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

2019-08-15 00:44起金花
金沙江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沈家龙潭光荣

◎起金花

龙潭说大不大。它紧扣三棵老朴树的根,呈椭圆形状,最宽的地方近三米。几块青幽幽的大石板随意地砌成台阶。这上面也说不清楚踏上了多少辈沈家湾村民的足迹。它是镶嵌在南方大山皱纹里一个冒着地下水的塘子,是小山村人畜饮水的源泉。

沈光荣是这个村里有名的老兽医,他像被龙潭牵去了魂一样,天天都要到村里的龙潭里捞落叶,保持着水面的清洁。哪天不来蹲上两小时,他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难受。年纪越大,就越想去看看,有时候他会望着在龙潭前摆着各种姿势照相的游客,看他们把这个不起眼的龙潭,拍成各种美得让人惊讶的图片,就会一脸的幸福和骄傲。

前些年,他习惯看着大人小孩挑着大大小小的水桶从龙潭里打上清悠悠的龙水,心里就会踏实得不行。他喜欢人们挑着水,和他恭恭敬敬地说话,“沈医生早”他听着就舒服。可是现在的人都哪里去了?他们都不再来这里挑水喝,是什么时候大家都躲起来了?他不得而知。但是他却发现一个让他激动的事,村里挑水的人消失了,但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车子,带来许多陌生人,他们都不挑水,而是照相,照这里的老人,桃花,樱桃,烤烟,还有龙潭里清悠悠覆满青苔的石阶,虬枝盘结的老朴树。他心里的高兴劲,就像捡了一个元宝。

昨天下午他去捞龙潭里的漂浮物时,见村里的沈旺,嘴里哼唧唧地唱着: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他看见了沈光荣,把手掌抬到脑门上遮太阳,扯着嗓子喊:沈医生,你是闲不住啊?

沈光荣生气地捞起一根手杆粗的朽树枝,冲着沈旺砸过去。

沈旺喉咙里叽叽咕咕的发着难听的声音,然后使劲的吸一口气,把一口黄痰吐了一米远;我说你发什么神经?你看见这些年谁还来这里挑水吃了?你个老顽固,哪个吃你的龙潭水?人家家里都有井水,自来水,你个老东西就是不信,你看政府部门已经将金沙江水从1900米扬程的谷底引上来了,现在不但不挑水喝,还可以浇灌庄稼,你个黄鳝脑壳死不开化,还守着这个龙潭金宝卵(就是很珍贵,很稀罕的意思)当神仙,老子要填了龙潭作菜地你就是不肯,老子抱你独儿子下井了?他说完又吐了一口唾沫,但是没有对着沈光荣。

沈光荣的火气噌地冒出来。他连爬带滚地出了龙潭,朝沈旺蹲着的身体撞过去。沈旺没有料到沈光荣的动作会这么猛烈,一下子就被沈光荣压到身下。他反应过来抱着沈光荣翻了个身,沈光荣只觉得眼睛看到的天空转了一个圈,自己就被沈旺压了下去。两个老头都大口喘气,沈旺看着一脸皱纹的沈光荣,一把推开他,独自坐了起来。

沈光荣毕竟老了,他大沈旺10岁。他像泄气的皮球,软不拉肌的摊坐在地上。沈旺点燃一根烟,递了过去,沈光荣扭过脸,反手接住,猛的抽了几口。

沈旺说,你也别太管闲事了,说真话,沈医生,我挺尊重你的。你说你那么好使的头脑,如果不在村里面当这么多年的兽医,出去下海经商,你的人生早就改写了。

沈光荣瞅了他一眼:你说对了,我就不出去了,我要望着你,不准你占用龙潭,龙潭不是你一家人的菜园地,它是村民的,是政府的,是国家的。你说填土就填了?政府同意了?国家的资源你占用不起。沈光荣拍着双手近乎疯狂地喊。

