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南方视角下的ICT赋权与乡村妇女发展*
——以孟加拉国“信息女士”项目为个案

2019-08-08 07:48冯剑侠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4期
关键词:孟加拉国赋权女士

冯剑侠

(西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国际电信联盟在《2017年衡量信息社会报告》中指出,信息与传播技术(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ICT)的升级将对劳动力市场产生重大影响,预计未来90%的工作岗位需要使用ICT[1]。这进一步印证了英国传播学家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的担心,网络社会中“不平等的现象有再生产/复制自身的趋势,也就是低收入及低教育者在网络化生存的新经济体中发展的机会少之又少。发展到最后,贫困将成为结构性区块,由那些不能满足信息劳工要求的人口所组成”[2](P 151)。

关于性别的陈规定型观念严重影响妇女和女孩在ICT领域获得平等的机会。2017年联合国妇女署的数据显示,在全球范围内,妇女拥有手机的可能性比男人低14%,而在南方国家,这一性别差异达到31%。在非洲,超过40%的妇女无法有效地运用ICT[3]。

在全球化不断深化、ICT不断演进的今天,南方国家乡村妇女在接入和使用ICT的过程中面临怎样的传播资源分配限制?如何才能使其更有效地运用ICT以发挥其赋权(empowerment)功能,从而促进她们的发展[注]根据国际电信联盟的界定,广义上的信息与传播技术范围既包括传统媒体(如广播、电视、印刷媒体、复印机等),也包括手机、计算机、互联网、卫星通信系统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服务和应用(如视频会议和远程教育等);在狭义上,通常指的是互联网、计算机和移动电话(手机)等新兴的媒体技术。本文立足于当下的时代语境,更侧重于后者。?

本文基于传播研究的“全球南方”视角,分析在全球不公正政治经济和传播结构中南方乡村妇女所面临的发展困境;梳理国际社会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理论及其部分实践案例,指出其中存在的问题;探讨基于南方主体经验的可持续ICT赋权模式是否可能。具体以孟加拉国的“信息女士”(Infolady)项目为个案,借助与项目负责人的访谈资料以及该项目的年度报告、财务报告、基线调查报告等第一手文献材料,分析该项目如何在特定的传播资源分配结构中发掘地方性知识,构建灵活有效的行动者网络,探索具有可持续性的赋权模式。在此基础上探讨对中国乡村振兴、网络扶贫和妇女发展的借鉴意义。

一、全球南方视角下乡村妇女的发展困境

“全球南方”(Global South)既是一个地理概念,即位于南半球的地方;也是一个社会分析批判的概念,常常和“全球北方”(Global North)一起,用以描述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外围”和“中心”的关系[4](PP 20-29)。传统上北方是指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南方是指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扩张,“南方”和“北方”之间不再只是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区别,也同时存在于一个国家的内部。而“全球南方”的分析视角,就是在跨国语境下,基于国际和国内两个层面的权力结构,从南方的立场出发探寻公平正义的可能路径。运用于传播研究中,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分析:全球及相应一国内部的传播制度设置、全球和民族国家内部的传播资源分配状况以及各个国家内部围绕传播资源的支配性分配结构展开的抗争和维系行动[5](PP 16-19)。

全球化带来了南方国家的崛起,资本和技术的跨国流动也使得社会分层沿着新的国家/跨国轴线进行,导致在全球不公正结构下受剥夺的社会群体出现更加边缘化的可能。2013年,联合国发展计划署在其人类发展报告《南方的崛起:多元化世界中的人类进步》中指出,发展中国家的三个领导型的经济力量——中国、巴西和印度三国的国内生产总值的总量与加拿大、法国、德国、意大利、英国和美国这六个传统北方工业强国的GDP总量分庭抗礼,这是150年以来的第一次。经济的快速发展同样发生在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南非、泰国、加纳等中小型南方国家中。“南方崛起”促使更加均衡的全球化形式的出现,高新技术正帮助人们提高生产效率和实现跨国生产。但是,该报告同时指出,“除非人们都参与到那些影响他们生活的实践中来,否则民族的发展道路有可能完全不符合人民的期待,也是不可持续的”[6]。

