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
双面性的城与人
不觉之间夏天退场了,纽约的秋意浓了。大树小树在秋风的鼓动下,肆无忌惮地涂脂抹粉,精心装扮,用实力向天地宣告:我们也可以万紫千红,比春天的色彩还有力量。
刘菲问思琳:“你那舞蹈室经营得怎么样?”思琳说:“生意不好,又牵扯精力,我想把它转让了,关键是不好找下家啊!”刘菲说:“你知道曹路路吧?她好像有个土耳其朋友就是从事这行的。”
紫水晶一天天壮大起来,几乎每周都能见到新面孔,新的故事和八卦。那个周末,紫水晶组织众人去中央公园野餐,路路和思琳、刘菲、紫莹等人正好分在一组。路路对思琳说:“还是住曼哈顿好,秋天在中央公园赏叶好方便。” 思琳说:“曼哈顿是人住的吗?房子贵得变态,我们只能待在法拉盛。” 路路说:“嘈杂混乱的法拉盛,从来就没改善过,让人怀念青山绿水的澳门。”刘菲说:“澳门不是赌城吗?跟法拉盛一样的热闹和嘈杂。” 思琳说:“澳门我去过的,赌城很繁华,人来人往的,大概澳门是路路的故乡,所以在路路的心中成了世外桃源。”紫莹说:“我去过澳门的路环,那里山清水秀,海滩人少,很安静,跟市区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路路立刻拉住紫莹的手说:“知音啊知音,人们都知道澳门,但是不知道路环,我就是在路环长大的。”
路环是澳门的郊区,那里远离赌城和灯红酒绿,古老曲折的巷道,色彩斑斓的西洋老房子,黑白相间的碎瓷砖路,路边的榕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那气势呼天唤地,谁也抵挡不住。榕树的根倔强霸道,任性纠缠在老墙上,书写一曲盛大的时光交响。日子沉在这里,不愿离去,百年前的故事还在这里开花。一只乖巧伶俐的狗,长毛飘飘从马路对面奔过来,在两个妇人的腿边撒娇弄痴,两人一边跟狗嬉笑玩耍,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紫莹对路路说:“那年我去澳门,从珠海的横琴海关过关,出了海关就是路环。”
紫莹的路环记忆是旅行者的记忆:悠长安静的巷子,时光沉淀了四季的情怀。一栋连一栋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花叶,收藏了多少人的青春和童年。房子色彩艳丽,火红的,湖蓝的,水绿的,云紫的……房子前供着土地神,房子前也站着小天使。咖啡色镂金的牌坊边,观音和圣母玛利亚和睦相处,香烟袅袅中,感嘆东方与西方碰撞的美丽,佛教与天主教交融的传奇。紫莹说,她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照,不觉间被一树繁花牵引了脚步,走进一家落红庭院。一个慈祥的老伯对她叽叽呱呱,她听不懂他的广东话,但是她明白了,这是人家的私家院子,外人不应该闯进去!紫莹说:“这要是在美国,会被人拿枪威胁的。老伯没有威胁我,用他那有限的国语,告诉我路环值得一去的地方。”路路说:“路环民风淳朴,居民热情好客,不像在美国,看人不对就是坏人,下个动作就是把枪拔出来。”
路路的故事还在继续。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国门刚刚打开,居住在横琴的农民,划船到路环,把船上的蔬菜和水果销售给路环的居民,路路的父母就是这样结缘的。路路的父亲是路环船厂的一名工人,总爱去路路母亲的船上买荔枝,他喜欢她黑亮的长辫子和清甜的笑靥,他说你种的荔枝真好吃。五月的阳光照在她背后的合欢树上,花开正好,一树的光华灿烂。三年后他们结婚了,一儿一女先后诞生在路环。
思琳对路路说:“不管你怎么描述路环,我的眼前依然是五光十色的繁华赌城。”刘菲也在一旁说:“没办法,赌城的形象已在大脑里扎根了。”紫莹说:“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应该亲自去一趟,去见识喧嚣之外的世外桃源。碧绿的芭蕉林,红艳艳的凤凰花,黑色的沙海滩上能看见跳来跳去的鱼。”路路说:“我18岁那年就来美国留学,中国同学一听说我来自澳门,便觉得我在纸醉金迷的大世界长大。”
