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生活:城市女性日常生活中的鲜花消费*

2019-08-08 07:48林晓珊朱益青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4期
关键词:插花品味鲜花

林晓珊 朱益青

(1.2.浙江师范大学 法政学院 社会工作系,浙江 金华 321004)

一、研究缘起:鲜花的性别隐喻

在漫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中,人类素来钟情于鲜花,不惟其色彩缤纷、芳香袭人,更在于花早已成为人类文化中的一个象征性符号,“每一种花都以某种方式塑造了我们的生活”[1](前言P 3)。从佛前供花到文人插花,从西洋花艺到东洋花道,花在人类的情感世界和日常生活中承载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以花喻人、借花抒情、托花咏志,这些不仅在文艺作品中屡见不鲜,在现实生活中也处处可见。尤其是鲜花与女性的独特关联,更是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永恒话题。例如玫瑰,一直以来都在世界众多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1](前言P 3)。

鲜花的性别隐喻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取向:一种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一种是以女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在传统的性别隐喻中,不管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等对女性外貌的赞美,还是“水性杨花”“残花败柳”等对女性品性的指责,无一不是站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上对女性的评判,女性与花一样成为被凝视、赏玩的客体。在这一“女人如花”的隐喻模式中,尽管可以看到女性妩媚动人、娇艳欲滴、热情奔放的一面,但依旧折射出了女性娇弱无力、被动依附和容易凋零的命运,哪怕那些被冠之为“霸王花”“铿锵玫瑰”的现代女强人,也没能逃脱“女人如花”的隐喻模式。而以女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则颠覆了传统以男性为中心的审美视角中将鲜花和女性物化乃至性化的评判方式,赋予鲜花和女性更加积极、主动、热烈的生命内涵和意义。这一视角虽然以女性为中心,但不同于女性“顾花自怜”的惆怅心态和“以花之色取悦于人、以花之娇取怜于人”的柔弱地位,而是将鲜花的意象之美融入女性生活之中,从“悦人”转向“悦己”,从“节庆消费”转向“日常消费”,将鲜花视为提高生活品质之物,借由鲜花之美构建和表达自身的生活风格和审美品味。从以女性为中心的视角来看,鲜花消费能够赋予女性更加积极的生命内涵和社会意义。

尽管鲜花消费与花卉市场密切相关,但它并非是现代消费市场的产物。早在现代大众消费市场形成之前,鲜花就已经是人们消费的对象[注]从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等诗句中,可以看到一千多年前的“京城贵游”们为买花而挥金如土的情景;从南宋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名句中,仿佛还可以听到深幽的小巷中传来叫卖杏花的声音;而从“卖花人试卖花声,一路桂花香进城”等诗句中,则可以看到明清以来江南花市的繁华与鲜花消费的兴盛(参见宋立中:《论明清江南鲜花消费及其社会经济意义》,《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当然,历史上的鲜花消费大多是社会上层文人雅士闲暇玩赏的对象,而非普罗大众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与国外早已成熟的鲜花消费市场不同,国内鲜花产业大致始于20世纪80年代,早期多为满足会议、婚宴和节庆等需求。经过几十年的发展,鲜花产业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根据中国花卉协会印发的《2017全国花卉产销形势分析报告》,中国鲜花消费正在经历从礼仪、婚庆、节庆消费向日常消费的扩展[2]。真正让鲜花消费成为当代女性日常消费时尚的,还要归功于现代鲜花种植产业、栽培技术和销售网络的不断发展。随着鲜花电商企业的兴起和市场资本的涌入,鲜花消费近年来已经成为“互联网+”时代一个新的增长亮点和备受关注的时尚消费市场,如“爱尚鲜花”“花点时间”“Flowerplus花加”等电商平台的快速崛起,深刻改变了传统鲜花的销售方式和目标人群。女性在这一消费升级过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引领者角色。一份市场报告指出,在鲜花订阅群体中,女性占比高达78.8%,其中过半女性给自己买花[3]。

女性从接受男性赠花到自己买花,这一转变过程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其反映的不止是当代女性生活方式和消费理念的变化,更折射出了当代女性消费主体性的凸显。本文以女性为中心的视角来考察女性日常生活中的鲜花消费,力图呈现一个女性与鲜花的雅致生活图景,探讨鲜花消费在女性的审美世界、生活风格和品味建构与表达中的重要意义。

二、雅致生活:一个分析框架

消费社会学对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消费实践都做过专门的研究,但有关鲜花消费的社会学分析基本上付诸阙如。依鲜花在构造生活美学中的价值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事实上,从古代文人雅士到现代女性,鲜花消费是一种非常典型的符号性消费行为,人们赋予各种鲜花独有的品格和特点,其象征性意义远远大过其功用性意义。与其他消费活动不同的是,鲜花虽非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却能为平淡的日常生活增色不少。消费鲜花堪称一件风雅之事,蕴含着非常浓厚的生活美学和生活情趣,可以说是一个人阶层品味和审美取向的指示器。对城市女性而言,用鲜花装饰生活,不只是生活质量或生活品质上的提升,也是特定生活风格的写照。因而,鲜花消费是一种具有突出社会文化意义的消费行为,亟需从消费社会学的视角分析其丰富的内涵。