正如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所说:“本国经济发展不再意味着整个国家的发展,毋宁是那些能够成功参与全球经济的经济部门和人口的发展。”[5](PP 16-19)南方国家的乡村妇女在全球化时代面临着结构性的发展困境。据联合国妇女署统计,乡村妇女占世界人口的1/4以上,女性在全球农业劳动力中占43%[7]。农业依然是很多国家妇女的第一就业部门,尤其是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南亚各国。她们通过耕种土地和种植作物来养育家人,确保社区的粮食安全,对农村和农业经济做出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贡献。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提速,农业的商业化、食物及其他农产品市场的自由化、青壮年男性劳动力大规模迁移到城市谋生、土地等生产资料和教育保健等社会服务的私有化,迫使乡村妇女尤其是已婚妇女滞留农村,在很多南方国家出现了“农业的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agriculture)现象[8](PP 44-56)。

由于普遍存在的性别不平等和歧视,南方国家乡村妇女们有酬和无酬的劳动一直被严重低估甚至漠视,在获取各种生产和消费资源方面很难争取到和男性同等的机会。在南亚一些国家的贫困地区,无地或少地的妇女人数所占比例大于男性;同时,她们缺少抵押贷款或信用贷款的机会。如在非洲,银行发放给中小农户的贷款中,妇女所获得的贷款比例大约只有10%,仅相当于全部农业贷款的1%。在农业生产中,妇女也更不容易得到信息与技术支持。非洲妇女所获得的农业技术人员现场指导比男性少33%。大部分印度妇女被排除在农业技术服务之外[9](PP 125-128)。

在信息与传播技术的接入和使用方面,南方国家的乡村妇女不但面临电力、网络、硬件等基础设施不完善、普遍的贫困化以及文盲(包括计算机文盲)和语言障碍等欠发达社区共通的问题,而且南方乡村普遍存在的性别偏见认为,技术是一种“男性的手段”,男性在技术的拥有和运用方面有“天然的”权力,妇女应该远离ICT[10](PP 339-356)。

国家、地域、阶层、性别不平等相交织带来的多重数字鸿沟,加剧了南方乡村妇女在信息社会中被边缘化的风险。在莫桑比克,妇女的文盲比率(66%)高出男性13个百分点,她们不会说官方语言,更不会英语和计算机语言,挣扎在贫困线上;在南非,乡村妇女的流动性极差,当80%的男性可以到城市寻求工作机会时,90%的妇女被留在电力供应不足的乡村,移动电话等现代通信技术只是流动中的男性农民的特权;在尼日利亚北部的乡村,承担重荷的乡村家庭妇女并没有太多空余时间去熟悉新的技术,ICT成为乡村社会性别不平等的象征;在埃及,尽管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建立了电子销售系统来帮助乡村女手工业者,但她们依然因为性别而被在线销售系统所排斥[11]。2016年,联合国粮食与农业组织开展的对孟加拉国、巴基斯坦、印度、斯里兰卡、泰国和印度尼西亚10147名乡村手机用户的调查显示,除了城市化程度最高的泰国之外,其余各国男性农民的手机使用率普遍高于女性,农业化程度最深的国家在手机使用上的性别差距最为悬殊[12]。

二、为了发展的传播: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理论与实践

作为20世纪中叶以来的主导性话语,“发展”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南方国家的相继独立与逐渐崛起有关。南方发展中国家以北方发达国家为榜样,致力于消除贫困、发展经济和实现国家的现代化,为国民提供基本的医疗、教育和其他社会服务。对发展的认识经历了从早期的片面强调经济发展,演进到包含经济、社会和生态环境的全面可持续发展。