沈旺看了发疯的沈光荣一眼,无奈地摇摇头,顺势靠在了大朴树上。声音从烟雾里传过来。

“你还记着那些事?是不是因为这龙潭发生了太多事情,而且都是与你有关,当然也和我有关,就像我看见追着飞蚂蚁跑,一脚踩空掉进龙潭里的满银,他才三岁,他懂个屁,他在水里看见了我,我隔他不到十米。我相信他的小眼睛是看见了我的,可是我在等你,你虽然在更远的地方挖菜地,我相信,你当时应该听到了他的叫喊声,他好像是在喊你,舅舅。我看还是埋了它吧,我们都老了。”

沈光荣的背后好像有一股寒风,在夏天的傍晚,冰冷着他的背脊。他朝沈旺的脸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

你个杂种,你眼瞎了,你老昏厥了,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都说到那里去了。

都老了,别斗了,我们斗不了几年了,沈光荣啊,你是好人,我们都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连你的汗毛孔都熟悉。在那些年,你为了我女人能有力气把我儿子生下来,把你嘴里的口粮省下来给我婆娘吃,你却饿得全身水肿,差点就被阎罗王收走了。我们一家的命是你给的,所以,我听你的,我们一村人都听你的。说实话,这沈家湾如果没有你沈光荣张罗着,真的可能要散好多的家庭呢。

他们俩个的声音,被夜越来越厚的黑幕吞噬。

记忆的闸阀,在这黑夜的覆盖下,被缓缓拉开。

那一年,就像今年一样的干旱。从春节过后,就一直没有下雨。乡亲们都是排着队在龙潭里等水。那水,金贵得不行,大家都望梅止渴盯着它。

夜已经深了,月亮在深邃的天空中昏暗无力地游走。星星很多,都眨巴着眼睛望他们娘俩从龙潭里等着一瓢一瓢的将水倒入桶里。每一瓢水都要等上半小时甚至四十分钟左右。

那一年父亲病得厉害,整夜整夜的咳嗽。母亲等了两瓢水,心里实在放不下父亲,就嘱咐沈光荣等着龙潭里面有一瓢水了赶紧倒进桶里。听着母亲细碎的脚步声走远,他心里就十分的害怕。因为那时候他也就三岁多一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草丛里的蛇,树梢上瞪着绿色眼睛的猫头鹰,加上它那阴冷的鸣叫声,在死一般寂静的旷野里,毛骨悚然的回旋。他的眼里流着泪,裤裆里更是被吓出了一泡尿。可是他不敢哭出来,他依然蹲在龙潭的岸上,紧紧地盯着每一滴从土里冒出来的水,他怕它流出来后又被龙王收回去了。他们等着喝,父亲还等着它漱口洗脸。等到母亲小跑着回到他那里,随她而来的是嘴里那愁怅的叹息和用手背抹不干的泪。他一肚子的委屈和恐惧在一瞬间就会全都被隐藏起来了。

父亲最终没有捱过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特别热,知了在树叶底下声嘶力竭地吼叫。仿佛只有它们这样抗议,老天才会知道人间的惨状,才会下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红色的泥土被晒得像人们干裂的嘴唇,撕着长长的裂缝,似乎就要冒出血来。地埂上几棵干瘦的杂草,像老者下巴上的胡须,毫无生气的证明着它奄奄一息的生命。

他躲在树阴里,等着上一家的桶快一点装满水,好轮到他。满婶急匆匆地从山脚下爬上来,喘着粗气把她儿子桶里的水往沈光荣的桶里到。那时候他充其量就是一个三岁的屁孩子。

“妈,你疯了吗,那桶水是我在这里等了一早上的功劳,你倒给他干嘛?”满婶的儿子也就十二三岁,长得很结实。他有些愤怒地质问。满婶没有回答他,挑起沈光荣的水桶,轻声说 “走,我帮你挑回去,你爹他等着洗澡睡觉呢。”

“你胡说,我爹他才漱口洗脸,他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咳,我妈说他嘴里苦,要天天早上起来簌簌口就好了。”他把手缩回来,不想被满婶拉到。

