕耩犁耙,小小年纪把牲口吆喝得服服帖帖,当年的工分值升为五分……因为家里穷,经人介绍,他找了一个条件相当的家庭,对象是抱养的,养母是一个寡妇。他天生饭量大,自己顿顿吃不饱,为了糊口,和家人一商量,就出来当兵了。新兵连结束后,他主动要求到炊事班,为的是能吃饱,没想到,到了炊事班,竟爱上了这个差事。因为他能吃苦,手脚勤快,后来被提拔为炊事班班长,再后来,又兼了采买。特殊的家庭环境,使得甘泓泉练就了不少本事,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鳖,设夹子捉兔子,使弹弓射飞鸟,等等。那天在山上吃的野兔、熬鱼汤的鱼就是甘泓泉弄来的,既为战士们改善了伙食,又节省了连队伙食开支……这样的骨干谁不喜欢?
杨伊洛笑着说:“泓泉,有没有我的?”
“指导员,您来得晚,在后边。”甘泓泉翻到最后一页。杨伊洛看了半天,除了有只“羊”,一个口字里打个叉外,其他都看不明白。
甘泓泉红着脸一笑,不好意思地说:“羊,代表杨指导员;口代表胃,打个叉,说明胃不好;这又长又弯的是辣椒,后面有个叉,说明不敢吃辣的;这个符号是雪花,后面也有叉,说明不能吃凉的;画的这个是石头,后面有叉,说明不能吃硬的……画的这个是柿子,后边有个对号,说明爱吃醋。”
杨伊洛感慨连连,心说,亲爹亲娘也做不到这一步啊!同时,杨伊洛心里有了底:那个双手捧钱的“杰作”是不是就是甘泓泉的?凭构图的技术像是他画的?他为什么要给我26元?尽管杨伊洛有百分之七八十的肯定,也只是怀疑,并没有向甘泓泉求证。
甘泓泉在部队五年,当了两年炊事员,三年炊事班长,他的“胃口账”让全连战士人人满意,个个舒服。复员那年是1983年底,当时农村已经实行了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经营了,父母年龄大了,还有对象家,需要他回去照顾。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得回去结婚,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当时,在部队提干不再从士兵中选拔,全部是从军校毕业生中选拔,他不想复员也得复员。当时复员的一批兵里,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临上火车前,杨伊洛悄悄把一个手巾包递给甘泓泉。甘泓泉暗中捏了一下,像是包着什么东西,犹豫着接还是不接。杨伊洛强行塞给了甘泓泉,神秘一笑,说:“到家后当着弟妹的面打开……”
上访信
杨伊洛收回思绪,想不到当年自己的“爱将”,今日竟如此落魄,心里一阵发酸。甘泓泉见杨伊洛点过头后,一直在发呆,自己心里也发毛了,忙放下茶杯,站了起来,说:“指导员,屎憋到屁股门了,实在没办法,想了几想,才来找你的。”
“我?”杨伊洛拿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然后“扑哧”笑了,“泓泉,别逗了,让我联系一下东周市的战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甘泓泉说:“指导员,不用,我来跟你借点钱。”
杨伊洛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爽快地说:“好说,借多少?不过,多了还真没有。”
甘泓泉说:“不多,二百块,东周市到北京往返的路费。”
“好的,昨天我刚发了工资,还没回家上交呢!”说罢,杨伊洛要去抽屉拿钱。他一个月三百多,借出去两百不成问题。
甘泓泉没有急着去接钱,说:“指导员,还有第二件事要麻烦你,这件事你不帮我,你把钱借给我也没用。”
杨伊洛缩回了手,眨巴着眼睛,一时间让甘泓泉给说糊涂了。
甘泓泉鼓足勇气说道:“指导员,再帮我写封信。”
“写信?早说嘛,别说一封,十封也没问题。”杨伊洛的心彻底放下了,说实话,这都不是个事。
甘泓泉不相信似的,盯着杨伊洛,扑闪着两眼:“指导员,你可说话算数?”