在科林·斯巴克斯(Colin Sparks)看来,“所谓发展就是一种社会变革,在这种社会变革中,新的观念被纳入某一社会体系,通过更加先进的生产方式和改进社会组织架构,以实现更高的人均收入和更高的生活水平”,因此,不论是哪种发展概念,社会变革最终都要着眼于个人,“这种变革给予每个人不断增强控制自然的能力”[13](P 23)。也即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可行能力”(capability)的提升。可行能力是阿马蒂亚·森用于解释和评估人的发展的核心指标,意味着“有可能实现的、各种可能的功能性活动的组合”[14](PP 62-63)。

“能力方法”及其衍生出来的一系列发展范式,都格外强调以人为中心。人的发展意味着具有实现愿望和自由选择的实质性能力,如拥有知识的能力、保持健康的能力、获取工作机会的能力以及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等[15](PP 45-65)。在这一脉络之下,有学者将有关人的发展指标直接落脚于能力的五个主要维度:信息能力、经济能力、政治能力、社会能力和文化能力[16](PP 19-34)。

“可行能力”的提升需要从个体心理和社会关系两个层面进行“赋权”(empowerment)。首先在个体心理层面提升自我效能感(self-efficiency),降低被赋权对象作为相对弱势群体的一员因负面评价而产生的无力感,让个体感受到自己能控制局面,从而使其重新获得(收回)自己应有的权力和主体性,并发展有效地行使权力的能力[17](PP 5-20)。其次,正如权力是在各种社会关系的交织中建构起来的一样,赋权也是一个动态的、跨层次性的、关系的概念体系,是一个社会互动的过程,信息的沟通和对话的展开是其基本构成[18](PP 23-28)。

进入21世纪以来,以手机、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技术为赋权理论提供了广阔的运用空间,联合国《以发展为目标的知识》(1998/1999)和《人类发展报告:让新技术为人类发展服务》(2001)均强调“知识”和新的“信息与传播技术”对发展中国家消除贫困的重要作用。ICT也成为发展中国家大规模和多层面提升能力的平台,至少从两个方面改变着人们与重要的发展资源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增加获得及时和/或相关信息的机会;其次是扩大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可能性[19](PP 77-88)。在赋权理论框架下衍生出三种不同的理论视角和实践取向:在促进人类平等发展这一框架内的新媒体赋权实践(即“以发展为目标的信息与传播技术”,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 for Development,简称ICT4D)、关注集体行动抗争政治取向的新媒介赋权实践以及文化取向的新媒介赋权研究[20](PP 140-145)。

基于ICT4D层面的赋权理论,国际社会高度重视“为妇女的信息赋权”,尤其是处在信息社会边缘的南方乡村妇女。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联合国、国际发展组织连同当地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开展多种多样的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发展项目实践,依托于手机、互联网、广播等ICT技术从脱贫减贫、经济发展、健康、教育、现代化农业生产等多方面展开了探索(部分实践案例见表1)[21]。

表1 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实践案例

南方国家乡村妇女的ICT赋权项目中不乏来自北方国家主导的国际非政府组织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这既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跨国妇女运动蓬勃开展的结果,也是国际性的发展援助项目从西向东、从北到南流动的产物。然而,在这个单向道的传输过程中,一个新的基于数字和知识经济的南北关系被建构起来,ICT的获取和使用中所蕴含的某些更符合北方霸权的用途被合法化。例如,一些ICT赋权项目中将Microsoft Office等来自北方大公司的软件产品培训作为计算机能力的标准形式,虽然这在南方乡村妇女的日常生活并非急需。

借助国际资助的强大外部支援,营造出有利的社会环境,能在短时间内激活社区的赋权意识、催生出有影响力的赋权行动。但是,一旦外部资金和技术支持离场,缺乏自主意识和自助能力的本地组织项目就面临难以维系的困局,使得赋权项目不了了之。这进一步强化了南方国家对北方国家和国际组织的依赖。