“雅致生活”是本文用来分析城市女性鲜花消费的一个分析框架。之所以使用雅致生活作为核心概念,乃源于理论文献的思考和田野调查的发现。英国剑桥大学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教授(Arthur Christopher Benson)在《雅致生活》的随笔集中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多维度解读,让人们从生活的忙碌和烦琐中抽出身来,放慢脚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生活的本质[4]。美国学者亚历山德拉·斯托达德(Alexandra Stoddard)在同样名为《雅致生活》的书中指出:“人生是百无聊赖还是充满活力,其中的区别在于日常生活能否使人心情爽朗,而日常生活如何升华成为一种更为充实的人生体验,则取决于其细微之处能否令人愉悦。”[5](P 10)鲜花正是这样一种在细微之处能够令人感到愉悦和心情爽朗之物,能够“给家带来活力”[5](P 52)。在田野观察和访谈中,“优雅”“精致”“知性”“从容”“闲适”“浪漫”“宁静”“诗意”“气质”“品味”“懂生活”等词汇不断出现,它们被用来形容女性鲜花消费者的行为特征和个性化的生活风格,这种生活风格显现出来的内涵往往趋向于精神层面的追求,与注重物欲、强调奢华的生活方式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反消费主义的简约生活,体现了女性鲜花消费者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田野中的这些发现初步勾勒了雅致生活的大致样貌,而随着调研和思考的深入,我们发现,作为城市女性践行的一种生活理念,雅致生活的理论内涵远比现实形态要丰满得多。本文接下来将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风格化和阶层化这三个维度来分析鲜花消费中的雅致生活。

首先,雅致生活包含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让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6](P 73)这是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现代西方日常生活批判的基础上对改造日常生活而提出的一句震撼人心的宣言。这一宣言的提出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那就是工业化时代无休止的工作让现代人的日常生活疲惫不堪,物欲泛滥的消费生活也几近让人走向异化的边缘,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对现代人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追求审美化的、艺术化的生活成为人们的一大向往。所谓“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是直接将审美的态度引进现实生活,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谋划,使日常生活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品质所充满[7](P 96)。它的重要意涵并不在于现代人有多高水准的审美素养,而在于打破生活与艺术间原本存在的二元对立划分,实现彼此跨越界线相互渗透[8](P 57)。在城市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用之中,“美的幽灵”无所不在——外套和内衣、桌椅和床具、电话和电视、手机和计算机、住宅和汽车、霓虹灯和广告牌,无不显示出审美泛化的力量[9](P 107)。鲜花的美已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代名词,当代女性对鲜花的审美正是能动地将生活艺术化,在鲜花消费中愉悦自己的身心。在“插花课堂”田野观察中,当我们看到那些女性专注地学习插花艺术时,就不难发现鲜花消费中所蕴含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特征。恰如斯托达德所言:“当你注视一朵鲜花时,你会发现并感觉到整个世界就是一件艺术品。”[5](P 122)

其次,雅致生活包含日常生活的风格化。如果说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体现了雅致生活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普遍性特征,那么,日常生活的风格化则体现了雅致生活中个性化和独特化的特征。生活风格的内部生成因素即是生活美学。不过,生活风格并非超凡脱俗的符号意义行为,而是与实际生活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8](P 104)。但与生活方式(ways of life)不同的是,生活风格(lifestyle)具有更强的自主选择性,它是指个体在寻求完美和优异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种独特的性格、行为和习惯模式[10]。迈克·费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也认为,生活风格隐含着独特性、自我表达以及一种形态上的自觉[7](P 96)。在消费社会的背景下,生活的风格化是现代人身处于消费世界所营造出来的理性化生活策略和生活技能,它不是卖弄风情或炫耀社会地位,而是一种“过生活”的方式。在生活美学的引导下,现代人往往会参与同自己生活美学相切合的活动,拥有与之相切合的对象,结交与之相切合的人群,正是生活美学的存在,使日常生活朝向风格化发展[11](P 220)。也就是说,日常生活风格化的建立需要讲究方法与技能,而非一蹴而就或乱无章法。透过生活风格,“他者”与“自我”不再是无法描述的,而是可以被解读的,这种意象传达是生活风格的一项基本特征,构成了现代人生活的意义世界。人们常常把鲜花消费看作生活质量提升的一部分,但实际上,鲜花消费早已超越生活质量的范畴,成为日常生活风格化的一种具体实践。尤其是对女性来说,鲜花消费体现了她们自主选择构建完美生活格调的意愿。

再次,雅致生活包含日常生活的阶层化。“生活的艺术化”力图消解日常生活中风雅与世俗、高贵与平凡、精致与粗犷等审美的二元对立,然而,现实生活的区隔让我们无法回避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真正的分野,更不能忽略追寻雅致生活背后的经济社会地位的差异。雅致生活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有品味的生活”,而品味不单纯是消费者个人的好恶而已,它是阶级惯习的体现。品味本身就具备了标志“阶级”(class)的功能,即“品味使对象分类,也使分类者分类”(taste classifies,and it classifies the classifier)[12](P 6)。在《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一书中,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强调,品味是生活风格的生成原理,在品味将消费活动转化成为象征活动的同时,也将消费从“物理秩序”(the physical order)的层次提升到“象征秩序”(the symbolic order)的层次,并且以价值标准来统治世界[12](PP 173-175)。也就是说,品味是消费社会的统治秩序,因为品味的差异而导致阶级区隔,这是消费社会中阶级或阶层再生产的一个重要机制。在中国目前的社会发展阶段,受收入约束,农民阶层、工人阶层和老中产阶层的生存性边际消费倾向较高;与之相反,新中产阶层的生存性边际消费倾向较低,而发展性边际消费倾向却很高[13](P 74)。鲜花尽管已成为消费市场中的时尚,但它仍然不是大多数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它属于娱乐性和情感性的消费范畴,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和闲暇时间。因而,生存性边际消费倾向较高的农民阶层、工人阶层和老中产阶层是不会在鲜花消费上有过多的开支的;新中产阶层则不一样,他们的发展性边际消费倾向比较高,对消费品味有更高的要求,特别是对高雅的品味更感兴趣,因而对鲜花消费更加青睐。作为一种消费文化实践,鲜花消费不仅再现了新中产阶层女性的消费品味,而且这种消费品味又造成了新的阶级区隔,体现了女性群体分层的时代特征,这也是本文试图把雅致生活的阶层化作为一个重要分析维度的原因。