“大锁,你重新打水,我去看看你沈叔,他去了。”满婶抹了一把眼泪。大锁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又蹲到了龙潭里,一脸沮丧地将空桶放在脚前,眼巴巴看着从土里慢吞吞冒出来像人的眼泪一样的水珠。

“你胡说,我爹怎么可能不行?他什么都行,你才不行呢。”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逃窜着跑回家里。

院子里站着一些大人,他们都在忙着各人的事。他在他们中间穿梭,土掌房的楼上也站着一些人,他们好像都没有看他。他却看见父亲躺在堂屋里的木板上,他出去的时候父亲还在房间里的床上。煤油灯一直亮着,母亲不让吹熄。她说,灯在,父亲就在。父亲很生气,吼着要母亲吹灯,说太费油了。母亲倔强的让灯一直亮着。为了她的倔强,父亲搧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拨了拨灯芯,光线就更明亮了些。他不明白母亲当时为什么一定要让灯亮着,她在怕什么?煤油在当时是很贵的,他觉得母亲该打,一夜睡醒,两个鼻孔都被煤油灯的黑烟堵塞。

他在人群里寻找母亲,他生气母亲怎么可能让父亲睡在堂屋的木板上?他看见父亲裹好的老草烟静静地放在地上。他跑过去,将烟点燃一根,放到父亲微张着的嘴里,不停地摇着 “爹,快点吃烟啊!妈总是不让你吃,现在她不在,你吃吧,偷偷地吃,我不说给妈听,你吃,快点吃啊!吃两口,就两口,解解馋就行。”他摇着没有反应的父亲喊着。屋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抹着眼泪。他不明白他们哭什么?他气愤地瞪了他们一眼。

母亲从人群里钻出来,头上包着一块白布,大姐头上也有,他跑上去扯着白布问,“这是什么?你们这是干嘛呢?”母亲抱住他,“孩子,别吵了,让你父亲睡一觉,他太累了,天天咳,晚上也咳,别惊醒了他,让他安静地去吧,记住,他不能再抽烟了,孩子。”

屋里哭声一片,没有人喊他们哭,却无一例外都哭出了声。那场景,到现在都还会在沈光荣眼前清晰地回放。

母亲苍老了许多,在父亲下葬的那天,她额前的头发好像一下子就白了许多。那时候其实她才43岁,父亲就这样撒手西去。

大姐那年十七,在沈家湾村是小伙子们惦记着的人。她的麻花辫子很粗,发稍上捆着一根红毛线,眼睛大而明亮。父亲走后,家里更穷了,土掌房的柱子都有些腐朽了。冬天用柴火取暖的火塘,把几十年浓烟残留的黑色,深深地抹在土掌房开着口子的墙体上。她头上的红毛线是住他们村的那个知青给的,她平时都舍不得用,过年过节或者村里有人家办喜事了她就把发梢捆上好看的红毛线,在人群里很惹眼。

知青是个活宝,他知道的东西很多。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妈们都会提个小木凳,不约而同地朝沈光荣家的方向走来。因为他们家跟村里的公房同一个院子。那个知青就住在公房里。他总是会挤到那个男知青旁边,听他讲城里的厕所分男女,城里的自行车都是在平坦的大路上跑。它不像村里的厕所是庄稼地,路比羊肠子还弯曲。

他还讲母猪,小猪,癄猪。马钉掌,骡子打喷嚏,牛发情,黄牯子和水牛牯子的力度。大姐总是在母亲的旁边,静静地听着,从不插嘴,只是偶尔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知青。沈光荣就不一样,他有问不完的问题,而且问了总是会让人们笑得背气。

知青叫武宇,他长得很高大。母亲他们都说他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他不知道像还是不像。但是武宇很喜欢沈光荣,他说一定要把兽医传授给他。他没有食言,真的教会了他这项技术,这是后来的事。

人们都说他看上了大姐,所以对沈光荣这样好,可是他觉得不是。自从那一夜以后,大姐就再也不在母亲身边听他聊天,他却讲着讲着就接不上话,看一眼沈光荣,再瞟一眼母亲身边空空的木凳子,就心不在焉地散了。