三、扎根南方基层:孟加拉国“信息女士”项目的个案分析

在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实践中,是否有可能将北方与南方之间的“援助者—受援者”关系,转变为由南方国家行动者主导、立足于南方乡村的信息需求、具有可持续性的ICT赋权模式?孟加拉国的“信息女士”项目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创造性的案例。下文将从成立背景、赋权模式和赋权实效三方面对其进行阐述。

(一)“信息女士”项目的成立背景

地处南亚的孟加拉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1971年宣告独立,国土面积14万平方公里,居住着1.6亿人,人口密度高,工业基础匮乏,发展起步晚,在1975年被联合国列入“最不发达国家”之列。直到2017年,孟加拉国仍有四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其中两千万是绝对贫困人口[22]。

尽管自2008年孟加拉国政府推出了建设“数字孟加拉”等经济发展计划,但受限于资金和技术短缺,电话和网络等基础设施的供给依然十分有限。2017年移动互联网的覆盖率只有33%,在国际电信联盟对全球176个经济体信息化程度的测算中排在第147位[1]。很多农村妇女甚至数年都无法与在外国打工的丈夫沟通,渔民们要坐两天的皮卡到首都达卡向饲料供应商下订单。同时,ICT接入中的性别差距明显:女性拥有手机的比例比男性低32%,互联网接入程度比男性低63%[22]。与妇女生存发展直接相关的信息与知识服务极为缺乏,90%的妇女在没有医疗救助的情况下在家中分娩,其中一半从未接受过任何产前护理和信息服务[23]。

“信息女士”项目就是在这样极其匮乏和不均衡的传播资源分配结构中创建的。该项目的创建者阿纳尼亚·拉伊汉(Ananya Raihan)博士回忆,2001年,他和一群关注经济、技术和贫困问题的年轻学者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将ICT整合到乡村的经济发展中。受阿马蒂亚·森的发展观影响,这些年轻的孟加拉国文化和技术精英相信导致贫穷的重要原因是人们不能及时获取新的生计信息,从而难以做出明智的决策和自由的选择。他们成立了非营利性研究机构D.Net(Development Research Network)来探讨如何提供“信息获取”的机会以帮助乡村减贫。

孟加拉国的乡村需要怎样的信息以及采取什么手段提供信息服务才会有效,成为D.Net成立后的七年中一直探索的问题。在北方主导的国际组织、孟加拉国本地非政府组织的资金和智力支持下[注]如总部设在比利时的全球知识合作基金会(Global Knowledge Partnership)、加拿大的国际发展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美国的全球发展网络(Global Development Network)、荷兰的孟加拉国研究计划(Research Initiatives Bangladesh)以及孟加拉国Manusher Jonno 基金会等。,D.Net进行了多次田野调查以了解农民的信息需求,并着手建立相应的数据库。最大的一次基线调查历时8个月,由21个人组成的研究团队在12个地区收集了2010份调查问卷。调查发现,在孟加拉国的乡村,收入最低的群体(尤其是家庭妇女和青少年)的信息需求最为迫切,涉及农业和非农业生产、健康、教育、法律等多方面。但由于普遍性的低收入、分散居住和高文盲率,定点建设的乡村信息中心(Local Hub)触达率有限,因此需要由信息中介(infomediary)——一个数字化生计内容与信息贫困者之间的人类连接者(Human Interface)——来实现ICT的有效接入[24]。

信息女士是这个在乡村提供“最后一英里”信息接入服务(Last-mile Connectivity)的最佳人选。“信息女士”项目的首席运营官(Chief Operating Officer)艾莎·侯赛因(Ayesha Hossain)女士在与笔者的访谈中说,在孟加拉国的乡村,生活着4万多名受过中学以上教育而又没有收入来源的年轻女性。孟加拉国是早婚率最高的国家之一,52%的女孩在18岁之前结婚,这严重妨碍了女孩获得高等教育和就业的机会。直到2017年,孟加拉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仅为42%,远低于男性的81%[22]。而通过成为乡村中的信息女士,这些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不但可以向村民们传送信息为社区赋权,而且能通过就业和学习ICT技能实现自我赋权。