路路觉得紫莹懂她,很多心头话愿意跟她分享。她私下告诉紫莹,大学毕业后,她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家金融公司从事统计工作。职场刚起步,工资不高,只能在法拉盛与人合租,跟几个女孩蜗居在一栋老房子里。那些年里,路路的情场坎坷,职场也不顺,她被总部派到迈阿密工作,工作中出了差错,被上司训斥,期间纽约的男朋友在外面寻欢作乐,半夜给他打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醉酒女人的声音。她心伤魂散,过了好些年,头上还是有个庞大的影子罩着她。
只要得了假,路路就会回澳门老家看看,她喜欢沿着海边的小路漫步,看一栋栋典雅玲珑的老建筑:图书馆、天主教堂、飘着奶香味的蛋挞店,一棵榕树穿过餐馆的屋顶,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绿伞,食客们在伞下纵情畅饮。在绿伞旁拐一个弯,便是上山的公路了,公路两旁大都是民居小别墅,娇艳的花儿开满了阳台,偶尔也能看见一栋气势轩昂的豪宅。路路对紫莹说:“你去过里斯本,肯定忘不了葡萄牙的瓷砖绘画。在路环的民房院墙上,一些奇妙的瓷砖画会拖住你的双腿。”
瓷砖艺术早融入了葡萄牙的文化血脉之中,那些流畅灵动的画面,演绎了平淡而美好的日常生活。澳门因为是葡萄牙的殖民地,继承了瓷砖文化,但是也保留了浓烈的中国元素。路路告诉紫莹,看瓷砖画的内容,就知道主人是华人还是西方人。她曾在一处房墙上,看见十二生肖的瓷砖图,惟妙惟肖,可爱至极,还有仙女撒花,鲤鱼娃娃,古色古香的亭台楼廓,一看这些瓷砖画,还用问吗,肯定是中国人的房子。继续朝前走,爬满三角梅的雕花铁门,以绚烂的姿态冲进她的视线,她看见庭院里的青花瓷浮雕,画面是个手捧水晶球的长发女郎,占星家的模样,她的背后是璀璨的星空,她的眼睛那么深邃,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路路的前世今生。路路的心咚了一下,没理由地跑开了。紫莹对路路说:“肯定是个洋占星家住在里面,那些人预测精准,很神秘的。”
路路的手机里有些路环的照片,她想起来的时候会跟朋友们分享。思琳边看边说:“既然这么有趣,我真想去看看。”路路说:“是啊,澳门有路环,有那么清幽安静的后花园,法拉盛有什么?”刘菲问她:“你莫非不知道法拉盛的草地公园(Flushing Meadows Corona Park)?”
又到周末的紫水晶聚会了,众人去了草地公园。公园里绿树成荫,碧草如茵蔓延到湖边,湖水清亮,天光云影都被揽入了其间。路路的心一下就宽阔明媚起来,她对思琳说:“没想到法拉盛还有这样的地方。”刘菲说:“这个地方名气大,但是行为低调。草地公园比中央公园还大,上个世纪30年代就办过世博会。前面那个顶天立地的地球仪,看见没有?不锈钢打造的。”路路说:“我看见了,好多电影镜头里都出现过,明信片也见过。”思琳说:“想不到吧?这里是美国职业棒球队的主场,我还在这里看过美国网球公开赛。公园里时常都有演唱会,各路明星都来过。”路路叹道:“我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啊?” 刘菲笑道:“我也孤陋寡闻啊,不知道澳门有路环。” 路路说:“可见,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它的两面性,城市如此,人也如此,对人对事都不能过早下结论。”
思琳问路路:“上次你说过,你有个朋友是土耳其人,搞了餐厅,还有肚皮舞馆,帮我问问,她愿不愿意收购我的舞蹈室?”路路说:“我会帮你问问。前些日子我没了工作,就开始在肚皮舞学校上班,帮老板伊莎打理各种杂事。” 思琳说:“纽约的土耳其人很多,她怎么聘中国人搞行政?” 路路说:“伊莎跟她的祖国人民无法沟通。我曾经是她舞馆的学生,课后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聊熟了就问我愿不愿意帮忙。可能是投缘吧,干着干着就从兼职变成专职。”刘菲吃惊问道:“我记得你从前在金融集团公司干,对不对?”路路说:“那又怎样,工作压力巨大,顶头上司常骂人,骂得跟傻×似的,工资高又如何,人都被折磨成分裂症了。跟伊莎干活很愉快,她说她可以给我办绿卡。”刘菲不敢相信:“肚皮舞老板怎么办绿卡?我有个朋友在华尔街干了七年的证券交易,绿卡都没有下来!”