三、研究方法:把鲜花带回“田野”

本文关注的不是作为礼物赠送或婚庆、节庆消费的鲜花消费,而是作为女性自我犒赏和自我愉悦的日常鲜花消费。这里的鲜花既不是免费摘自山野田间的鲜花,也不是公园或路边作为景观展示的鲜花,而是一种从商店(包括花卉市场、街头花店和鲜花电商)中购买而来的消费品。因此,鲜花消费包括一系列有意识的对鲜花(含切花)的购买、修饰、摆设、创作、养护和欣赏的消费实践活动,特别是指围绕鲜花而展开的艺术化创作和欣赏所带来的消费体验,它不属于生存性消费范畴,而是一种更高形态的消费实践。本文意欲探究的重点是城市女性鲜花消费过程中的审美鉴赏、生活风格和品味建构,因而在本质上,我们把鲜花消费看作一种文化消费实践。

本文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通过扎根理论的分析方式,将鲜花从生长的“田野”带回到研究的“田野”之中。通过对一个“插花课堂”的田野观察和10余位受访者的深度访谈,本文力图探讨城市女性在鲜花消费的实践过程中,是如何将鲜花所传递的社会文化意义融入生活美学的塑造之中,进而建构自身的雅致生活。田野观察是在位于古城区文化创意园内一座古色古香的茶书院之中进行的,茶书院长期经营着很多培训班,包括茶道、插花、摄影、古琴、刺绣、香学和淑女学堂等。插花培训班以讲授传统插花艺术为主,设有白天班和晚上班,以方便女性学员安排学习时间。从2016年9月起,我们多次来到茶书院观察插花课堂。按照立意抽样的原则,先后访谈了18位受访者,她们的职业分布较广,有公务员、公司高管、高校教师、中学老师、行政办公人员、企业会计、餐厅服务员、个体经营户等,还有的是全职太太,年龄处于25-45岁,大多数有着大专及以上的学历(见表1),对鲜花均有较大的兴趣爱好。访谈提纲的主要内容包括购买鲜花的途径、频率、经验、体验,对花的了解程度和欣赏方式,学习插花的过程和体会,鲜花消费对自己及家人的生活意义,关于鲜花的美好体验,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与鲜花有关的种种故事,等等。大多数访谈时间在1-2小时。经过誊写的访谈资料,我们依据扎根理论对其进行编码分析,上述“雅致生活”的分析框架,也正是从编码的过程中浮现出来的。

表1 访谈对象基本情况

注:表格中的拼音为受访者姓名或昵称的缩写。

四、建构雅致生活:鲜花消费的意义世界

花是美的化身,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欣赏花的美丽。哲学家休谟和康德等人认为,审美是一件主观的事情。然而,审美所产生的主观意义往往带来了客观的社会后果。社会学的研究路径所感兴趣的,正是要去分析这些主观意义的生产过程对个人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本文接下来将通过田野观察和深度访谈中获取的资料,来剖析鲜花消费赋予受访者的意义世界,并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风格化和阶层化三个维度来探讨她们由此建构的雅致生活。

(一)“懂生活”的女人:鲜花消费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生活是人的“丰富而自由的内心世界的历史源头”[14](P 33)。然而,究竟什么是我们身处的日常生活,却是一个被反复询问的哲学问题。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在《日常生活》一书中从工作、宗教、道德三个领域出发,以政治、法律、艺术、科学和哲学五个层次对整个社会日常生活进行解释[15]。列斐伏尔认为,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与诸如哲学、艺术、宗教、科学、政治等高等的文化活动日益分化开来,它们构成了社会总体中的不同层次,“日常生活可以被界定为总体中的社会实践的一个层次”[16](P 31)。在列斐伏尔的批判视野中,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饱受由工具理性和现代技术所主导的工业文明和官僚统治制度所带来的异化之苦,而解放的可能性也恰恰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他把消除日常生活无所不在的异化的希望寄托在审美上,“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正是他孜孜以求的革命方案。

面对纷繁复杂、零乱琐碎、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哲学家有哲学家的批判方式,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理解方式。哲学家的方案有可能过于理想化或陷于乌托邦式的遐想,而普通人的日常实践总是最贴近于他们的现实。改造日常生活,其实无须太多的宏大理论,也无须太多的物质消费,只要是生活中的有心人,一些细微的动作或简单的安排,就可能使枯燥的日常生活变得生动有趣。用一些受访者的话来说,日常中会购买鲜花的女人是“懂生活”的人。“懂生活”涵盖的范围实际上非常大,但它不是物质生活中的精明算计,而是精神生活和心态上的从容淡定和智慧豁达。“懂生活”的女人不一定要有很富足的生活条件,但她知道如何去发现生活中的美,会在不经意间把平淡的生活变得雅致起来,使日常生活更加具有美感。例如,在客厅、餐厅、卧室或阳台上放上几束鲜花,或摆放一些绿色小盆栽,就可以把生活空间点缀得更加舒适,让日子变得更加惬意,心情也变得更加愉悦。有几位受访者提道:

会因为花的颜色、香味或者其他独特的方面买买买。我觉得鲜花可以使环境更有生机、更温馨,可能会让人更放松,而且好看啊、香味啊,会让人心情愉悦。(访谈资料:FLD)

通过APP网上预订,让商家自由搭配,这种方式很方便。每次不知道送家里的是什么花,很期待。摆在花瓶里,看到花,心情会很美丽。工作的地方也时常插朵小花什么的,氛围会变很好。(访谈资料:JYJ)

有时候周一收到的花(网上买的)还没开,要养几天才开,等待花开的过程很不错,每天上班看到它们都有新的变化,一整天的心情就会变好。(访谈资料:WXS)

当鲜花从田间进入日常生活,便不再是普通之物,千百年来在诗词中被人反复吟诵的历史,使其一出场便被化作审美对象。令人陶醉的芳香和赏心悦目的花色,非常容易激起人们的审美情感,可以说,鲜花是日常生活中最能消弭艺术和生活之间距离的一种存在,对鲜花的美学想象为人们构筑了一个诗意的生活世界,它不仅作为一种生活情趣的寄托和表达,而且开启了一种整体性的艺术化、审美化的日常生活的可能性。女性“插花”的整个过程,便是通向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案例。

近年来,“插花课堂”在城市中越来越受到女性的喜欢,许多人利用闲暇时间专程付费学习插花艺术。实际上,插花最早就是源于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活动。一幅插花作品,是根据一定的构思来选材,遵循一定的创作法则,插成一个优美的花卉艺术品,借此表达一种主题,传递一种感情和情趣,再现自然美和生活美,使人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本研究所观察的茶书院,那里的插花培训课堂已经举办到第22期了(截至2017年11月),每一期都有十多名女性学习传统插花艺术,每期学习8周左右,每周一次课,一次两小时。插花课堂讲授的内容一般包括一些基础的入门知识(如鲜花的识别与保鲜、常用鲜花的寓意和花语)和传统的东方插花艺术。在插花艺术的课堂讲授中,花艺师在修剪去繁的禅意插花中融入了大量生活哲学,通过花材、造型、色彩的搭配来呈现不同的意境,把传统优秀文化中的生活智慧展现在花艺之中。

插花练习的作品,课后是可以带回家的。一位学员说:“上星期插的花摆在家里很漂亮,现在还放在客厅里,不舍得拿掉呢!”摆在家里的鲜花,不只是她一个人欣赏的艺术品,她说她的先生也会对其进行赞美,这是她幸福感和成就感的一大来源。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懂生活”的女人,不只是指会享受生活,也包括懂得用审美化的日常生活来维系亲密关系,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和富有情调的两性关系。鲜花具有重要的力量,它是积极情绪的制造者[17](P 104),是简单生活的调剂品,它不仅为个人释放了工作压力,而且给家庭赋予了重要意义。一位陈姓女士在受访中就很坦然地说道:“花美环境好,我开心,我心情愉悦,然后夫妻和谐,亲子融融。”(访谈资料:CHZ)。另外一位受访者冯小姐有了属于自己家后,在空闲的时候,就会买点花回来自己插上:“常常在花店购买,百合买得多,还有满天星,看到好看就买,玫瑰都买过,有些叫不出名来,自己喜欢就买……主要是感觉家里养了花,心情也很好,感觉家里充满了活力,家庭关系会更加和睦一些。”(访谈资料:FLD)。可见,雅致生活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是将艺术审美融入生活实践和家庭关系之中,是女性审美意识的自主性呈现。

(二)“有气质”的女人:鲜花消费与日常生活的风格化

西蒙娜·波伏娃(S.Beauvoir)对女性有一个著名的论断,那就是“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塑造出来的”,这是性别社会建构论中的一句名言。那么,女性是如何被塑造出来的呢?苏珊·布朗米勒(Susan Brownmiller)认为:“女性特质(femininity)的内涵依赖于一整套已经得以确立的传统——从衣着打扮的样式到行为举止的法则。毋庸置疑,它从心理上控制着女人们对自己的性别认定。”[18](P 235)但是,在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表演理论(gender performativity)中,女性气质是一种策略和一种人为形成的东西,是一个“扮演和再扮演那种被主体接受了的性别规范的模式,而性别规范以多种多样的身体风格表现出来”[19]。也就是说,传统的性别规范约束着女性气质的形成,而女性气质又可以通过符合性别规范的身体风格表现出来。因此,女性气质不只是“女人味”的一种外在表现,而且是女性某种风格化的特征。在现代消费社会,女性越来越注重利用各种消费实践来表达具有特定风格的女性气质。

作为一种性别化的消费实践,鲜花消费将独特的审美韵味融入女性的日常生活,从而塑造了差异化的女性气质,成为女性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风格化特征。犹如古语“女人之美,气质如兰”所示,女性的气质还可以通过很多种花卉的品格折射出来。有的是淡雅如菊,有的是艳如桃李,有的如出水芙蓉,有的如梨花带雨,还有像牡丹一样高贵的国色天香,等等,多种多样花的姿态成为女性气质最有生命力的表征,也是女性主动用来建构自身气质的重要素材。例如,百合花具有清纯高贵、典雅大方、宁静内敛等特点,象征着女性的独立自强、优雅纯洁和勇敢执着等诸多品性,是非常受女性钟爱的一种花卉。微信昵称为“拈花一笑”的王女士,非常喜欢百合花,她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门上班,下班后会经常去花店或者花卉市场挑选一些鲜花,有的摆在家里,有的摆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在访谈中说,她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她喜欢的百合花:

可能我天生情感比较丰富,对这种花卉类的,天生的敏感度会高一点。以前收到男朋友送的花会感觉很快乐。后来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取悦自己,会经常给自己买点花,2011年大学毕业后就开始买花了。在自己的房间里,买点百合啊、买点玫瑰啊,还有其他搭的一些。尤其是野百合,我比较喜欢野百合。比如去年,我买过很多次百合花,什么白的、粉红的啊。有一次逛夜市,看到有个老板培育了不同的百合花品种,我觉得很喜欢,就想买。我们刚到宁波的时候,下班回来,路过花店,如果觉得今天的这个百合花特别好,那我可能就会去买。(访谈资料:WWR)

王女士喜欢用鲜花来装扮自己的生活,包括私人化的家庭空间和公共的办公场所。在家里,她会放一些花在阳台、客厅和卧室里;在办公室里,她不仅在自己的案头插一些花,而且会用鲜花来营造办公室的氛围。她买的最多的就是百合花,这成为她的形象气质中识别度最高的一种花,这种爱好甚至影响到别人的选择。她说:“我们二楼有个女孩子嘛,她也受我影响,她看我天天买百合花,和我逛街她也会买。”(访谈资料:WWR)从访谈中了解到,购买鲜花不仅是她的一个习惯或兴趣,而且成为她生活和工作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她用鲜花营造的生活世界,既是她的一种自我表达,也是她日常生活风格化的一种体现。

这种风格化的形成是本研究在“插花课堂”的田野观察和深度访谈中感触最深的一点。在幽静且开阔的茶书院里,“插花课堂”的场地布置很清雅,很有格调,给人一种舒适宁静的感觉。横条的长方桌子位于场地中心,每个人的座位前摆一个装有水的宽口陶瓷花器,并已放入了剑山(插花底座)、一份纸质学习资料以及花剪等用品,摆放得很整齐。这一天的田野观察是在周四的傍晚,一星期一次的插花课正在进行中。我们在田野笔记中记录了这样一段描述:

授课老师正在为今天所要学习的插花技巧进行示范讲解,年轻的女性学员们围在一边仔细地听着,神情专注而投入。她们脸上画着精致细腻的妆容,有的身上穿着改良旗袍中长款仙女裙子;有的穿着类似复古汉服和禅修服的棉麻茶艺师服。当有疑问时她们会很有礼貌地提出,也会不时地点点头赞赏老师的插花艺术。在桌前鲜花的映照下,这些女性学员的着装服饰和谈吐举止把她们的形象和气质衬托得更加优美。(田野笔记:2016年11月3日)

从观察者的角度来看,这种场景中的年轻女性确实构成了一幅很美的画面。每位女性身上都拥有某种独特的女性气质,而作为一个整体,又展示出了一种群体化的生活风格。鲜花衬托出来的这幅女子图鉴,仿佛驱散了日常生活中的烟火气,把女性气质与鲜花的本真性最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她们成为一群形象气质“不一样”的女性。这不仅是对女性性别身份的一种个体认同,而且是对一种女性生活风格的群体认同和对雅致生活的体验,同时也是鲜花消费赋权于女性雅致生活的积极内涵:这种风格化的雅致生活是女性对现代化生活方式的一种自主选择,它让女性在闲暇生活中获得了一种与工作场景中不一样的精神与生活状态,优雅地再现了当代中国女性独立和多重的生活面向。

(三)“有品味”的女人:鲜花消费与日常生活的阶层化

如果说鲜花赋予女性的“气质”是一种风格化的外显特征,那么,女性在鲜花消费中展现的“品味”(taste)则是一种阶层化的内涵特征。当然,外显与内涵都是相对而言的,从两者的社会表现来看,气质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精神状态和人格魅力,而品味更多的是一种由表及里的鉴赏能力和文化修养。所谓品味,布迪厄将其界定为(物质上的或象征性地)占有特定类别的客体或实践方式的倾向和能力[12](P 173)。通俗地说,品味就是任何个人习惯中形成个人偏好和癖性的那一部分[20](P 12)。然而,品味不单纯是消费者个人的好恶,它更是消费社会集体的统治秩序[8](PP 170-171)。在布迪厄看来,品味上的偏好是最能体现社会差别的,它是社会区分的基础,因为品味的形成与个人的惯习密切相关,而惯习是阶级的产物,因而最终是一个人的阶级位置决定了他的鉴赏品味。反过来说,人们也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品味来判断他所处的阶级位置。这就是布迪厄所说的“品味使对象分类,也使分类者分类”。好比《格调》一书中机智幽默地指出的一个人怎么说话、说什么话可以毫无保留地显示出他的等级和品味一样[21],一个人怎么消费、消费什么也同样暴露出他的阶级身份和鉴赏品味。因此,品味也有了等级之分,如高雅的品味或者庸俗的品味、合法的品味或者大众的品味[注]布迪厄把品味分为三类,即支配阶级的合法品味、劳动阶级的大众品味以及介于合法品味和大众品味之间的中间阶级品味。。