(二)“信息女士”项目的赋权模式

“信息女士”模型经过反复论证、试点和改进之后,在2009年前后基本成型并付诸实践。它通过三个部分实现对乡村妇女的ICT赋权(见图1)。

图1 信息女士项目赋权模式

1.乡村信息中心

这是ICT设备、内容和技术支持的聚合中心,除电脑、手机、扫描机、打印机、数码相机、收音机等硬件设施之外,还提供对信息女士的内容与技术指导。D.Net投资建设了一套高度地方性的数据库内容系统,根据农民的需要提供两类内容服务:一是基础性生计信息服务,针对农民急需的内容类型制作了超过2000页的文字材料和100个音视频内容的数据库,可提供在线阅览、离线下载和远程专家咨询;二是基础生计信息之外的附属服务,如收发电子邮件、远程视频聊天、护照或其他政府服务申请、土壤所需肥料测试、池塘水质酸碱度测试、IT技能培训等。在具体执行过程中,按照“非排他性”(no exclusion)和“非拒绝性”(no refusal)原则,跟踪记录每一个信息使用者的需求,并及时补充到数据库,使其不断完善和更迭。

2.信息中介

信息女士被称为Kallyani(在孟加拉语中有“带来幸福的女神”之意)。她们是18-35岁、受过10年以上学校教育的农村女孩和妇女,在信息中心经过3个月左右的ICT技术和内容培训,背着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等便携式ICT设备,骑着自行车进入乡村社区,为妇女和贫困的边缘人群提供各类信息与知识服务(见表2)。

表2 信息女士的服务类型及其具体内容

据艾莎·侯赛因介绍,这些服务中最受乡村女孩和妇女欢迎的是信息女士带来的卫生、健康与保健服务,如血糖与血压检测、妊娠检测、妇科病咨询、艾滋病预防、避孕、经期及孕产期保健等,很多都是她们在封闭保守的乡村社区中无从获知,甚至不能谈论的。

3.信息接收

信息女士通过三种方式实现ICT的有效接入:一是一对一的上门服务;二是居民到信息女士家中寻求咨询和服务;三是组建不同类型的小组,如家庭主妇、少女、青年、老年人、儿童等,每周在约定的场地与小组成员进行约一小时的启发式会议,通常围绕一个特定的话题(如出生登记的必要性、求职信息服务、健康检查、开店培训等)进行讨论,信息女士会用笔记本电脑展示与主题相关的音频、视频内容,解答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三)“信息女士”项目的赋权实效

