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这里谈穆旦的《诗八首》,方式是一句一句地分析。一首诗好不好,能不能经得起一句一句地细读,可以作为检验的标准之一。
《诗八首》写于一九四二年,穆旦二十四岁,已经处在现代汉语诗写作“探险队”的最前沿。我用的“探险队”这个比喻,来白穆旦本人,他的第一本诗集就以此命名。
我先从《探险队》(昆明文聚社,一九四五年)里面挑出一句,来看看穆旦独特的注意力、感受性和表达方式。这是他二十岁时候写的,《我看》的最末一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这句所描述的自然现象,如果让我们来说,大概通常就会说成:花开花落。花是主语,开、落好像是花自己的事,而且开、落本身也很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穆旦却看到了使得花开花落的力量,即“季节”,这种力量作用于花朵,既热烈又冷酷,热烈时“燃起花朵”,冷酷时“又把它吹熄”。穆旦对这种力量的强烈感受,类似于迪兰.托马斯的表述:“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也是我的毁灭者。”
现在回到四年之后写的《诗八首》。《诗八首》通常看成组诗,其实可以直接看成是一首诗,一首爱情诗,分八个部分,前后衔接紧密,有头有尾,写出了一个完整的爱情过程。
说到爱情,生活里的爱情和文学里的爱情,我们不妨先自动联想一下,看看浮现到我们脑海里的是什么,然后再来读穆旦的这首诗,做一个对比,或许更能体会穆旦的特质。
诗的开篇:“你底眼目青看见这一场火灾”,第一句就描述出一个爱情现场。把爱情比喻成火,说它的温暖和热烈,很常见,换句话说,也可能是陈词滥调;穆旦加了一个字,变成一个词,“火灾”,同时说出了它的热烈和危险,热烈到有可能成为“灾难”的程度。穆旦经常会在一个意象里包含不同的意思,這是一个很小的例子。第二句紧接着深入这个现场,情形出入意料:“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关系突显。三四句是冷峻的分析和深重的感慨:“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这一声“唉”,是无奈,但不停留于喟叹,紧接着是深入“真相”,直白地说,这个爱情“不过是”青春这个年龄的“燃烧”——生命的这个“季节”“燃起”了爱情。非常微妙的是,把“相隔如重山”的原因推到这里,既让人绝望,似乎也暗暗地带来一点儿宽解:“不过是”,好像把重量减轻了,但这个解释虽然逼近根底,却并不充分:它没法解释为什么是“我”和“你”,而不是其他的人。
接下来还是要回到具体的个体,要说“我”和“你”。
“从这自然蜕变底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为什么是“暂时的你”?生命本身处在不停息的变化中,任何时候的生命都是“暂时”的,一旦没有变化,停滞了,生命也就不是生命了。这是“自然蜕变底程序”,个体都在这个“程序”里。“自然蜕变底程序”也让我们回过头来理解上一节的“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青春也是“自然蜕变”而来的。“你”是“暂时的你”,那么“我”呢?当然也是“暂时的我”,所以这一句其实是“暂时的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不稳固、不确定的性质愈发强烈。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上帝”“玩弄”“你”和“我”,“你”和“我”都是他的造物,也就是“玩弄他自己”。
从“成熟的年代”到“自然蜕变底程序”到“上帝”,越来越清楚地显示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既高于我们个体的生命,又内在于我们个体的生命,它时时刻刻作用于我们,也当然作用于我们的爱情。所以在爱的关系中,不仅仅有“我”,有“你”,还有这样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使得爱变得复杂和困难。而且,通过爱情,开启了对生命的思考。
这是第一首,它处在爱情开始的阶段,却呈现出了这场爱情的基本格局,呈现出了各种重要的因素之间的动态的紧张关系。顺着对第一首的理解,我们来看下面的诗。
第二首,“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孕育生命的“子宫”却是属于“死”的,尖锐冲突的力量被扭结在一个短语里,强烈地突出了“成长”的生命所感受的阻碍和抑制。“在死底子宫里”如何“成长”?“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接下来,“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我底主”,那种力量又出现了。“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成长,变化,新因素的加入,我们的生命才变得“丰富”,但不断“丰富”的生命也不断增加不确定性,对于爱情来说,也意味着“危险”。
第一首、第二首,是在爱的强烈渴求和对这种渴求的冷峻的理性思考之间,在这两种力量的纠缠、撕扯中艰难推进的;到第三首,理性暂时退场,青春和爱情的感受性得以充分表现。这一首比较好读,越过“大理石的理智殿堂”,感受年轻生命里的“小小野兽”,“春草一样”的“呼吸”,“颜色,芳香,丰满”,感受生命接触的“疯狂”“温暖”“惊喜”。
第四首承接第三首,“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但即使如此,也预留了“危险”:因为还有“言语”所不能“照明的世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不过,在“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之际,先不管它。“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第五首,理性回来了,但它不表现为无情的怀疑,而表现为有情的肯定。自然的景物和自然的秩序引发“我”沉思,夕阳西下,微风吹拂田野的美好与平静,有其根源,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同样的原因,同样的力量,使“我”走向“你”:“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那形成了树林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与此永存的渴望同时,自然秩序的“形成”和“移动”,也启发“我”:“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第六首,说爱情是一条“危险的窄路”,在相同而生的“怠倦”和差别造成的“陌生”之间.“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制造”,即从“我”分裂出一个“他”,这个分裂要用很大的力量“制造”而成,“他底痛苦是不断地寻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第七首,上一节是对爱的祈求:“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破折号接下来的下一节,却并不能让这个祈求得到网满实现:“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孤独的爱情”,不交叉,不融为一体,各白生长。
第八首结束全篇,说两个人像两片树叶,分享共同的阳光,这是“再没有更近的接近”了。“等季候一到就要各白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赐生我们的巨树”让我们想起“自然蜕变底程序”,它对“我们”的嘲弄让我们想到“上帝”对他的造物的“玩弄”.而永青的“巨树”不仅“嘲弄”,而且“哭泣”,又让我们想到这是“上帝玩弄他自己”。全诗以“化为平静”归结,实际上却很不平静。
我一开始提到那句诗,读完《诗八首》之后,再回头看看:他写的这一场爱情,整个过程,压缩浓结,是不是就“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诗八首》热烈和冷峻交相作用,生动的形象和理智的思考紧密结合,身体的感受性和抽象的思辨一并展开,一并深入。穆旦在情感、意识和思想不同层面的现代敏感,在这个作品中体现得复杂、尖锐而丰富,成就了这篇中国新诗史上的杰作。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