杨伊洛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吧,给谁写?啥内容?”写信对于他来说,小菜一碟。
甘泓泉说:“帮我写一封去北京上访的状子!”
“啊?!”杨伊洛晃了一下身子,手中的茶杯溅了一地的水。上访,这可是大事情。不说是与政府对着干,起码是为难政府。老实讲,一些领导干部向来视上访户为刁民;在一些基层干部的眼里,上访户就是胡搅蛮缠,就是刺儿头。不可否认,上访的群体里受冤枉的有,但也有一根筋,想不开,闹中取利的,更有一部分还真就是故意找茬儿,没事找事。当兵的人,是国家的“长城”。即便是退伍,也得与政府保持一致,与党保持一致,怎么能反目为仇呢?不行,得阻止甘泓泉上访。想到这里,杨伊洛平静了一下心情,反问一句:“泓泉,你当初为啥辞去上士的兼职?”
指导员怎么问起这个话题?甘泓泉愣了一下,还是老实作答:“我利用采购的机会,贪污了26块钱,然后买了一身‘的确良给对象寄了回去。对象给我回信,画了一幅荷花。她是害怕俺学坏,劝俺要出污泥而不染。我家里穷,担心经受不住诱惑,就辞了上士的兼职……”
杨伊洛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说:“当年你把26块钱悄悄退给我,后来看了你的胃口账,我猜测到是你,说明你是一個好战士。你复员时,我送你一个手巾包,就是要给你对象证明,你没有犯错误,部队领导看得起你,关心你……”
甘泓泉抬起头,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说:“正是你的手巾包,对象才铁了心跟我结婚。你的105块,加上我的复员费,还有组织上给的特困补助金,才使我办了婚礼……指导员,您是俺的大恩人啊!”
这时,门“当当”响了两下,进来的是盖巍巍。
杨伊洛忙招呼道:“巍巍,这么快啊?”
“听到指导员呼我,我能迟了吗?” 盖巍巍一撩外套,拍了拍皮带上卡着的pp机,随后,惊喜地给甘泓泉打招呼,“甘哥,想死你了!”
甘泓泉一脸泪痕,一听盖巍巍问话,战友重逢,眼泪又一下子滚出来。
盖巍巍挥了一下手中的大哥大,说:“甘哥,咋了?在厂里受欺负了?多年不见,咋混成这样?他妈的,谁敢欺负咱退伍军人,这不是狮子头上搔痒,找刺激嘛!”
杨伊洛瞪了盖巍巍一眼,说:“看你能的,退伍军人就该了不起啊?嘴上得有个把门儿的,不能想说啥就说啥!”
盖巍巍和甘泓泉对视一眼,一缩脖子,一伸舌头,一副害怕的样子。他再怎么牛,还是怕指导员的。
甘泓泉说:“我,我下岗了。”
盖巍巍忙见风使舵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以为嫂子的屁股让人摸了呢,多大的事?下岗算个毬,自己干!”
盖巍巍是本地人,当年和甘泓泉同在炮H团指挥连当兵,同是杨伊洛的“爱将”。退伍后,因在抗洪抢险中荣立二等功,被安排到当地电厂上班,因受不了厂里的条条框框,主动辞职下海,成立了中原市红星建筑公司,自己当起了老板。
杨伊洛白了盖巍巍一眼,说:“泓泉人老实,不是做生意的料,哪像你,上蹿下跳,精得跟大师兄似的。”
盖巍巍说:“指导员,这话您算说对了,我是孙猴子,您就是唐僧,我再蹦跶还不都听您调遣?”
“这话还差不多。”杨伊洛笑了。
盖巍巍刚要说话,他的pp机响了,看了一眼号码,然后用大哥大回话:“牛书记啊,啥指示?晚上请吃饭?好啊,以为你是蚂蚁脖子砍一刀,不出血呢!都谁?啊,你咋知道甘哥来中原市了?指导员告诉你的?好,我们在一起呢!”