作为信息中介,信息女士既为自己赋权,也经由自己的服务为乡村社区中的妇女、青少年、老人和其他处于信息贫困中的边缘群体赋权。

(1)对信息女士自身而言,赋权效应体现在收入增加、能力提升、自我效能感增强以及社会地位的提高方面。首先,信息女士既是乡村的公共服务提供者,也是作为独立企业家(Independent Entrepreneur)开创一种基于家庭的信息创业模式:信息女士投资购置自行车和便携式ICT设备(如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等),通过面向乡村的信息服务和相关产品销售来获得收益——其中基础性生计信息和面向极端贫困人群的信息服务由D.Net支付,超出生计信息之外的附加服务则根据村民的支付能力和意愿自行承担[注]艾莎·侯赛因介绍,家庭妇女通过信息女士的笔记本电脑和远在沙特阿拉伯务工的丈夫视频通话一小时需支付200塔卡(Taka,孟加拉国货币,1孟加拉塔卡=0.078 80人民币元),血压和血糖监测需要150塔卡,帮助学生在线填写大学入学申请需要100塔卡。。对于那些无力投资的贫困女性,D.Net还帮助她们获得孟加拉国民银行和孟加拉乡村银行的低息小额贷款。根据不同的服务技能和工作时长,信息女士的月收入在60-260美元,最多的可以达到400美元,不仅能够很快偿还贷款,而且能持续创造收入。其次,D.Net为她们提供的ICT技术、销售技能和财务管理等方面的培训,提升了她们的可行能力,增强了她们的自我效能感,也使她们获得来自家庭和社区的信任和尊重,提高了社会地位。信息女士沙海娜·贝格姆(Shahina Begum)是有着两个孩子的年轻母亲,每天送孩子上学后开始工作:“当我通过村庄的道路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大明星,孩子们会拍手叫喊来欢迎我。”通过向家庭妇女提供孕期保健信息,替长寿老人申请政府津贴,教儿童使用数字产品,她每月有90美元左右的收入。她认为这是一份完美的职业:“我可以用收入来支持我的家庭,同时也为社区做了重要的工作。”

(2)对于信息女士所服务的乡村社区而言,赋权最直观地体现为投资收益(Benefit on Investment),这是阿纳尼亚·拉伊汉博士及其团队研发出来测算公共事业的投资与收益计算公式,通过对四种收益——增加收入机会、节约生计成本、防止因为贫困的损失以及因行使权利获得的利益价值——在信息女士服务前后的对比计算出来[25](PP 305-313)。“信息女士”项目的投资收益为15.97,即每1美元的投入为社区带来的回报是15.97美元[26]。在投入运营后的五年之内(2011-2015年),信息女士为超过45万名远离城镇的农民提供了上门服务,为他们节省的总时间相当于331667小时,超过130万村民因为信息女士的工作而间接受益[27]。

例如,76岁的寡妇尼崔可娜·索海娜·哈图恩(Netrokona Sokhina khatun)没有稳定的收入,通过乞讨维生,是信息女士茹琶·莎哈(Rumpa Shaha)“帮扶小组”(Dependent Group)的成员。在通过网络查阅了政府福利政策之后,信息女士为尼崔可娜·索海娜·哈图恩向地方政府提交领取寡妇津贴卡的在线申请,并获得了批准,使她得到了能够维持生活保障的政府福利,摆脱了乞讨的困境[28]。

信息女士使乡村信息贫困状况得以缓解,分散的妇女被组织起来形成对话以改进社区生活,还挑战了传统社区中对女性的刻板印象——从事职业、运用信息技术甚至骑自行车在孟加拉国乡村都曾被认为是“男人的事”——由此带来改写社会规范、公共话语和社会资源分配中性别不平等的可能性。

因为积极的社会影响和贡献,“信息女士”项目获得了包括孟加拉国政府的数字创新奖(2011)和国际组织“全球发展网络”颁发的创新发展项目奖(2013)在内的众多奖项,也吸引了孟加拉国政府和其他发展组织出资捐助以扩大信息女士的覆盖面。目前,孟加拉国全境有500左右的信息女士,平均每月为278个家庭提供服务。从2016年开始,“信息女士”模型开始在海地、尼泊尔等南方国家试点推行,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国际影响力。

但是,该项目仍存在隐忧:信息女士是整个模式得以运转的核心,但在孟加拉国乡村这样高度父权制的社会中,信息女士要想投入工作,离不开男性家庭和社区成员的支持,这导致了信息女士项目的碎片化(fragmented)和袖珍化(pocket-type)[29](PP 33-54)。艾莎·侯赛因在与笔者的访谈中坦陈,因为早婚、怀孕以及家务劳动的压力,很多接受了培训的信息女士不得不中断工作,使得项目必须不断培训新的成员,距离在2021年底实现全国7500名信息女士的目标仍有不小的困难。