肚皮舞女老板资金雄厚,除了开舞馆,还在纽约经营餐馆。伊莎哪来的钱?她不过是第一代移民,又不是富二代。路路后来才知道,她是“911寡妇”。那个举世震撼的灾难,让人们对那日的寡妇慷慨相助,伊莎前后拿了千万美元。美国人和外族人同情她,帮助她,但是她的同胞却鄙视她,嫉妒她。同胞嘛,本是同根生,知根又知底,就喜欢相互煎熬。伊莎婚内红杏出墙,丈夫便对她举起了红牌,伊莎不想这么轻易下场,两人闹腾了一阵,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对伊莎开始妥协退让,就在伊莎准备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911”的恐怖袭击让双子塔硝烟弥漫,丈夫没有从硝烟中跑出来。伊莎理所当然成了“911遗孀”,拿了政府的赔款,民间的捐助。
伊莎婆家的一堆亲友,对伊莎恨得眼睛发绿,咬牙又切齿,但又无可奈何,美国的法律和文化都是夫妻优先,父母对子女没有一点优势。拿了巨额赔款的伊莎,先在皇后区开了家餐馆,餐馆上路后,多出一些闲暇时光,便顺着自己的兴趣开了家肚皮舞馆。
伊莎的故事落在紫莹耳朵里像火苗子在烤,紫莹和伊莎一样,都是“911寡妇”。但是紫莹行事低调,生活简朴,没几个人知道她有巨额的赔款。紫莹内心翻滚沸腾,表面依然安宁祥和,不动声色地把别人的故事听完。
路路继续说:“伊莎现在也没精力管餐馆,你知道她把餐馆交给谁管理吗?你能想象出来吗?他是个中国人,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伊莎正在找律师,要给他办绿卡。”刘菲说:“伊莎跟中国好有缘分。”路路说:“我陪伊莎去看过占星家。”
路路早就知道,美国人也信鬼神,平日生活中经历了奇闻怪事,便会请占星家答疑解惑。占星家告诉伊莎,上个世纪30年代,伊莎成长在上海,家境殷实,父亲跟土耳其商人有地毯和珠宝的生意。但是趁着战乱,土耳其商人跑了,没有履行合约,父亲一病不起,家道衰落。伊莎听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伊莎还请占星家看了她和路路前世的关系。她和路路前世是很要好的表姐妹,曾一同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念书,而那个从福州偷渡过来的大厨则是她父亲好友的儿子。
刘菲问:“你真相信占星家的胡说八道?”路路反问她:“如果真是胡说八道,为什么我与伊莎一见如故,而她对同胞亲友不理不睬,给我信任,还要给我办绿卡?”思琳说:“她怎么给你办下来?你一个行政人员,又不是美国急需的高科技人才。”路路说:“别忘了,她还有个生意兴隆的餐馆,她递交的申请材料,把我办成餐馆的厨师。”刘菲深有感触地点头:“她是真心帮你,为什么帮你?理由在哪儿?”路路说:“只能在前世里去找,为什么有人爱她,有人恨她。”
路路私下找紫莹聊天,她说:“伊莎身上有鲜明独特的双面性,在我的眼睛里,她善良热情,但有些人看她是贪婪自私。”紫莹说:“人性复杂,具有多面性,人的世界神秘和深奥,我们知道得很少。在探索学习之后,我们才能了解人,理解人,慢慢做到爱所有人,这个很难,不必勉强自己。” 路路笑道:“爱所有人,估计只有神才能做到。”
那个周末在紫水晶,思琳问路路:“舞蹈室转让的事,你问了你前世的表姐吗?”