通话完毕,盖巍巍晃悠着大哥大,对杨伊洛说:“牛山生叫我们几个去他家,给甘哥接风。”杨伊洛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对甘泓泉说:“中午了,咱到园丁街简单吃点,然后坐巍巍的车去牛家寨。”
事没着落,厂里那几个兄弟等着自己牵头,去北京上访呢……唉!甘泓泉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很是不舒服。但,有一点他相信,指导员不会把他的事置之不管,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奇人牛山生
牛山生的家在浮戏山牛家寨。
牛山生复员后,也是因为抗洪救灾有功,政府打算将他安排到当地的河南省化工厂。那时,这家化工厂是国有大型企业,效益特别好,年轻的公务员都希望到这家工厂当个工人;未婚的大姑娘都渴望嫁给化工厂的单身汉。牛山生没有接受这个安置,自愿回老家。事实证明,牛山生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就十年的光景,河南化工厂便被时代的浪潮给吞没,倒闭了。
二十四五岁的人,正是干事业的年龄。村里的青壮年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儿童。他心酸,难受,便毛遂自荐当了村支书,说要改变村里一穷二白的面貌,要让在外的游子都回来。修路,引水,架电线……小山村在牛山生的带领下,慢慢有了人气,渐渐有了生机。再后来,牛山生带领当地的青壮年拉起一支建筑队,农忙时节就在家收拾庄稼,其他时间就出去鼓捣工程,说工程都有点吹了,无非是修个厕所啊,挖个水池啊,粉刷个围墙啊,干些技术含量不高,一些没人抢着干的活儿。
接到杨伊洛电话,牛山生得知甘泓泉到来,忙叫妻子准备酒菜,要为战友接风洗尘。妻子说:“家里有黄瓜、花生米、香腸……能整七八个,要不要到山下再去采购些?”
牛山生说:“被窝里伸腿,都不是外人。老战友,没有那么多讲究。爱牛你赶紧准备,我到山口迎迎他们。”妻子嗔了牛山生一眼:“别爱牛爱牛地叫,人家有名字。”
牛山生说:“好,曹爱妞同志!”
妻子扑哧笑了:“别贫了,赶紧去迎接老指导员吧。”曹爱妞也是浮戏山的,两个人不仅自小就认识,还有过过命的交情,比青梅竹马还青梅竹马。
曹爱妞家里穷,山里人,又是女娃,自然而然地就没有上学,在家拾柴火,放牛。农村娃,爹娘没文化,给儿子起名字也随便,毛妮,毛孩,土豆,狗蛋,还有叫茅缸、赖货什么的。爹娘却还理直气壮地说,名字贱,阎王爷不待见,寿命大。放牛时间长了,爱妞对牛有了感情,出门时口袋里带块馍,本来是自己的干粮,自己从来舍不得吃,都喂给牛了。有一次,爹犁地时扬起鞭子抽打了牛一下,她心疼得不得了,两天都没跟爹说话。一次,爹来了兴致,便说:“甭叫爱妞了,就叫爱牛吧!”三传五传,曹爱牛的名字便叫开了。
那年刚过小雪,曹爱牛牵着自家的水白牛上了山。山上略有了冬意,青草已经有了败落的迹象,由青变黄。水白牛身形高大,头上一对犄角,弯如新月,埋头伸舌,卷吃着落叶和枯草。突然,曹爱牛瞧见对面山坡一蓬灌木丛晃了几晃,几片黄叶簌簌作响,慢慢露出两只耳朵、一双红眼——啊!狼!曹爱牛一声惊叫,一鞭打向牛头,那牛猛然昂首,晃晃头上利刃似的弯角,瞪圆两眼,跟狼对视着。水白牛“哞,哞”地叫了两声,吓得狼连连后退,慢慢退向水白牛侧前方高坡,占据有利攻击位置,一对红眼转移了视线,死死盯着曹爱牛。虽然天气已经有了寒意,曹爱牛还是吓得出一身的冷汗。正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嗖”的一声,狼连叫数声,滚下山坡。只见山洼处走出一个少年,身背弓弩,手执利斧,冲向倒地受伤的那只狼,连砍数斧,狼终于没了声息。“山生哥!”曹爱牛一声喊,双腿一软,搂着牛脖子慢慢瘫了下去。
