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夏 李琼兰
若不是金沙江,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大概会永远默默无闻,隐形于飞速发展的外部世界。它依偎在金沙江畔,在武定县东坡乡白马口村伫立了近百年,与四川省隔江相望,是武定县最为偏远的自然村。因为有江水的阻隔,这里交通闭塞,经济落后,安静而沉郁。新事物,在这里太少了。就连染在鞋子上的灰尘,也是一种古拙、缓慢、滞钝的橙黄色。若干年来,只有少数不甘寂寞的年轻人越过河流去与外面的世界拥抱,但多数时候,他们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此与故乡失联。
如今,这种静默到有些衰落的时光,被乌东德水电站的兴建打破了——这个村子即将举村迁移,搬进县城里去。请相信,正是因为有了这次搬迁,才有更多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村子的名字,叫做万希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忽然牵动了那么多人的心,当然也是因为金沙江。
自古以来,河流对人类,正如神与众生、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河流经过的地方,生机勃勃而充满力量,给流域带来无尽的希望。金沙江穿行于川、藏、滇三省区之间,在汇入长江之前,就已流经了无数山脉、田野及村庄,为广袤的大地提供了养份,滋养了流域的万千生灵。水,润万物而不争,它滚滚流淌,成为现代水利、电力能源的重要来源之一,为人类创造了巨大财富。位于四川省会东县和云南省禄劝交界处金沙江河道上,正在建设中的世界级巨型水电站——乌东德水电站已经进入施工高峰期,将于2021年底正式投产发电,为国家提供年发电量389.1亿千瓦时的巨大能源帮助,对川、滇两省经济社会发展发挥重要的战略意义。当然,水电站的建设,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库区征地范围内的村庄和居民,届时将有数百个处于淹没区的古老村落,将永远成为水下世界。
万希德村,就是那数百个即将被淹没的村庄里的一个。面对国家利益,这些即将舍弃故土、重建家园的人们,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和态度来面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呢?我们来到这里,迎着江风浩荡,迎着江涛滚滚,试图在村庄消失之前,寻访到民间最真实的情感脉动。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万希德村子里古老的土掌房呈现与大地一致的颜色,甚至看上去它们已经连成了一体。这里海拔860米,气候炎热,江水里那来自唐古拉山源头的冰雪气息已经消融,江水宁静、清澈而美丽。在离村子不到300米处,金沙江呈 “S”形蜿蜒而过,形成一片水流平缓的江湾,使得村子与河流紧密相连,而河流两岸的山川田野,被上流江水冲刷成了独具特色的土林风光。
历来,大自然与河流的恩赐并非无所保留,它既给人以希望和财富,也能颠覆它们。金沙江水质富含矿物质,若没有足够的净化系统,并不能为人类所饮用。因此,万希德村的饮用水,若干年来只能靠管子引用山上的贮蓄水,牲畜饮水仍然是江水或流经村旁的苦水。面对着一条河流却依然要忍受干渴,这是一种沉重的无奈。干旱缺水,导致了土地的贫瘠;地处偏僻、不通公路,也制约着村庄的经济发展。可尽管如此,万希德人还是坚韧顽强地适应、改造着艰苦的自然环境。
近10多年来,随着经济与劳务输出结构的变化和发展,年轻人们渐行渐远,村子里慢慢只剩下老人和儿童还在留守。如今又因乌东德水电站的兴建,万希德村大多数村民都已经迁至新的安置点,这个村子渐渐变成一座小小的空城,更显苍凉。我在土黄色的街道上游走,看那些人去楼空的黑黑的门洞,它们似乎睁着盼望主人归来的眼睛;看那些从屋檐斜出来的瓦花,它们有着艳丽的色泽和丰满多肉的花形,却是一种极为耐旱的植物。多数时候,我看见一个老人牵着一头骡子,静静穿行于村子古老的街道。有时,他肩挑茅草,有时也会赶着几只山羊。到了傍晚,我看见他拎一只木盆,匆匆朝江边走去。我确定,他是这个村子里目前最活跃的人,也是最平静的人——面临搬迁大事,还能一如往常该干嘛干嘛。我于是跟着他去到江边。
在这里,我看见了他的木船。他正坐在船舱里,把里面的积水一盆盆往外倒。
他就是留守在村庄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摆渡人,姓张。他并不排斥与我这样的外人交流,所以半天之后,我们大抵可以自如地交谈,他一会儿跟我说养骡子和扎扫把的事,一会儿跟我说《圣经》,原来他信基督教。只是我问起他的木船,他的话就少了,站起来就往回走,说:“天晚了,去我家吃饭吧!”