路路笑道:“我前世的表姐说,如果舞蹈室在曼哈顿她就收购了,法拉盛现在是华人的天地,她又不会说中文。” 刘菲在一旁开玩笑说:“前世是中国人,这一世学中文会很快的,她正好可以学中文。”思琳在一旁叹气:“看看,靠人家总归不行,还是靠自己吧,或许老天就是要折腾我。”
文莉带着她的朋友苏薇薇进了门,室内突然安静了两秒,众人即刻热情如火,迎向两个人,倒咖啡的,加牛奶的,端水果的,弄得苏薇薇手足无措,极不自在。思琳悄声对刘菲说:“薇薇的故事你说过的,她失去了女儿,好长一段时间把自己闷在家里,跟外界断了联系。”
整过容的脸和数据
紫莹的办公室静得能听见心跳声,还有空气中涌动的细响。薇薇用纸巾揩了揩眼泪,竭力控制住战栗的声音,用平缓的语调对紫莹说:“是不是老天在惩罚我,因为我整过容,不配拥有天使般的孩子?”
薇薇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不如先来看一条来自中国的新闻,新闻被美国一家主流网站转载了三次。薇薇那时还在公司上班,她看了就看了,不想多说什么,但是公司的老美却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热爱。最爱八卦的艾米尼,她是前台的行政人员,几番跑到薇薇的办公桌前叽叽呱呱说: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太匪夷所思了。
新闻是这样的: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丈夫东看西看,觉得这孩子奇丑,长得不像自己和老婆,经过调查研究,原来老婆在婚前整容多次,面目全非。男子愤怒不已,以婚前欺骗为由,提出离婚讼诉。就这么一条鸡飞狗跳的八卦新闻,登一次就够了,谁也没料到美国主流媒体居然不分轻重,重复登载了好几次。可见人性的黑暗,窥探他人隐私的渴望。美国的网友很好奇:到底是怎样高超的整容术,会把一个丑女变成了大美女?艾米尼对薇薇说:“我严重怀疑新闻的真实性,肯定是美容医生在做软广告。你想想看,那些好莱坞的明星,整容无数次,越整越像车祸现场,中国的整容技术真的那么神奇吗?”
薇薇脸红气急,不知道怎样敷衍艾米尼的滔滔热情。美国同事当然不知道,薇薇也是个中国制造的人工美女。她十八岁那年就做过双眼皮,后来又去隆过鼻子,垫过下巴,工作没两年还做过眼角手术。薇薇乘飞机前过安检,安检人员看着她的脸不放行。高中同學聚会,没人敢认她,众人摇头叹息:改头换面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女同学的评论带着硝烟十足的火药味,而曾经的班花更是气得一口一口地吐血。
薇薇挺胸抬头,心理素质特强大,才不理会世俗的评头论足。她想,那些女人不过是嫉妒她,嫉妒得都变态了,谁也不希望曾经的丑小草变成美牡丹,艳冠群芳。在薇薇看来,整容跟普通的化妆有什么区别?五十步就可以笑话一百步吗?女人出门前,在脸上涂脂抹粉,贴假睫毛,还不是为了美,谁也不是素面朝天,谁就没有资格对人横加指责。
薇薇安定从容,享受她改头换面的容颜。人美了,薇薇的情场风水也跟着转运。她曾经喜欢的男生,她对他暗示,他装作没听懂。现在好了,她坐在咖啡馆里,对一个看着养眼的帅哥一笑,那帅哥对她也报以一笑。温暖融洽的气氛里,咖啡香浓四溢,两人面对面聊了很久,他叫马远帆。远帆那时刚结束了两年的恋情,薇薇正好填补了他的空白。远帆闲着也是闲着,便邀请薇薇去听了一场音乐会。
都是激情四射的年轻人,两人很快打得火热。远帆的姐姐定居洛杉矶,愿意帮他们移民美国。但是姐姐说,靠旁系亲属排档等绿卡,这条路漫长无期,好在你们年轻,可以凭自己的本领扎根开花,我可以给你们提供条件,但是你们先把托福考了。