第二天,曹爱牛的爹曹老汉到牛家求婚,说爱牛的命是牛山生救的,无以为报,就让爱牛将来给他洗衣做饭吧。当时,爱牛十五岁,牛山生十六岁。其实,曹家也是趁机巴结牛家,牛家是状元的后代,阴阳先生预言牛山生将来又有前途,多少有姑娘的人家梦寐以求呢!牛山生的爹随口问一句:“爱牛没有大名?”曹老汉也是机灵,说:“爱牛是她的小名,顺口叫惯了,大名叫曹爱妞。”山生的爹认真一琢磨,觉得合适,咋着说呢,牛没有草(曹)还真不行,曹(草)又爱牛,好像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当下就答应了这桩娃娃亲。
牛山生复员后,与曹爱牛结婚,一胎生了龙凤,儿子比女儿大一袋烟的工夫。儿子十三岁,女儿十三岁,都在县城上学。当时,农村“一号工程”是计划生育,村里人茶余饭后议论这个热点,牛山生总是拍着老婆的肚子笑道:“天计划,地计划,都不如俺老婆的肚子会计划。”
盖巍巍开着车,一行三人的兴致越来越高,甘泓泉下岗的阴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啥叫浮戏山呢?”盖巍巍摇下车窗,清新的山风扑面而来。
坐在后面的甘泓泉说:“这你得问咱们的指导员,他是百科全书。”
坐在副驾驶上的杨伊洛微微一笑,说:“据《山海经》记载,这里泉水欹危,映带左右,晨起伏而凭之,烟霞弥漫,万顷茫然,峰峦尽露其巅,烟移峰动,如众鸟浮水而戏……天下奇观也!浮戏取义于此。”
“真美啊!”盖巍巍兴奋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美,美,美!”甘泓泉歪着脖子,把头伸出去往外看。
杨伊洛说:“山峰连绵不断,峰峰相连,却千姿百态,各具神韵。”
“你看这条河,多美!”盖巍巍瞥了一眼沟底的小河。
“盖总就会说美。”甘泓泉撇了撇嘴。
“哼,王八趴在煤堆上,谁也别笑话谁。指导员,你肚子里有墨水,你给说说这条河有多美。”
杨伊洛说:“这条河叫玉仙河,比喻得很形象,它就像纯洁朴实的村姑,极尽温柔,流水淙淙,清澈且幽静。”
盖巍巍说:“指导员不愧是文人,说得就是美!”
盖巍巍的“美”把大家一下子逗笑了。
这天正好是霜降,山坡一蓬蓬红叶,一丛丛荆棘,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彩。由于光线的不同,角度的不同,深深浅浅,明明暗暗,那些红叶,深红,浅红,紫红;那些绿叶,深绿,浅绿,淡绿,各具千秋。山脚下还不时闪过一两棵柿树,树叶已经落了,枝头上挂着红澄澄的柿子,灯笼似的,随风摇曳,煞是好看。
甘泓泉说:“指导员,这些柿子村民怎么都不摘呢?”
盖巍巍哼了甘泓泉一下,说:“那么高的树枝能上去?要不停车你试试?”
甘泓泉不服气地说:“你不是孙猴子吗?上天入地可是你的长项。”
杨伊洛忙解释说:“山里人淳朴,故意不摘的,还有收庄稼的时候,专门留一些,给那些鸟儿虫儿留的。”
盖巍巍和甘泓泉这才不再斗嘴。
车转过一个弯,看到牛山生在路边等着。
三个人下了车,一番拍打搂抱后,随着牛山生沿着小路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