鲜花是一种雅俗共赏之物,它并不是专属于某个阶层之物。对自然之美的热爱是没有阶层差别的,所有男女老少都可以声称对花的喜爱。然而,把鲜花作为一种日常购买的消费品(而非免费从大自然中采摘或在公园中观赏),却不是所有阶层的人都愿意或都有能力购买的,对鲜花之美的鉴赏能力,也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在访谈中发现,很多女士虽然都很喜欢花,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舍得花钱去花店买花,也不一定能够辨别不同的花色和品类,对插花的艺术更是所知甚少。一位在餐厅工作的受访者很爽朗地说:“女人嘛,哪个不喜欢花?我们店里的这么多花,都很漂亮。当然了,这都不是我买的,让我自己去买的话,我就觉得没有必要了吧。花店里卖的都好贵,一把可能都好几十块钱咧。”(访谈资料,ZXJ)还有一位从事个体经营的受访者说:“我很喜欢花的,但好多花名我都叫不上来,就是看到颜色喜欢的,我就会买一点摆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摆,反正就是随便放,自己看着舒心就行。”(访谈资料,JL)

的确,对很多人来说,花还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如果没有很强烈的爱好,是不会花钱购买的。而且,作为一种消费品,花的价格等级差异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鲜花帝国》的作者艾米·斯图尔特(Amy Stewart)在曼哈顿的一个时尚花店——“花世界”里,看到了像珠宝一样陈列在房间中央唯一一张桌上的鲜花,不同种类的鲜花分别捆扎成束放在透明的玻璃花瓶中,有深紫红的马蹄莲、暗紫红的风信子、美丽的丁香花和鹦鹉郁金香。对鲜花产业有深入了解的他也不得不惊叹,这些花都是极尽奢华的奢侈品,可以买来作为一种嗜好或者身份的象征[22](P 232)。在国内,以专注日常鲜花订阅服务的电商“Flowerplus花加”为例,它的定价策略是包月为主,一周一束,每月4次,根据花材种类分简花·单品鲜花月套餐99元、惠花·单&混交替套餐139元、繁花·混合鲜花月套餐169元、谜藏·高端混合月套餐399元等不同价位段套餐模式[23](P 18)。尽管这样的定价策略目的是满足不同收入阶层的需要,但是一组数据显示,“Flowerplus花加”的消费用户90%以上都是月收入在8000元以上、25-38岁的女性白领[24]。可见,国内日常鲜花消费(不包括礼品鲜花)的女性化、阶层化的特征非常明显,消费群体主要集中于城市中产阶层女性。

对鲜花消费的鉴赏品味,实际上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本。这种文化资本是需要通过训练和学习才能获取的,包括了解鲜花的种类、品性、养护乃至原产地等信息,懂得如何将花语、心情和周边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并能够艺术性地摆设和搭配各种鲜花,这其实并不容易。前面提到的“拈花一笑”王女士,是公司的“白领”,在长期的鲜花购买实践中养成了丰富的经验,对鲜花有着较高的鉴赏能力和品味。她在访谈中介绍了在办公室的日常工作中买花养花的经历,一开始她买了很多绿萝,挂在柜子上面,使办公室充满了绿意;后来又买了一些其他的花卉,使颜色更加协调,营造了很好的工作环境;然后她再根据不同人的需求,购买不同种类的花:

比如说女孩子可能比较喜欢红玫瑰、百合之类的,工商城那边很多花嘛,那我就会去买,采买不同的品种,根据她们的需求来买。男生我就给他搭植物,女生就搭花。然后和他们说这个花是怎么养活的……有一次我的老板就说,哎,为什么他们的花都死光了,就你的没死,还养得这么好。其实养这个花卉,一是先百度一下它该怎么养,这是最基本的。二是花卉能不能养好,还是看你的个人情感,你把它当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当成一个小宠物去养它,自然而然养出来的东西是最好的,包括什么时候给它弄一个营养液啊、施点小肥啊。对吧,所以我觉得只要你有用心,都能养得好。(访谈资料:WWR)

作为一种文化消费实践,鲜花消费既能够集中体现一个人的消费品味,也的有助于形塑一个人消费品味。这也是当下女性插花艺术培训班遍地开花的重要缘由。相比王女士的用心和经验,很多女性可能一开始并不懂得如何买花、养花和插花,各种速成的、初级的、中级的或高级的“插花课堂”为她们提供了一个品味培养的场所。“插花课堂”所宣称的“让生活更有品味”触动了她们审美世界中的敏感神经,迎合了现代女性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使得插花作为一种高雅的艺术被越来越多的女性所追捧。对插花艺术特别感兴趣的毛姐,是一家企业的管理人员,丈夫做生意,家庭经济条件很好,一直想着去学插花,在女儿住校之后,终于有时间认真学起来了。她在访谈中说:

女儿上高中后就住校了,我就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了,我自己也想学点东西,然后我就到茶书院里学插花。学着学着,真的很有收获呀,以前叫不出名字的,现在大多数常见的花我都能分辨出来,比如桔梗、风信子、绣球、千日红、情人草、紫珠、冬青等,也知道怎么去欣赏各种类型的插花艺术了。我呢,自己也能够找来各种形状好看的瓶子和盘子,插得还不错,老师还经常夸我学得好呢。嗯,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对我来说吧,感觉就是品味生活吧。(访谈资料:MJ)