那个晚上很闷热,大姐说可能要下雨了,她听着武宇讲武松打虎,心里却惦记着水缸里面没有水,就起身悄悄地离去。听母亲说是去龙潭里挑水。如果真的下雨了龙潭里就会有庄稼地里的雨水淌进塘里去,水就不好喝了。

等散了场,大姐还是没有回来,母亲叫上沈光荣一起去寻。还没有到龙潭,大姐的哭声就在寂静地夜里传出来。他们紧走了几步,看见大姐的水桶被打翻在地,挑水的勾担被甩在草丛里。大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坐在齐腰深的包谷林里嘤嘤地哭,满婶的儿子大锁低头跪在大姐的身前。

怎么了,大姐,他打你了?大锁打你了?我打死他。说完他扑上去抓住大锁,啪啪就是两巴掌。大锁依然低着头,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更是一言不发。母亲好像什么事都明白了,她上前给大姐扣好衣服,低声但是很平静地说:不准哭,别出声。

不准哭,别出声。这是什么意思?沈光荣迷惑地望着母亲,怀凝母亲是不是被武松吓坏了。

不准打了,也不准哭了。光荣,大囡,不准再动了。光荣,你大姐心气高,娘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你大姐是沈家湾的人,人家武宇是干大事的人,是城里人。怪只怪她自己投错了胎,到了咱这个家里,都认命吧,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样也好,让你大姐死了那个心。不准再哭了,别惊动了乡亲们,名声扫地,你大姐在人前怎么活啊?

大姐听完母亲的话,失望地跑了。

母亲又对跪着的大锁说:起来吧,我明白你对大囡的意思,你心里有她。我不怪你,你回去就叫你母亲安排人过来提亲,你们两个的事情早办早好。母亲叹着气,像等水给父亲洗脸时的叹息一样的沉重,心酸。

大囡能跟我吗?她心里想谁我是明白的。大锁闷声说。

这个事情由不得她。母亲坚定地说。

那一年的中秋节,大姐扎上武宇送她的红毛线,以大锁家的两口缸蜂蜜,一只下蛋的母鸡做聘礼嫁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晃着。后来,住村的知青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监督员。他依然跟以前一样给社员们讲着外面的新鲜事。他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事。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就在他生动的描述中打着呵欠睡去。大姐从那一天晚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母亲身边总是放着那条小凳子,好像是她已经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年以后,大姐生了一个男孩。那天母亲跑到知青的房间,依靠在门口,淡淡地说:大囡生了一个男孩,那孩子有些像你,方头大脸的,很白,很俊。

武宇脸对着墙,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他从床底的木板箱里拿出了两块红糖,用白布包好递到母亲的手里。低头想了想,轻轻地对母亲说,就叫满天翔吧,希望孩子以后能有一个好的机遇,天高任鸟飞。母亲含笑走了,侄子的名字就这样来了。

满天翔两岁多,又逢干旱。这沈家湾本来就靠天吃饭,这一旱,村里的领导就商议在谷子没有收割的时候就要把下一季的庄稼,蚕豆种顺着谷岔用手按进田里,等蚕豆苗出来了,谷子也该成熟收割。天干,豆种紧缺,村上天天开会,三令五申地强调,任何一个人不得私藏豆种回家,如果逮着一定要在村里开公审大会。

“谷子黄黄,饿死老娘。”这是当年人们对这个时间段最贴切的描述。谷子半成熟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饥荒时间。家家的孩子都满山遍野地找野菜,野果子吃。一天下午,满天翔在路边的牛粪堆旁边捡到了一颗蚕豆种,拿起来用手擦了擦就含到了嘴里。之后,孩子在半夜饿醒的时候还说着吃蚕豆。

这一天傍晚,天黑沉沉的,是那种暴风雨要来的前奏。村长没有时间再跟在大囡她们几个妇女后面检查质量。大囡快速地把豆种按进谷田里。快了,快结束这一天的工作了。大囡摸了摸衣服袋子里面的蚕豆种,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忙着收种粮的村长和武宇,快速地按完了最后几颗谷岔。