四、ICT赋权的南方经验:地方性知识、主体性培育和长效制度的建立

以信息女士为信息中介人,孟加拉国的行动者们联通了ICT知识和妇女儿童等农村边缘化居民之间的“最后一英里”,实现个体和社区的双重赋权,这是南方国家在有限且不均衡的传播资源结构下探索ICT赋权乡村妇女的积极尝试,其如下经验值得肯定。

(1)ICT赋权方案的设计需要对地方性知识的深度挖掘,根植于本土化的文化实践经验,因地制宜构建行动者网络,采取行之有效的行动策略,以满足高度地方性的信息需求。

D.Net曾经受困于不同的捐助者对不同内容的需求,但他们认识到外来捐助者的局限性,明确“对实际问题提出解决方案的设计师”这一自我定位,遵循“定义问题—设计解决方案—测试解决方案—对设计进行迭代校正—实施解决方案—扩展解决方案”的方法来确保项目进展与实际情况相符。正是这一方法让他们找到了在孟加拉国乡村实现ICT接入经济、高效而便捷的方法:来自乡村社区内部的信息女士和她们的自行车;实现了对乡村妇女信息需求的细分化满足:从最初以生计为主扩展到健康服务、青春期照顾、绿色能源、数字财务、营养保健各方面。从而解决了ICT赋权项目难以完全融入当地的社会运行情境、对社区原有传播秩序带来破坏等常见问题。

(2)ICT赋权方案的执行需要经由外部的“赋予”来实现内部的“增能”,即充分尊重乡村妇女的主体性,以构建平等的合作伙伴关系,激发她们的内在潜能,使其成为赋权实践的主力军,实现他助与自助的结合。

如前所述,大多数对南方国家乡村妇女的赋权ICT实践是自上而下、由外到内甚至从北向南的推动下建立的,外来者的主观意志往往强加于乡村社区之中,被赋权对象缺乏自主意识和自助能力致使项目产生不可持续性。但在“信息女士”项目中,作为外来的知识、文化与技术精英,D.Net与信息女士之间不是雇主和雇员的不对等关系,而是平等的合作伙伴:信息女士将上门入户所获知的村民的信息需求和消费状况反馈到D.Net的信息中心,作为数据库完善和更迭的基础;在D.Net提供的技术、内容和技能支持下,信息女士带着信息、知识与产品返回乡村,为乡村中的边缘群体服务。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参与D.Net的集体决策,分享知识与权力,实现自我赋权。

(3)ICT赋权方案的长效维持需要建立独立自主的制度保障,即培育出原生态的赋权方案、自组织力量、资源整合网络以及具有自我造血能力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才能在外部支援离场后维系赋权成果。

阿纳尼亚·拉伊汉博士说,D.Net很早就意识到仅仅依靠来自外部的项目资助会使整个组织缺乏独立性和自主性:“比如当我们的项目试点中发现有问题需要调整,或是想要投入到更具有前瞻性的长期项目时,获得捐助方的批准就非常耗时,这很令人沮丧。于是我们决定做一个社会企业,我们可以投资,也能够按我们的方案执行。”同时,他强调项目的首要原则依然是保持“公共的善”(Public Good),以利润优先的完全商业化模式会带来致命的危害。

“信息女士”项目以“义利兼具型社会企业”的方式运营[注]社会企业是将商业手段应用于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组织。根据联合国计划开发署的界定,社会企业通过四种市场机制发挥减贫作用:一是在其主营业务领域雇佣或训练穷人,帮助他们实现自力更生,而不是仅仅作为企业的廉价劳动力;二是以可以负担的价格为穷人提供必要的产品或服务;三是以合理的利率为穷人提供信用贷款,而且不涉及任何不公正或不道德的借贷行为;四是为穷人提供技术、材料或财务援助,帮助他们参与商业。参见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08):《社会企业:减贫和创造就业的新模式》,https://emes.net/content/uploads/publications/11.08_EMES_UNDP_publication.pdf.,如在试点阶段反复论证其商业模式的可行性;在招募和培训信息女士时注重对她们独立、自信、领导力等企业家精神的培育;以乡村信息、知识和产品服务为核心构建B2C、B2B两种商业模型[注]B2C是由信息女士为乡村提供有偿信息服务和产品销售获取收益;B2B是以信息女士所搜集的乡村信息使用数据库为基础,为政府和其他非政府机构提供咨询服务。。艾莎·侯赛因介绍,目前整个项目收入的90%投入到了乡村的信息公共服务中,仅留10%维持项目团队的日常运转,并以公开透明的财务报表接受监督和审计。