当然,不是买最贵的鲜花就是最有品味的,一些简单实惠的花也可以插出很好的艺术效果,它依赖的是人们审美艺术的鉴赏能力,反映的是一个人内涵于心的文化资本。这种审美品味的养成,除了有一定的经济能力之外,还要有“闲情逸致”,即充分闲暇的时间和对生活的热爱。在现在忙碌的生活世界中,很多城市女性缺的不是钱,而是比鲜花更昂贵的时间,愿意为学习插花而消磨掉半个下午的时间,才是一种奢侈的生活方式;能够在杂乱喧嚣的日常生活中,保持一份闲情逸致和对自然之美的热爱,才是一种令人羡慕的雅致生活。网上有人说插花是“白富美”的专利,这不一定对,但日常生活中的鲜花消费和插花艺术实践的确不是普通的劳动者阶层所热衷的。从上面的一些受访案例可以看出,作为一种品味的建构和表达,鲜花消费和插花艺术的中产阶层化趋势是一个明显的事实。

五、结论与讨论

当前中国社会各阶层总体的消费倾向是从生存性消费走向发展性消费[13]。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人们的消费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绿色、时尚、健康、高雅的消费方式越来越受人们青睐,不断增长的鲜花消费成为这一轮消费升级中城市女性追求高品质生活的鲜活例证。本文在上述研究中利用田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翔实资料,从三个维度剖析了城市女性如何通过日常生活中的鲜花消费来建构一种雅致生活。作为一个分析框架,雅致生活包含着日常生活中的审美化、风格化和阶层化等特征;而作为一种社会事实,雅致生活不仅是一种闲适、优雅和富足的生活形态,而且是社会发展和变迁的一个重要方面,对重构现代女性的生活世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最后围绕以下两点对鲜花消费与雅致生活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一)雅致生活:从理念到实践

雅致生活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源头,中国传统文化早就孕育出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理念,因而从来不乏文人墨客吹箫抚琴、吟诗作画、焚香品茗、插花挂画、对酒当歌的人生意趣,这些也被称之为古典的“中国式雅致生活”,蕴含着古人的生活智慧和生活理想。历史的风雅虽已远去,但这些精神却成为一种文化基因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之中,追求雅致生活成为一种从不间断的文化实践,这也是当下市场化的社会环境中茶道、花艺、古琴、围棋、书画等培训班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城市女性的鲜花消费(插花培训)正是这一历史脉络中的文化再现。

然而,相对于古人的雅致生活而言,当今人们想要拥有这样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是尤为难能可贵之事。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生活方式。在列斐伏尔看来,当今世界的日常生活充斥着异化,尽管今天的物质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舒适,但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糟糕和更令人苦恼,因而他发出了“让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的口号,对日常生活展开了批判性分析,提出要“改造生活”“不要改变雇主,而要改变生活的被雇佣”“把注意力放在生活的喜悦上”等理念[6](P 73)。在当下中国,丰裕的消费社会并不能完全抚平人们内心的焦躁不安,日常生活中同样充斥着各种纷乱的杂音,忙碌、焦虑、疲惫困扰着人们的生活,“压力化生存”[25](P 39)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城市日常生活的状态同列斐伏尔所描述的并无多大差异,因而“让生活变成一件艺术品”的呼声在当代中国城市中产阶层身上也同样高亢。“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的田野”成为许多人的呐喊,人们希望从烦琐、庸俗的日常生活中抽身出来,进入雅致生活的状态。

随着女性经济地位的独立和消费水平的提高,如何改善生活品质、提升消费品味是摆在她们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单纯的逛街购物显然已经不能满足城市女性精神世界的需求。在她们常常面临的家庭与工作的冲突中,生活世界被不同的任务所分割,碎片化的时间、多元化的角色严重干扰着她们内心的宁静,甚至直接对其生活品质产生了负面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将日常生活艺术化、审美化和风格化是一项重要的生活技能,也是重构生活世界的关键,它需要一定的文化资本才能完成。对城市女性来说,有意识地、创造性地用鲜花消费来改造每个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或许是进入雅致生活的最便捷路径。如前文分析中指出的,鲜花可以改变心情,带来积极的情绪,营造更好的家庭和工作氛围,更重要的是在鲜花审美的过程中,还能够培养和塑造自身的气质、风格和品味,它呈现出来的意趣和品味构成了雅致生活的基本内涵。

因此,鲜花消费中的雅致生活,是城市女性在被工业化、城镇化和消费主义侵蚀的日常生活中,探索“诗意栖居”的一个富有艺术价值的文化实践。比起以往任何时代,今天中国的城市女性更有能力通过从生产到消费的实践来构建双重身份认同(double identities):“她们既可以是建筑工地上的女汉子,也可以是穿旗袍走猫步的模特”,这种“旗袍女性主义”(cheongsam feminism)[注]“旗袍女性主义”这一概念请见:Susan Watkins,“Which Feminism?”New Left Review,2018,(109):64-97.中文缩译版请见:苏珊·沃特金斯著、全红译:《女性主义何去何从?》,《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第7期。并非是批评者所认为的带有刻板印象的性别歧视,更不是女性价值的缩减和女权运动的倒退,相反,它是中国城市女性独立和多重生活面向的体现,是女性生活质量和生活自由的提升。恰如我们在插花课堂中所看到的,对传统插花艺术的学习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化复古,而是现代女性借此构建雅致生活的主体性实践。