大家注意了,你们的豆种剩吗?交出来,明天接着按蚕豆。村长拖着声调喊。几个妇女都走过去交了豆子。村长看了看站在那里穿鞋子的大囡,又看了看武宇,最后还是高声问;大囡,你的豆种呢?没有了吗?快点交出来,快下雨了。

大囡没有抬头,闷声回答:没有了,都按进田里了。

她撒谎,她和我们一样多的蚕豆种,我们有她为什么就没有,不可能,搜。一个满脸泥浆的妇女用手抹着脸说。

对,不可能,她有豆种,她不老实,让我们搜。其他的几个妇女也附和着嚷。村长和武宇互相对望着,他们两个不相信老实巴交的大囡会有那个本事私藏豆种。几个妇女看着两个领导没有表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了过去,按住大囡搜身。大囡死命的按着小肚子,嘴里重复着说:没有了,我说没有了呀。

几个妇女拉开大囡的手,十几颗蚕豆种从大囡的裤脚里滚出来。大囡捂着脸哭了。村长对着那几个妇女吼,都散了吧,回家,晚上开公审大会。那一夜的雨很大,像要把这个小小的村庄淹没。闪电和雷声在黑漆漆的夜空里穿刺,人们都忙着在摇摇欲坠的土掌房楼上趁着闪电的亮光踩着楼顶上泥土的裂缝,屋里的雨漏小了一些。

第二天早上,早起挑水的母亲,看见大姐的尸体漂在了龙潭里,头发上的红毛线在水里刺眼地摇曳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刺痛了小山村被大雨冲洗干净的黎明。

随着三中全会的落幕,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这个闭塞的小山村。武宇早就回城上班了,听说在畜牧兽医职业学院当老师。沈光荣则在村里做了一名乡村兽医。满大锁自从大姐走后,就撇下年幼的满天翔进城去帮别人杀猪,当了一名屠夫。他心里总是有一个死结,随着大姐的死去就更加明显地浮出来。满天翔被母亲接到家里,跟沈光荣一家人生活。每一年的冬天,沈光荣都会接到一个陌生人的信,信纸里都会夹着几块钱。信上就几句话:兄弟,这钱给你的娃娃们上学,再穷,也要让娃娃读书,信封上从来没有寄信人地址。

母亲每一次拿到钱,都要去街上的供销社门市,扯上几尺布,给满天翔做一身衣服,再顺带给沈光荣的两个儿子也做两双鞋子,她样子看起来很从容。沈光荣却一直为这个事心里不舒服。他想不明白,母亲一个死脑筋的人,怎么会接受这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财物,而且年年如此,逐年递增。

问急了,母亲就会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大姐看着呢,你大姐死得值了。

时隔多年,满大锁在春天里回来了。

进村的土路很窄,小车在连空气都充斥着绿色的田野里像一只蠢笨的乌龟,迟缓地靠近村庄。在田里锄草的乡亲们都抬着锄头,不约而同的朝着村口的小车走去。

大锁回来了,开着一张小车。

大锁回来了,小车里还有一个像画上好看的女人,呵呵,狐狸精。

大锁回来了,还有一个儿子,可像极了大锁,就两三岁的样子。满天翔造孽,没爹没妈的,好可怜。

大锁回来了,苦着钱了,在城里买房子,他自己当老板,卖肉,现在回来要盖老家的房子,大囡活着那该多好啊!