两人一起学,一起考,很快就拿到了美国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薇薇和远帆喜气洋洋,决定在赴美前举行结婚大典。可谓是门庭双喜,花开富贵。可是上天就是不想薇薇太得意,临近大婚的那一周,她发现远帆愁着一张苦脸,眉宇间阴云浓沉。她连着问了他好几次,他只是摇头说没事,薇薇说:“如果真不满意我,你不必娶我,只需对我实话实说。”他说:“好,我也等你的实话实说,你整过容,为什么没告诉我?”她镇定自若地说:“我告诉过你,我开过双眼皮。”他说:“但是我看过你的高中照片,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她气血乱涌,心开始狂跳,他在哪儿看过她的高中照片?她终于知道了,班花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处心积虑地来诋毁她,但她不能输,心头就是有座活火山也得控制住,她极尽温柔地劝慰他。他心一软,只好认了,还能怎样,大婚的饭店都订好了,亲朋好友就要来了。
只是从今往后,整容就是一座山,立在两人的中间,远帆开始怀念初恋情人的清纯简单,真实干净,让人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什么当初没有珍惜,一时心急冲动,分了手,自己还年轻,未来那么长,要跟一个人造美人生活一辈子,心头到底不甘心。
美国的学业繁忙沉重,两个人都在忙碌,没有精力去计较鸡毛蒜皮。直到有一天,薇薇告诉远帆,她怀孕了,远帆想也不想就告诉她:“不能要,我没有当父亲的准备。”薇薇说:“怎么不能要?我们明年就毕业了,最黑的日子都走过了,你姐都在祝福我们。”远帆冷眉冷眼地说:“我姐不知道你整过容。”薇薇说:“整容又如何?我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当初申请美国大学,材料就是真实的吗?没有夸大其词吗?你现在找工作,递出去的简历没有涂脂抹粉吗?”远帆说:“出门找工作,谁不从里到外包装一番,就算忽悠了老板,老板过后也可以炒你,但是你生出个丑八怪来,我怎么办?把他扔回到肚子里?”
薇薇心寒肠断,这就是她的丈夫?她还能跟他走完一生吗?她流了一夜的泪,他不闻不问,于是她坚定地把孩子拿掉。又过了半年,薇薇开始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两人和平分了手。薇薇对自己说:“缘分尽了,该走了。”
没用的东西全扔了,属于自己的就保留了。她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纽约的机票。花谢花开,时光远去,薇薇再婚后有了个幸福的家,丈夫是她在工作中接触的客户。他是个美国人,对薇薇的过去从不过问。他们的女儿是个大眼睛的洋娃娃,像是从童话里抱出来的公主。薇薇曾经有过一秒钟的冲动,把女儿抱到远帆那里去炫耀,后来笑了笑,觉得这种行为极端幼稚。
薇薇在家陪女儿到了四岁,不想荒废事业,于是再次回到职场,慢慢混成了會计事务所的高级经理,手下有了好几个兵,干活儿也不像从前那样累得像条狗。闲下来的时间,她会读些财经报刊,比如 Wall Street journal ,Business Week。时不时还会跟同事分享一些有趣的新闻。
那天她看了一篇关于花旗银行的财经报道。报道关注花旗银行的大楼,大楼背后引发了系列金融数据,因为这些数据全都被精心打扮过。很明显,花旗银行的财务报表,其核心利润(Core Earnings)在第一季度一口气肥成了胖子。知道为什么吗?花旗银行把曼哈顿总部的大楼卖了,卖了的一亿美元摇身一变,变成了利润,写进了金融报表。
如果不要太认真,这种行为并没违背GAAP(美国通用会计准则),或者说跟GAAP打了个擦边球,于是花旗银行肆无忌惮,捧起虚胖的数据就开始大吹大擂,其总裁大言不惭地对媒体说:房地产的投资交易也是交易,只要有钱进来就算赢利。
薇薇对同事说,尽管花旗银行没有犯规,但还是欺骗了投资者,谎言总是谎言。一个企业没有了诚信,还能给客户提供透明的环境吗?再说了,不是每个投资者都是傻瓜。除了花旗银行,IBM也搞过类似小动作。同事点头说,赫赫有名的大企业都不能洁身自好,那些刚上市的小公司还不知道怎样浑水摸鱼呢,难怪SEC (美国证券管理会)忙啊,忙着打假,忙着抓腐败。