以信息女士为中心,D.Net尝试着将政府、商业企业、其他社会企业(如孟加拉国乡村银行)和非营利性发展机构的资源整合起来,创造一种具有自我造血能力的发展模式,且已经初见成效:仅其服务和产品收入(Service Income & Revenue from Sales)两项,就从2012年的3043230塔卡逐年上升到2016年的10977783塔卡,成为仅次于本国投资/捐助(Local Grant/Donation)和外国投资/捐助(Foreign Grant/Donation)的第三大收入来源,占总收入的6%[30](PP 1-11)。

五、结论

基于全球南方的理论框架,本文指出南方国家乡村妇女发展中面临的信息、知识与技能贫困问题,是全球不公正政治经济和传播结构所带来的结果,需要在一个更加符合发展正义的政治经济与传播的全球新框架内解决。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由联合国和北方国家主导的国际发展组织,连同当地政府和非政府组织已经开展多项ICT赋权南方乡村妇女的发展实践,但这种由北向南、由外向内的赋权模式依然存在着北方知识霸权以及难以持续等问题。

孟加拉国的“信息女士”项目将ICT赋权的国际合作从北方—南方国家的“援助者—受援者”的单向关系,转变为南方国家不同层级的行动者之间资源和知识共享的新模式。通过扎根南方基层,该项目深入发掘地方性知识来建构行动者网络,尊重和培育乡村妇女的主体性以及探索建立独立自主的可持续性赋权机制,产生了“信息中介”“基于家庭的信息创业”“投资收益”“义利兼具型社会企业”等具有本土性与创新性的概念,正在通过海地、尼泊尔等南方国家的模式输出促进南南之间的对话、合作和知识共享,致力于共同建立由南方国家主导的ICT赋权新模式。

作为“南方崛起”的火车头,中国在信息化建设、乡村脱贫减贫以及性别平等主流化等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尤其在ICT基础设施的普及程度上,实现了92.49%的移动电话普及率,在94.8%的行政村开通了互联网宽带业务。可以说,ICT接入层面的“数字鸿沟”已经得到极大的弥合,但在ICT使用层面,基于地域、城乡和性别的数字鸿沟依然严峻。研究表明,即便在同等接入互联网的情况下,因为使用层面的差异,女性网民的互联网工资溢价效应也要显著低于男性[31](PP 88-106)。

因此,由谁、采取怎样的手段、提供什么样的ICT内容和技能服务,才能帮助乡村妇女等信息社会边缘群体实现有效使用,也是中国在制定乡村振兴、网络扶贫和妇女发展战略中需要考虑的问题。例如,中央网信办、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务院扶贫办联合出台的《网络扶贫行动计划》中,强调“网络扶智”以提高贫困地区教育水平和就业创业能力,提出网络远程教育、网络技能培训和大学生(特别是女大学生)回乡创业等指导意见[32]。那么在具体操作的层面,孟加拉国的“信息女士”项目发掘乡村社区信息需求、培训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女性作为“信息中介”、建立具有可持续性的社会企业等ICT赋权经验,对中国同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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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gry horses amid pandemic in Bangladesh 孟加拉国疫情中受饥的马
企业数据赋权保护的反思与求解
莫迪访问孟加拉国
王惠君女士书画作品选登
试论新媒体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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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俄罗斯将向孟加拉国供应45 万吨钾肥