不过,城市女性的鲜花消费在多大程度上是对工业化生活的一种反抗,抑或是被消费主义浪潮所席卷的结果,其实还存在一些争议[注]感谢匿名评审专家对这一点讨论的建议。。我们认为,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下,城市女性是有能力做出自主消费选择和反抗的,包括通过参加培训学习的消费实践来建构身份认同、提升职业技能和文化品味。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在当前城市社会中,还有各种层出不穷的专门为女性量身定做的文化艺术培训班,这些培训班以提升女性形象气质、内涵修养为目标,将消费目标群体锁定在城市中产女性身上,然而其课程设计未必完全符合现代女性主义所倡导的价值观(如有些培训班仍以教导传统女性如何“相夫教子”为核心),而经过艺术化包装的课程很容易造成一些女性被表面内容所迷惑,进而从品味追求者变成为附庸风雅的消费者。还有一些女性消费市场,一方面宣扬女性的独立自主,另一方面“她经济时代”的资本运作却在背后若隐若现。当前鲜花消费市场上的各种“订阅平台”,其实也是现代消费社会中文化工业体系的一部分,清醒地保持对这种文化工业的批判性反思是我们追寻“雅致生活”时不可或缺的一个视角。

(二)鲜花消费:生活风格与阶层品味

在保留批判性分析视角的基础上,我们继续就鲜花消费中的生活风格和阶层品味之间的关系展开进一步的讨论。既有外显的生活风格,又有内涵的阶层品味,这是雅致生活所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鲜花消费集中体现了城市女性的生活风格和阶层品味,但其又面临着这样的一个追问:这究竟是谁的生活风格,是哪个阶层的消费品味?本研究尽管访谈了各种职业的城市女性,但对鲜花的商品化表现出较强消费能力和鉴赏能力的大多数是属于城市中产阶级的白领女性,她们有更强烈的意愿去学习插花艺术,去提升自身的生活品质和消费品味。就像后现代消费理论家费瑟斯通所说的,新型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焦虑型的生活方式,他们“渴望自己比本来状况要更好,因而一味地对生活投资……他们采取向生活学习的策略,有意识地在品味、风格和生活方式等场域中教育自己”[7](P 94)。的确,城市中产女性的鲜花消费和插花艺术学习,也是对自己的一项生活投资,收获的是无形的但却象征着文化资本的品味。要知道,关于品味(位)的较量对社会再生产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26](P 87)。品味所统治的世界,就是生活风格的世界。生活风格成为现代人的主要生活形式,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事实上,社会不平等的问题依然存在,生活风格的社会不平等以不同阶级/阶层的社会不平等方式存在[8](P 63)。

当然,在任何阶级社会都会形成类似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和阶级品味,一个形成差别的类似的机制也会开始运行,不同阶级都是根据他们各自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而形成不同的地位[20](P 27)。不过,按照相同生活风格所聚集起来的人们究竟是一个阶层还是一个社群,在学术界有着不同的观点。在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看来,生活风格是社会阶级的附属物,某一社会阶级内相同的生活条件导致该阶级成员拥有近似的惯习,惯习又决定了该阶级的生活风格。而德国社会学家斯特凡·贺拉迪(Stefan Hradil)则认为,生活风格未必与社会阶层位置相关,它可以是客观环境条件的产物,也可以是个人主观的选择,因而它不再是某一阶级、阶层或社会位置的附属性质,其本身便可以作为社会分类的标准[注]斯特凡·贺拉迪的原文为德文著作,这里转引自孙治本:《个人化与生活风格社群》,台北:唐山出版社,2004年,第53页。。

生活风格看似一种个体化的选择,但不同的个人有可能因为相同的生活风格或消费行为产生共享的认同和群聚现象。他们通过共享的风格、时尚、兴趣、主张、热情等联系起来,形成互动频繁的社群关系[27](PP 83-84)。茶书院里这些共同学习插花艺术的学员们,原本来自不同的城市角落,从事着不同的职业,但因为插花这一共同爱好而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生活风格群体。从个体化的生活风格到群体化的生活风格,彰显了鲜花消费在构建现代城市女性身份认同和社群归属中的重要意义。然而,不管是个性化气质突出的生活风格,还是群体化特征明显的生活风格,在生活风格日益多样化的当代社会中,生活风格已成为社群、社会分类甚至空间的界定标准。这也是本文在前面资料分析部分提出鲜花消费与雅致生活的阶层化的重要理论依据。

作为一种生活风格,雅致生活的阶层化不仅来自于物质基础的差异,更来自于文化品味的区隔。前者作为一种经济资本,是进入某种消费阶层的重要门槛,甚至可以说鲜花消费和雅致生活的阶层化是物质基础差异所带来的一种后果,这一阶层化的逻辑是生产领域的支配逻辑(以收入、职业等为分层依据),而后者作为阶层化的另一个重要维度,已经形成一种独立于生产领域的消费逻辑(以品味区隔为依据),它并非只是社会分层在消费领域的延续,而是本身也成为一种阶层地位再生产的重要机制。也就是说,消费领域的分层逻辑有着不同于生产领域的分层逻辑[28](P 8)。这一点在布迪厄的《区隔》一书中,已有过明确的阐释。在品味的建构与表达中,阶层化的雅致生活是一个动态的实践过程,这种实践过程虽然不同于托斯丹·邦德·凡勃仑(Thorstein B.Veblen)所批判的通过炫耀消费(或炫耀有闲)来博得荣誉和地位,但也赋予消费者更多的自主性,即雅致生活并非完全受制于经济资本,而是可以通过由特定消费品味主导的实践来型塑的一种生活形态。有关品味判断与辩护的话语形成,实际上也是权力关系的象征,品味的等级由此成为社会等级的象征资本。因而,在考察城市女性的鲜花消费时,我们还需要更多地深入到品味的阶层化实践中去揭开雅致生活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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