SEC是美国的行政执法机构,主要是保护投资者权益,维护证券市场的健康和透明。现在的企业谁不想钱,想钱想疯了,搞得虚假的数据满天都在飞。同事说,这些数据不仅化了妆,而且整过容,完全面目全非。一听整容这个单词,薇薇就心跳脸烫,心游万仞,酸甜苦辣的情绪全部在胸口过了一遍。这时候最爱八卦的艾米尼,跑进办公室,又开始聊起那个来自中国的整容新闻。众人听得兴致盎然,唯有薇薇想逃跑,但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那就面对现实,面对内心,面对艾米尼翻飞的红嘴唇吧。
薇薇告诉紫莹:“那些日子里,我晚上做梦就是艾米尼的红嘴唇,那红嘴唇比一栋房子还大,红得特别怪异,像泼了人血。好几次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浑身都在发抖,感觉有恶魔就在黑暗的角落,没多久,爱丽丝的病理诊断就出来了……”一提及女儿,薇薇的眼泪又流出来了,紫莹递给了她一杯薄荷茶,光是闻一闻薄荷的清凉香气,就可以让起伏的情绪得到舒缓。
薇薇慢慢喝了一口茶,低下头静了一下,继续说:“ 爱丽丝,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像天上的小天使,一个微笑就让我的心融化了,或许她根本不属于人间,或许我没有资格拥有她,她陪了我六年,我该知足了。你说,整容真的跟命运有关吗? 如果我不整容,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悲剧,爱丽丝或许还活着?” 紫莹说:“你不要内疚,更不要悔恨,整容跟爱丽丝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来到世上,接受幸福,也接受苦难。我曾经有个完美的丈夫,性格、才学、外貌、家庭,几乎就没有缺点,他对我体贴入微,让我天天都活在天堂里。但是‘911让我失去了他,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孩子,那些日子,我觉得活在人间就是一种残忍的折磨,我曾经问过我自己,我的先生那么完美,根本不属于人间,老天会让他长久陪在我的身边吗?可是活着也是一份责任和担当,我逼着自己面对,逼着自己长大。在孤独之后,学会以慈悲的心包容世界。你想想,其实,我们还是幸运的,至少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没有战火和饥荒,过着尊严体面的日子,你再想想,有些人生活在战乱不断的国家,流离失所,四处逃难,比动物活得还悲惨……”
紫莹平静地叙述自己的故事,沉稳从容,但字字句句落在薇薇的心上,带着翻江倒海的震撼,她流着泪去拥抱紫莹,而紫莹必须咬牙切齿控制内心如洪水奔腾的情绪。
伶仃洋上不伶仃
春节到了,紫水晶俱乐部里张灯结彩,门口挂了一串红艳艳的灯笼。喜庆的氛围里传递着一个喜庆的消息:苏薇薇怀孕了。文莉说:“这么久的日子,总算看见她笑了,笑得很明亮,过去的笑是挣扎出来的,比哭还难受,扎眼睛的难受。” 刘菲说:“现在怀的这个孩子,说不定是上个孩子来投胎的。”思琳说:“上个孩子没活长,这个孩子肯定长命百岁。” 白墨说:“前些日子我看一部纪录片,关于转世轮回,一对夫妻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胞胎孩子,再次怀孕也是双胞胎,出生后跟死去的双胞胎一模一样,前世的记忆没有消失,记得她们从前的裙子和头饰,还有幼儿园小朋友的名字。”刘菲说:“反正我相信转世轮回,你若要看前世可以去找星象学家。”
一个叫陆新叶的新会员说:“找催眠师也可以看,一般来说催眠师文化水平高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多,星象学家里面巫师啊,吉卜赛人比较多,看你怎么想,高手大都在民间,不过,民间的江湖骗子也不少。”文莉说:“我同事给我推荐过印第安巫师,在曼哈顿一间阴森森的地下室里,他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敲开了一个鸡蛋,说蛋黄颜色发红,有血光之灾,要花两百美元才能消灾。” 白墨说:“绝对是骗子,骗子都爱玩鸡蛋,我在国内的时候去乡下见过一个名气很响的神婆,她烧鸡蛋算命,把你的生辰八字和纸钱跟鸡蛋一起烧,全都放进火盆里,当时我那鸡蛋的蛋黄爆了出来,她说我有灾,要五百块钱化解。” 刘菲说:“天下骗子都一样,但天下的高手各有各的奇招。”