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老人的一些故事。老人今年74岁,是万希德村年纪最长的摆渡人,一生都以摆渡航运、打鱼为生。在汽艇、油轮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老人还自己制造木船。他手艺精湛,上游至元谋江边乡,下游至武定己衣镇江边一代的摆渡人,都曾跟老人购买过木船。在集体生产年代,张大爷曾创下年造一百多艘船、为村集体换购了7头牛的光荣历史。在江面上讨生活,是艰苦而危险的。但老人总是为他人着想,只要有人要渡河,他就风雨无阻,常常是付出大于回报。村民们都称他为 “摆渡爷爷”。他常把木船摆到白马口渡口运送人货,为方便村民水上出行,老人还多次向政府请求设立渡口。武定县人民政府于1987年8月30日批准设立 “万希德渡口”,却因资金匮乏,2012年5月28日渡口才竣工验收交付使用。村民们说,张大爷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的,说话也管用,大家都敬重他。他们告诉我,一直到今天,老人仍然留有一艘木船。他爱惜木船,即使没有生意,仍然每天睡前都要去清理渗入船舱的水,以免渗水腐坏船舱。遇到暴雨天气,老人便冒雨跑去加固栓绳,有时整夜守着,深怕江水上涨冲走木船。他的船现在不载人了,但若遇到急需运货的人,老人也义不容辞,摆渡相帮。
我继续每天去找张大爷聊天。慢慢的,我看出木船与老人的生命,仿佛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我时常看见他一叶孤舟往来江面之上,时缓时疾。有时,他会停下来,让木船自由自在地漂行一段,他静静地望着连绵起伏的波涛,仿佛在与江水对话。
老人总是孤身一人,他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江边的一块石头,显得顽强而又孤独。我问他家里的事,他只是笑笑,却去说别的事了。他说,大约在七八年前,木船摆渡就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便以种植农作物和手工捆扎扫把为主要经济来源。扎扫把的原料是他自己种的高粱,捆扎的绳索是山上的茅草晒干后拧在一起做成的草绳。他不无得意地说,他捆扎的扫把整齐牢实,每月一次用骡子驮了到集市上批发,很受人们的欢迎。他一天能扎40多把扫把,每把的批发价是2.5元。一年里,大约制作2000只左右扫把,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足够用了,还可以买一些糖果回来给邻居家的孩子们吃。
“这些小孩子啊,都喜欢跑到我家里来玩,他们喜欢我的木船呢……”老人笑着说,眼神像远处的江水,深远又祥和。
他指了指江岸上一条狭窄的山道,跟我说:“看见了吗?去白马口、东坡乡上学读书的孩子们,如果没有船,他们就得走岸悬崖之上的山路,那是万希德村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多陡呐!下面就是急湍湍的江水,我就很揪心。以前我总是说,要是哪天这些娃娃不用再走这条险道就好了。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大家很快就要搬去城里住了!当时兴建水库需要万希德村搬迁的消息传来,还有好些人不高兴,对搬迁有抵触。我就跟他们讲,我现在人老了,船也老了,不能再摇船渡人了。但这些娃娃天天都得犯险走山道过江去。这就是咱们必须搬走的原因啊,听说新的安置点就建在武定县城边上,国家连房子都给你盖好了,这么好的福气,两辈子都修不来呢!那里虽然看不到金沙江,但娃娃们上学都在城里,安全多了。”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去城里,会不习惯没有木船的生活。
老人隔了一会儿,说:“我会搬走的,只是这些天还偶尔会有人要运货过江。油轮汽艇现在也很少到这边来,我再帮帮这些人吧。”
老人的木船不再渡人,但他的勤劳善良,何尝不是渡人之举呢?
夜色降临,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唯有江风浩荡。我再度陪着老人来到他的木船边,给他开了一瓶江小白。老人喝了两口,开始清理船舱里的积水。他慢慢地舀水,慢慢地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这首歌,是我媳妇教我唱的。”他略为腼腆地说。接着,老人终于说出了他对万希德最为眷恋的地方。原来,30年前,老人和妻子一同出江打鱼,妻子不幸坠江身亡。不久,老人的大女儿也遭遇了与母亲同样的命运。痛失亲人,老人也曾一度怀疑摆渡的价值。但在经济落后、交通不便的年代,没有摆渡人,居住于江边的人们又怎么出行呢?看着乡亲们焦急的脸,老人还是又撑起了木船。他说,当木船滑行在江水之上,他似乎就能看见妻子女儿的音容笑貌。
月亮从江面上冉冉升起,老人的故事在猎猎江风里时断时续。老人说:新的安置点他去看过两回,很满意,也期待着去城里好好安度晚年。他说,我是赶上了好时代啊,过去哪里敢想能去城里住上那么舒适的楼房呢!只是不能把木船带过去,想最后再陪它几天。
原来,一条河流的生命有多长,思念和牵挂亲人的情就有多长。江水啊,愿你渡得了人,也渡得了人心;愿离开或不离开,这份情都随着江水,永远流淌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