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议论着大锁。

母亲在齐腰深的包谷地里锄草,她的白头发在一片墨绿色的庄稼地里显得特别地刺眼。她使劲地用锄头挖着潮湿的泥土。昨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雨,泥土滋润柔软。

沈旺和沈光荣说着话。

沈医生,你看这龙潭也不起什么作用了,这一次大锁从城里回来盖小洋楼,想和你商量把你家的自留地跟他家的调换一下,他想连龙潭一起围起来建一个小别墅,你看行不行?沈旺手里拿着春城牌香烟,给沈光荣递了一支,估计是大锁给的。

“放他妈狗屁,龙潭是沈家湾村民的,是政府的,是国家的,他大锁牛啊,国家的资源他也想要,老子的他也想要。”沈光荣吐了一泡口水在手掌心上,拿起锄头有些不要命地挖。

沈医生,你是党员,是大家都尊敬的村领导,我也是你共患难的朋友,你看我们能不能在一起开个讨论会,大锁愿意拿钱出来给我们村修一条水泥大路呢。

啪啪啪,鞭炮声在这小山村孤寂的上空扩散,把几只飞鸟的鸣叫声也冲散了。放眼望去,一座两层的小楼在绿幽幽的包谷地里崛起。母亲朝着小楼的方向重重地吐了一口痰。满天翔不解地望着她。

“外婆,我爸的小楼盖的多讲究啊!等我读书有钱了也回来盖一栋给你和舅舅住。”

“住嘴,你没有爸,你爸早死了,他看不起你和你妈,你妈就是他逼死的,他说你妈为了几颗蚕豆种而做了贼,不但偷人,还偷种粮。那是你妈看着你要馋死了。他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妈尸骨未寒就讨狐狸精,你有什么爸,给我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像武宇老师一样的出息。”母亲蹲下去,躲在包谷苗里伤心地哭了。

“喂,爷爷你过来,帮我逮住这一个会飞的蚂蚁。”大锁从城里带回来的男孩子冲着从沈光荣的地里往上爬的沈旺喊。沈旺嘴里嘀咕着,老子有那么老吗?都叫爷爷了。

“喂,说你呢,你聋哑人吗?你不记得昨天晚上还在我家吃饭,我爸爸还给了你香烟呢,你吃了不认账的穷鬼。”那男孩子跺跺脚,把拿在手里的飙水枪对着沈旺射击,嘴里恶恨恨地说,打死你个不要脸滴。

沈旺握紧了拳头,朝男孩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嘴里低声地吼 “你个小杂种,你老子没有教好你,狗眼看人低哦。”

“啊!救命,救命,舅舅,舅舅。”

沈旺吓了一跳,转身看着掉下龙潭去的孩子,他听到了孩子在水里挣扎着喊舅舅,他犹豫了一下,转身看了看不远处的沈光荣,他依然在低头使劲的挖地,似乎就要挖出金元宝来。满天翔不见了,沈光荣的母亲也从包谷苗里站起来,停止了哭泣,但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弟弟,舅舅快来救弟弟,他就要被淹死了。”

沈光荣和沈旺对看了一下,有些犹豫地低下了头。“昨天刚下了大雨,”沈光荣拍了一下头,他们不约而同地跑向了龙潭。

大锁和穿裙子的城里女人也闻声赶来。他们几乎同时跑到,满天翔已经游到水里,艰难地拖着小男孩的身体,漂在水面上的飙水枪像游魂一样的碰撞着塘里的漂浮物,沈光荣眼前好像又看见了多年前大姐死的时候,水面上漂着的红毛线一样的扎眼。

大锁的小儿子淹死在龙潭里了,注定大锁这一辈子就只有满天翔一个儿子。

村里人都这样说。大锁也这样说。母亲却说大锁命里无子。小楼盖好了,却一直空着,它像一只高贵的凤凰,傲然屹立在沈家湾连片的土掌房群里,很扎眼。大锁带着穿裙子的女人又进城里去了,只是他没有修宽通往沈家湾村的公路,他失言了。人们都说是因为他没有得到龙潭的原因。

日子就这样在眼前慢慢的滑了过去。转眼,满天翔已经从医科大学毕业,成为当地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他没有食言,不但在市里买了房子,还回沈家湾村,帮沈光荣建盖了一所比当年大锁盖的楼房还要好几倍的房子。它离老龙潭十几米,站在楼顶,看着沈家湾村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小洋楼,再看看大锁家的空房子,现在它如年近古稀的老者,有些孤寂与落寞地插在这些崭新而辉煌的建筑群里。