当新叶有了问题,她既不找催眠师,也不找巫师,而是找到了紫莹。 她有个很古怪的问题要问她:“过去的旧情人是见还是不见?”紫莹说:“旧情人是过去的风景,充满了怀旧的气息,能唤回你的年轻记忆,青春的朝气蓬勃和鲜艳明媚,毕竟是人生最美的时间段。”新叶说:“对,旧情人能唤回青春美好的回忆,我初恋时年龄还小,不太懂爱,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两个都爱玩爱疯,去年回国参加同学会,见了他,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开心快乐,大家在一起喝酒,聊了很多,感觉又回到了青春岁月。他和夫人还请我吃了饭,我也邀请他们来美国玩,就住我家。但是第二个前任呢?我是真的不想见他,希望这一生也不要相见。”紫莹问:“是不是分手不愉快。”新叶点头:“对,暴力分手,一辈子都有阴影,你越是希望彻底忘记,它越是紧紧跟在你后面。”
新叶的故事要从去年夏天说起。她和先生从美国飞香港探望先生的父母,父母让他们去澳门看望年迈的姑母。从香港到澳门,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渡船。紫水晶的路路曾经告诉过新叶,在渡船上可以看见好多明星。路路有次从澳门去香港,在渡船上看见周润发,居然还是普通舱,发哥穿着随意,戴墨镜,样子很随和。若是乘客认出了他,求签名给签名,求合影给微笑。
渡船启动了,从香港到澳门。新叶看见舷窗外的大海灰蒙蒙一片,似乎没睁开眼似的。太阳从云里探出半个脑袋,有了阳光,海水便神气十足,变成了温润碧透的翡翠,等太阳懒了,困到云里睡觉,那海水依然绿,但绿得没有灵气,像刷了绿油漆一般的呆板乏味。
新叶眼睛有些涩,抬了抬头,看见一架长桥像飞龙一样奔向大海深处,那是即将竣工的港珠澳大桥。新叶心想,等大桥通车了,这渡船公司恐怕就得关门大吉。她喜欢水路,坐船自有它的乐趣。一个个玲珑苍翠的小岛从她眼前滑过,远去了,似乎又近了,心头一阵悸动,完全没有理由,回头再看,小了,模糊了,恍若昨夜的梦境。那些走過的路,遇见的人,只是缘起缘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
新叶叹了一声气,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先生:“你知道这海的名字吗?”
“跟我有关系吗?不都是太平洋吗?”先生的眼睛一直专注在手机上,看都不看新叶一眼。
新叶说:“这片海叫伶仃洋,文天祥曾写过一首诗:‘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说的就是这片海。”新叶知道先生没有兴趣,她是说给自己听:“伶仃洋里不伶仃,怎么可能伶仃呢?你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还有港珠澳大桥,再过些日子,大桥上肯定车如流水。”
岁月如烟,烟云中隐现出迂回曲折的山水。那时她多年轻,枝繁叶茂的青春开着花。一段幼稚的恋情让她伤心泪流,分手的缘由很简单,男朋友买了一辆摩托,要载她去高速上兜风,换上其他女孩早就欢呼雀跃了,但她却有些怕,不敢即刻上马。男朋友对她嗤笑道:“这都怕?怕我带你去见阎王爷爷?想上我车的女孩有的是!”这是什么话?两人转身就拜拜了。
新叶对紫莹说过:“男朋友是我的高中同桌,上课叽叽呱呱,被老师赶到教室的后排,没关系,我们就当后面是VIP休闲区。我是在高考前的最后三个月开始醒悟,然后奋发读书,考上了大学。男朋友还是喜欢玩,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在老爸的工厂打工,我们依然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