这天,大锁开着他的大奔回来了。他闭着眼睛,慵懒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嘱咐司机:黑子,待会儿进村了,看见乡亲们称赞车好,就停下来给他们发红包。司机没有接话,目不转睛盯着进村的路口,有些不解的问:“老大,你不是说进村的路要考我技术吗?还左挑右选的要我这二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你不会是在耍我吧?我看这路况就是刚拿到驾照的新手也没有问题啊?你看看开进这个村的小车,奥迪,大奔,还少吗?”

“真的?”大锁的睡意被吓得无影无踪。他坐直了身子,看着不停超过他们的车辆,嘴里叨念着,奥迪,宝马,大奔……他重重地瘫软在位子上,身体的重心好像游丝一般的被长长地拉了出来。最后,成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变了,才几十年,这拉屎不生蛆的山旮旯,就这样彻彻底底的变了……

这一次他只是带了一个小女孩回来,听说那是他第三任老婆的孙女。他的婚姻一直不顺,女人好像和他无缘。他请沈光荣沈旺喝酒,醉了,拉着沈光荣哭着说 “老弟啊,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身债务和癌细胞扩散的身体。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一口气上不来,完蛋。我现在想要看看满天翔和他大学快毕业的儿子,我想亲口告诉他,其实他是我和大囡的亲儿子。这些年他在村民里背的黑锅是我大锁放出来的话,其实我是想报复大囡的,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正眼看我。哪怕是我跟她睡觉的时候,她喊出来的还是武宇,我是她男人啊,我就不服气,她被我睡的时候还在想着别人,我受不了,这是一个男人最耻辱的事了。我这辈子都怎么了?”他哭了,哭得很畅快,似乎压着胸口的巨石,现在被人轻轻搬开。

大锁说他已经做了DNA,满天翔是他大锁的儿子。他没有供天翔读书,是沈光荣把他儿子培养成了医生。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失败和错误的事。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一定要满天翔和他的儿子为他戴孝,他才会没有亏欠的离去,要不然他会死不瞑目。

沈光荣的嘴张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有人寄钱来抚养满天翔的事来。他心里明白,但是他不想说。

龙潭旁边的包谷地,种上了几百亩的蜜桃,几百亩红梨。还有满山的樱桃。开花的时候,那阵势不亚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它粉得让蜜蜂流连忘返,白的白得让人不敢碰触。

沈家湾因为桃花出名了,这是每一个沈家湾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当地政府为了让他们走出贫困,想方设法的从1900多米的谷底,把金沙江水引到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小山村,结束了这里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苦日子。政府还投资为他们村修建了宽阔的水泥路,前来看桃花,摘红梨,赏樱桃的游客,都喜欢把小车停在龙潭边,与龙潭和那几棵刻画着年轮的大朴树合个影,再从错落有致,泛着历史与沧桑的石阶上走下去,捧起清凉甘甜的龙水,咕嘟咕嘟地喝到肚里。龙潭成了游客们必不可少的风景。

沈光荣喜欢在宽阔的水泥路上,慢慢地骑着电动车。告诉每一辆进村的车子,“前面就是龙潭,那龙水可好喝了,纯净的,放心喝的水,龙潭后面就是花海,果园。”他还是喜欢到各个村庄给人们癄猪骟牛,不同的只是哪一家的生畜病了,一个电话,再从微信上发两个视频,他就能诊断出病情来。沈光荣时常说,祖国发展得是如此的快速,他都有抗拒死亡的念头了。

这天,大病初愈的沈光荣找来了沈旺,满天翔,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在沈光荣的指挥下,将一块两米多高的石碑立在了龙潭的入口处,只见上面醒目的写着:

告示牌

龙潭是国家的资源,任何个人都没有倒卖和占用的权利,人民靠国家资源生存,国家资源靠人民保护。

落款是沈家湾村民委员会,沈光荣,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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